??卷帘受刑的第一个百年，再也没有人来看望他。卷帘受刑的第二个百年，依旧没有人来看望他。
他日日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岁月如一把刻刀，将他的身体雕琢得成了朽木。只等人去一碰，他就会散架。
在卷帘困于流沙河三百年之后，他迎来了第二个前来看他的人。
卷帘还记得那一天，当流沙河浑浊的河水被再次分开的时候，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平静。他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激动或不安了。他的心已经渐渐麻木。
卷帘呼吸到了清晰的空气，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觉得没有必要，他现在对一切都默然以对，他并不关心来的人是谁。
“原来这里就是流沙河。那么你就是卷帘大将了？”
卷帘听到来人的声音了，他的声音低沉沉稳，仿佛蕴含了无穷尽的力量。
“我是带罪之人，你到这里来就不怕受到连累。”卷帘并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话也没有一点气力。就是这样，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在为别人考虑。
“亡命之徒，已经死过无数次的恶魔，我还害怕什么呢？”
卷帘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污浊的泥淖之中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魁梧大汉，他的头上长着两只尖角，而一只已经被折断，用白布包着的。脸上明显还有一块伤疤。他身上的衣服仿佛好多年都没有换过，布满了渣汁。
卷帘说：“你是谁？”
黝黑大汉说：“我是牛魔王。逃亡至此，听说将军的遭遇，特来拜会。”
卷帘自然听说过他，几百年的仙魔之战他肯定知道的，他一直以为除去悟空被镇在五指山，牛魔王等人都死了呢，没想到现在还能相见，而且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卷帘笑了：“竟是贵客来访，此处荒郊野岭，无饭无酒，真是怠慢贵客了。”
牛魔王说：“哪里，那里。我今天带来了。”
说完牛魔王从后边包里逃出一个两个瓷瓶子，一个大袋子，他将袋子中的东西取出，却是卤制好了的猪头肉。牛魔王提着瓶子，爬到卷帘的跟前，俯下身将瓶嘴插到卷帘的嘴巴中，说：“陈年竹叶青，尝尝。”
卷帘吸了一大口，喝过之后不停地咳嗽着，把喝道嘴里的也呛了出来。
牛魔王忙说：“将军慢点，你觉得怎么样？”
卷帘说：“比泥沙的味道好多了，我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感受到这种味道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五百年，一千年之前吧……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牛魔王说：“将军在此间已有多久了？”
卷帘说：“安天大会后十五日，我即被打下凡间，受困于流沙河，却不知过了多久，你知道过了多久了吗？”
牛魔王喝了一口酒，说：“已经三百年了。”
卷帘重复着：“三百年了。”
牛魔王问：“你的刑期是多久？”
卷帘说：“漫漫无期。”
牛魔王说：“你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三百年了，天上地下发生的事情，我都不清楚。”
卷帘说：“那么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牛魔王说：“变化成人型，东躲西藏，四处躲避天庭的追杀，苦不堪言。”
卷帘说：“你们为什么会失败？”
牛魔王说：“在最初的几年里，我可能还是去想我们为什么会失败，但是三百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去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一个结果，就是我们失败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结果重要吗。事实上我们是不可能成功的。作为妖魔，虽然我们够狠，但是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脑子的。而神仙就不同，他们不但够狠，而且精于算计，有脑子，你说最后谁会赢呢？
“你可能并不会知道，其实什么狗屁仙魔之战，根本就不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我们忍耐天庭了几千年，谁也没有想过要反抗，我们觉得，神仙，妖怪，凡人，鬼怪，三界秩序井然，尊贵卑贱，合情合理，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天公地道的，就算是我们被迫应战的那一刻，我们也依旧这么觉得，这种观念都还是深入骨髓的，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一切都是仓促而来，我就是一个粗人，我从来不会思考抗争的意义。我只知道天会愤怒，即便你并没有侵犯到他的权威，他觉得你不顺眼，他就可以修理你，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直到多年后，在花果山巨雷响起的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人也是会愤怒的，妖魔也有愤怒，当大家一无所有的时候，当大家不能再忍受的时候。”
牛魔王喝了一大口酒，很快酒瓶子里就空了，他继续说：“当我们被迫应战之后，所有的下界的妖魔竟纷纷加入我们的阵营，我才知道，其实大家心中是有怒火的，只是在深深地克制着，只等待一个苗头给点燃，但是谁也不敢去领这个头，而当大家都无所谓牺牲的时候，这种怒火所爆发的力量却是无穷尽的，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中，我们在各个战场上都取得了优势，后来天庭不断地暗施奸计，利用招安，将我们阵营逐一分化瓦解，阵营中不断出现投降天**天当神仙然后倒戈相向的。我们奋斗了一辈子，修行了一辈子，无非就是想图个虚名，抹去自己身上妖魔的烙印，当个神仙，扬眉吐气，以前要求情要走后门才能得到仙箓，而现在是他们和我们谈判，是他们向我们求情，我们才会去当神仙，你说谁不去啊！在你面前唯唯诺诺的人，这他妈都是神仙啊！神仙啊！”
牛魔王拿起另外一个瓶子，高举着又汩汩地喝了一阵酒：“所以反叛的人越来越多，里面竟包括了我们七个结拜兄弟之一的狮驼王。当然这是我最后才知道的。所以呢，在这种情势之下，我们已经逐渐在转为劣势的情况下，我们只好和天庭谈判，接受和解，所有人都上天当神仙，然后悟空就上天了，当了所谓的齐天大圣。我们都被麻痹了。在我们解散军队，准备和解上天当神仙的时候，我们意气风发，我们踌躇满志，但是等来却是二郎神向我们疯狂的进攻。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二郎神会参战。我们之前都以为二郎神是可以拉拢的对象呢！但是事实证明我们太幼稚了！在我们麻痹大意之际，只能仓促应战。最后花果山失守，我们也只能逃了。的确，我们是逃了，我并没有用什么撤了，退了，我用的是逃了。我们的确是逃了。因为我也贪生怕死，谁能比我牛魔王更贪生怕死啊。我没有必要为了这自己尚不知道意义何在的事情失去自己的生命。”
牛魔王悲情慷慨，将瓶子中的酒一口喝完。
“神仙啊，这就是神仙。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些神仙的嘴脸，已经自己拼命想要成为的人，现在却成为了侮辱的代名词。不错，我耻于与他们为伍。我现在最为引以为豪的事情，就是，就是，我并没有投降……我并没有投降，我虽然逃了，跑了，溜了，怂了，但是我并没有投降，虽然我知道投降就能成为神仙，但是我还是没有这样做，我要一辈子做妖怪，做一辈子妖怪……”牛魔王已经说话没有伦次，他的漆黑的脸上泛红，明显有些醉了。临末，竟有一大滴眼泪滑出眼眶。
卷帘才知道，其实世界上不单单只是自己生在无尽的痛苦之中，而自由之人，又何尝没有说不完说不尽的痛苦之事，虽然这有可能并不是身体上的折磨，但是心灵上的折磨又怎么会比身体上的受难轻松呢？很显然，牛魔王的这番话并没有向其他人述说过，其他任何人。假如述说过，他不可能在说的时候还会这样慷慨激动，这样目中泛泪，这样情不由自已。
卷帘说：“少喝一点，你已经醉了。”
牛魔王说：“你真以为我醉了，实话告诉你。一千瓶这样的酒我都不会醉。这样就醉了，我岂能领导群雄称混世，我对不起一个人，当年的七大魔王，只有他才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惩罚，都三百年了，他依旧不能出来。你知道我多么想去看看他吗，但是我不敢去看他，我不是贪生怕死，害怕天庭由此知道了我的行踪，如果因为这样的原因的话，我也不会到流沙河来了，我还准备去见见此时正在受着千世情劫的轮回之苦的天蓬元帅呢。但是我却不敢去见他，我无颜面见。是因为我的畏惧，花果山才会变成一片焦土。是因为我的无能，那些猴子才会命丧黄泉。是因为我的贪生怕死，悟空才会遭此大难。我有愧于他。当年仓促结拜的兄弟，我真的当他是兄弟。是他让我知道自己几千年活得多么的行尸走肉，是他让我明白了，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还是有尊严的。但是命运却夺走了他本有的尊严。”
牛魔王又从麻袋中取出一瓶酒，汩汩地喝完。仿佛泪已经流干，说：“叨扰过久，卷帘兄就此别过。”
卷帘说：“此去将到什么地方？”
牛魔王说：“天地之大，难道没有老牛的容身之地吗，据说当年被悟空踢倒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有几块砖头掉到下界后化成了火焰山，八百里火焰，蔚为壮观，我要去看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庭绝不会想到我会躲到那里。哈哈哈哈。”
卷帘说：“三百年之间你是第二个来看我的人，也是第一个陪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牛魔王说：“我们还会见面，我有这种预感，希望到时候不是刀兵相见，而是像现在这样一起喝酒。”
卷帘说：“但愿如此。”
牛魔王说：“就此别过。”
当牛魔王走后，流沙河河水再次汇聚到一起，卷帘再次被淹没于无边的浑浊之中。卷帘闭上眼，神情安然，想，原来都三百年了，你在那里，给我的承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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