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
字数28630,是历届群杀第一长帖,并且也破了寂寞在六杀七杀中自己创造的群杀记录,所以导致了绝大部分人包括很多评委连看都没看,自然也不会有太高的分了,呵呵。
[序]
秋风秋雨愁煞人。
慕容麟低着头匆匆走在邺城的街上,心里不住的盘算着。
自从慕容令死在王猛计下,父亲慕容垂时刻都想着杀掉王猛报仇,现在王猛终于也驾鹤西去,慕容氏不日定要重振声威,到那个时候……
想到王猛的“驾鹤西去”,慕容麟不禁笑出声来:这汉人也真是多事,人死了就死了罢,还什么“驾鹤西去”,如此多礼多禁忌,不亡国才怪。
不过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只要今晚可以顺利除掉慕容宝,世子之位必定是自己的,到时候世子变太子,太子变皇帝……慕容麟不禁又笑了一笑。可是一想到“皇帝”二字,却又沉下心来。
杀掉慕容宝,若被父亲发现,该当如何?毕竟慕容垂的厉害,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中。慕容麟只要一想到他的父亲,就再没有丝毫办法,想起他父亲高深莫测的笑,他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秋雨连绵的洒落着,慕容麟呆呆地走着。
忽然有人道:“公子脚步虚浮,必有要事在心,神色凝重焦虑,看来此事定是非同小可,不若在贫道处算上一卦,度个凶吉如何?”声音深沉悠长,浑不似邺城的本土胡汉人等。
慕容麟抬头,却见路旁竟有一毫不起眼的卦摊摆在雨中,桌后的道人长须飘然,虽撑着伞,那细小的雨滴还是随风飘着沾染在他身上不少。慕容麟怔怔地看着,心神还没能转过来,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
他还是想着:“如若父亲日后得知,该如何是好?”
那道人见慕容麟不说话,便笑道:“久闻邺城有王者之气,贫道从江南不远千里而来,却逢秋雨连绵,整整一日没一人上门问津,还望公子乞怜一顾,贫道便送公子一卦,算是开张大吉了。”
慕容麟这时才如梦初醒,道:“啊啊,道长请了,呵,原来雨中还有人卖卦,不妨不妨。”说的话却颠三倒四。
那道人浅浅一笑道:“公子是看相,还是算八字,或是测个字呢?”
慕容麟平日都有几名亲随前呼后拥,今日是去要见一个紧要的人,不得已才不带从人,现在要算个卦,却都不知从何下手,只得道:“既然,既然有纸笔在,那么,测个字吧,测字。”
道人笑着双手把笔奉上,道:“请公子赐字。”
慕容麟心神不定,便随手写下一个“王”字,他忧愁无法排遣,十二分意思都不在这上面,只有日后称王称帝一事久久在心,却也罢了。
道人接回毛笔,看着纸上的字,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公子是位贵人。”慕容麟不禁一怔,自己今天出门本来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穿了一身平常衣服,身边又无从人,这道人怎会看得出?道人不等他问,便道:“贫道说过邺城有王者之气,公子出手便是王字,岂非是位大贵人?”慕容麟不禁开颜笑道:“不错,不错。”
道人看了看字,又道:“公子有心以自己为王。”慕容麟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却强压住心头震撼,冷笑道:“何以见得?”道人道:“公子在王气之地书王字,岂非要以自己为王?”慕容麟心中慢慢升起杀气,心道:“此人留不得。”双手不禁渐渐运气,准备出招。道人浑然不觉道:“可惜公子成不了王。”慕容麟气势一阻,道:“这又是何以见得?”道人笑道:“王字有三横,说明是父子三人,公子最后一横最为用力,可见是王者幼子,但那一竖收笔尖尖如兵器,正刺在第三横正中,公子又如何能成事?”
慕容麟心中大叫:“必杀此人!可是若他是父王所派怎地?如何是好?”
那道人笑道:“看来公子对我汉人之字并不精通,且看贫道写来。”说完手中纸张一扬,慕容麟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只见道人的纸张出手,正飘落间,右手提笔沾墨,瞬间那纸上便出现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王”字。
道人笑道:“公子可明白了?”
慕容麟怔怔道:“明白了……”
道人笑道:“甚好,甚好。”说完,也不管桌椅伞和招牌,把笔一扔径直去了。
慕容麟怔怔站着,一点墨迹自他额头正中渐渐的变红,忽然一滴鲜血从中渗出,从脸的正中划下。
慕容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那道人却还没有走远,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又死一个,呵呵,慕容垂,等到今晚你最后一个儿子死去的时候,你定会方寸大乱,到那时候……”说着话,轻轻扯下自己的假胡须和白发,散开发髻,宽袍大袖,旁若无人地飘然走去。
[再序]
月黑风高,杀人之夜。这句话或者已经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成都太守毛应之静静守在剑门古道处,无声无息地等着。
在等谁?亦或是在等着杀谁?
毛应之一言不发,只因为这里并没有和他说话的人。他以一镇太守之尊,竟已孤身在此荒山野岭站了两个时辰。蓦得,毛应之耳朵一动,他已听出有马蹄声。手一抖,一杆丹青笔已经到手中。
蹄声渐进,已经隐隐约约看见是一群穿黑衣的人。毛应之心里苦笑一声,朗声道:“诸位辛苦了。”
一众黑衣人策马来到毛应之面前停下,为首一人在马上干笑两声,狐疑道:“太守大人为何孤身在此?莫非是专程等候我等?”
毛应之苦笑道:“谯兄在毛某面前何须面纱?想必谯兄一干人定是往长安路上去的罢。”
为首之人沉思许久,忽然大喝道:“不错!太守大人果然消息灵通,不过以大人的意思,可是要请我等回头?”
毛应之正色道:“谯兄等乃是汉人大族,为何要为胡人卖命?”
黑衣人中立刻有人生出反应,向为首人传音道:“怎会泄露秘密,此人留不得。”却是唐家堡特有的口音。
为首人轻轻摇头,又向毛应之道:“太守大人今日既然轻身微服出城,定是不便以公事相逼在下等,既然如此,在下便与大人说个明白。”他倏得下马,一直站到毛应之的面前,却不揭去蒙面黑巾,斩钉截铁道:“大人为官一向不错,在下们却都知道,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川中诸家一向做的都是南北两路的生意,川盐铁器出去,战马银两进来,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连金陵建康也从未发过一言,大人的政绩恐怕也要从此出来!现下有天大的机会落到头上,想兄弟们不去抢却是不通!”
毛应之急切道:“诸位都是川中名家,生意归生意,可是有一言应之怎也要从实相告,若插手北地胡人的争斗,不但以后生意难做,恐怕对家族事宜也大大有损,应之并非迂腐之人,实是葛神仙曾向应之泄露天机,应之才……”
为首人冷哼一声打断毛应之的话,又大笑道:“哈哈!大人若连鬼神之说都可信,却真是迂腐之至了!”说完转身上马,又一字一句道:“大人可以献湘妃竹笛与王徽之,便不许我等送人情与慕容冲么!兄弟们,上路!”
一连六骑从毛应之面前飞奔而过,毛应之只是一脸的怜悯不忍之意。
而他的手心,早已被汗浸湿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出手留下这些人,只是是到临头,却有想到既是天意,自己尽了人事也罢,何必再强生枝节。
毛应之摇了摇头,上马朝成都方向而去,心中只是一直的惋惜着,川中武人,这次想必要元气大伤了
[一]
长安阿房宫,已是深夜,偌大的宫院里悄无声息。
苻坚此人崇尚汉族文化,连皇宫都名叫阿房宫,其实说起来也不愧是一代明主,他文学优良、内政修明、大度仁厚,他坐拥中原,却仍简朴宽厚。宫中一过三更便熄灯禁火,为体恤庖人,妃嫔三更后连夜膳都不可传,宫中更不可有人走动,以示庄重。
这夜月黑风高,稍微有几点星光,也不过一闪而逝,可是就在这微光之下,却依稀可见几条黑黑的影子如风筝般飘过了宫城高墙,空中互相一拉一扯,落地轻轻如丝棉,不出半点声音。不过这里仍是宫院的前部,仍有结队的卫兵不时巡过,几条黑影时而上房,时而潜伏在台阶后面,几绕几不绕,倏忽开门进了一座大殿里,几个汉子纷纷摘掉蒙面巾,透一透气,擦一擦汗。
带头的黑衣汉子身材短小、面目黝黑,眼睛里闪烁着坚毅狡黠的光,见众人都坐下休息,便示意噤声,然后轻轻转到大殿的另一边,这里巡弋的士兵似乎多一些,不时的有火光透窗而过,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来,细细地看着。
一名高大威猛的黑衣人也悄悄掩过来,用和他身材毫不相似的细小声音道:“大哥,这图我们岂非都已看过多次?怎么还要再看?”
带头汉子悄声道:“多看总比少看好。你赶紧调息一下,适才在外面你一招石破天惊杀了十三名军士,定会牵动旧伤,等下我们还要在半个时辰内出入后宫带出那人,你千万要小心。”
高大汉子点头趺坐地上迅速行气。
原来这一干人却都是川中的高手,适才说话的正是在剑门古道上与毛应之争执谯家家主谯纵和他的堂弟谯穆、张家的张浪、段如松、唐门的唐宿崴,以及张浪的侄子,自巴族而来的张重,天知道这些平日矛盾重重的一干人,到底什么为了什么利益,竟会冒着天大的危险,同心协力的来到这宫禁大内。
这时已有人调息完毕站起身来,却是张浪。他提起银枪,一脸鄙夷的看看地上诸人,然后贴在门缝处向外看看,哪知忽然觉得颈中被人吹了一口热气,立刻一个激灵闪出老远,才看见是唐门唐宿崴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也从门缝里向外看着,他竟一点没发觉,不由得脸一红,目光却是一冷。接着众人在谯纵的示意下也一一站起身来,系好了蒙面黑巾,谯纵再向外观察一下,缓缓开门,一个闪身出去,几个人也都随后而去。
过大殿,穿哨卡,避宫人,转长廊,飞身上房,下面却正是燕国清河公主秦国苓妃慕容粼所居的凤仪宫。
慕容粼早把宫女太监遣的远远的不让进宫,独自一人正在凭窗幽叹。自己是大燕的清河公主,又不自认是苻坚的嫔妃,这些人也都累了,为何还要让这些人服侍自己!
这时节似乎天下大乱了,诸侯大将一个个反了出去,苻坚没一夜睡得安稳,常常批阅奏章到天亮,不是这里反了占据几州几县,就是那里发了檄文要讨伐皇帝,虽然此人与自己仇深似海,可是待自己却实在很好,若不是他对自己言听计从,鲜卑慕容氏早就被灭了,叔叔慕容垂早被杀了,弟弟慕容冲早就自尽了。
现在天下大乱,慕容冲又已离开长安,自己还在这里待着,难道多多少少也有顾念苻坚的意思?
慕容粼狠狠摇摇头,苻坚毕竟是自己的仇人,他对自己和弟弟的**,一生一世都忘不掉。
就在这时,只听房檐上有轻轻的声息,虽轻微,却不可不防。慕容粼纤手一招,一杆通体粉红的枪早到了她手中,立刻一条彩虹似快似慢的向头顶房檐飘去,不管是两人合抱的梁木,还是五彩琉璃的瓦片,竟然在这彩虹的一击之下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头顶上的房顶顿时出现了巴掌大一片天空,然后听到一人重重的滚下房檐摔在地上,口中痛呼道:“啊!凤鸣九天!”慕容粼急跃出窗看时,竟是一个黑衣人,右腿已断,残肢便在身边的地上。
慕容粼正欲问话,却听身后又是几声轻轻的风响,慕容粼大吃一惊,一枪慌忙击出,却是刺向了地上那人的脑袋。
她并没有太多的临敌经验,只是想到,既然敌人很多,不如先动手,既然要先动手,必定要找最弱的一个,那么最弱的一个,便是躺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那个人了。
整个动作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一瞬,地上那人授首之后,慕容粼便听到有人小声道:“在下谯纵奉平阳太守令,给公主请安。”慕容粼立刻心一惊,知道自己杀错人了。
地上的人,却是张家的第一护院段如松,他本是蛮人,以刀法精妙,拳风刚烈著称,却失在轻功差了一点,琉璃瓦面有滑不留足,虽感觉到慕容粼那一枪的威势,却躲之不及,就这么一个照面都没打,就当先身殒。张浪跟在后面下来,见慕容粼竟一言不发,便一枪结果了段如松,本来大怒,可是一想到现在事态紧急,不得不权且压下怒气。他本来被其兄勒令不许出张家一步,这次事关重大,才派他出来,还派了段如松跟随,一路上被段如松管的严了,也颇有些怨言,是以段如松出事,他才可以压下一些怒气,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别人却都不是傻子,就算时间有限,也必先通报了姓名。慕容粼心里后悔,面上却不动声色。莲步轻移,慢慢转过身来。
谯纵等人只觉月色一黯,这院落中顿时失去了光辉。面前丽人约莫双十年华,身形婀娜多姿,静如处子,却偏偏有股暗香浮动的韵味。虽然身处禁宫大内,她却只是略施脂粉,虽然近似素面朝天,却也难以遮掩她的绝代风华。这等稀世俊美,也只好应了《洛神赋》那句古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看得众武人目瞪口呆,那唐宿崴更是心下乱跳,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谯纵却知道不宜拖延,立刻道:“启禀公主,我等皆川中武人,负平阳太守所托,带公主出城去,请公主切勿多问,立刻收拾行装,从简为要。”
慕容粼多年居住深宫,残酷的争斗并不少见,却也反应奇快,心中虽然还有些什么放不下,自然不能去管,立刻稍稍收拾了几样东西,想了一想,又带上几件细软,提了红枪出门,见谯纵诸人已将段如松尸身扔进了荷花池。慕容粼不禁有些歉意,道:“日后见了吾弟,必定记张氏第一功劳。”谯纵心里一收,不过一想到段如松确实死的冤枉,这妇人的话就算作数,也不过是空头功劳,还是要看日后几家如何运作,哼,毛应之的一通胡话,又怎能当得了真?便呵呵一笑也不计较,随即道:“请公主上路。”
原来他们几人确是受慕容冲所托,来救其姐慕容粼出长安,至于其中的条件想必早已谈妥,多半是川盐、铁器、马匹等物的购销。几大家族本来走的就是南北两条道,多是暴利,现在搭上了慕容冲这条线,条件更是优厚无比,只不过是两条,一是几大家族联手救出慕容粼,一是必定要武功最为高明的谯纵亲自带头。
其实只要是为了其中的利益,别说只是拿着慕容冲亲手绘制的地图轻轻松松走一趟,便是要这几人去送死,庞大的家族也必会有不少人双手赞成。
穿越宫院,翻过宫墙。
有慕容粼带路,自然比拿着慕容冲的地图更为便捷,后宫内几处地图上没有的暗哨,本来定要耽误一番工夫的,既然有慕容粼在,便轻轻绕过去了。
出城,快马,加鞭,途中几次换马。慕容粼的心早已飞到了慕容冲的身边去。
张浪虽已年逾不惑,见得女人不知多少了,可是看着慕容粼曼妙的背影,心中的怒火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他只想到:“这么妙的一个女人,从十四岁进宫,眼下毕竟不到三十,却还是年方二八的样子,想苻坚这老贼,也不知占了多少便宜,哼,还他奶奶的有个娈童慕容冲,也不知慕容冲长什么样子,估计只要是男人再怎么也不会有女人这么逗趣儿,苻坚这老小子,禽兽……”
而唐宿崴跟在后面,双眼迷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想间,忽然听到谯纵喊道:“前面便是渭水,唐兄派来的船只总不会错过时间吧!别让毛应之那小子的鬼话成了真,哈哈!”唐宿崴立刻大笑道:“笑话!我唐门虽不及诸位世家,却还马虎不到如此地步!”说话间一条大河已经横亘在眼前,正是黄河支流渭水。此时,东方才隐隐发白而已。
唐宿崴放出暗号,立刻出来两只小船,几人下马坐船过岸,又是几匹好马在前面待用。
唐宿崴打发了唐门的手下,笑呵呵的上马道:“诸位今天辛苦了,前面二十里便有市镇,我们在那里易容改装,便可以慢慢上路。”几人和慕容粼都不禁面现笑容,想起今日做的大事,无不欣喜。
可是众人正要扬鞭启程的时候,忽有变故。
唐宿崴的马一声嘶鸣,前蹄猛失,唐宿崴大喝一声,飘然落马,去见马一个翻身跌倒在地,竟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唐宿崴一时手忙脚乱,却又无法可施。
张浪噗哧一笑,指着唐宿崴道:“好!唐门的好马,原来唐门的人骑不得。”唐宿崴正要发怒,却见张浪的坐骑竟然也照方吃药,载到在地,随后谯纵兄弟、张重和慕容粼也一个个落下马来。
唐宿崴和张浪正在怒目相视,忽然一股杀气凭空袭来,两人都不是笨人,立刻提起全身的功力戒备不迭。
空有杀气却不见人,众人正紧张间,蓦得张重大吼一声,锯齿刀反手向身后划去,却听“呛”的一声,竟与一柄不知哪里来的铁器相撞,全血气血都被撞的虚浮,踉跄前跌。
张重这么一跌,众人就看见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身高八尺,头戴高高斗笠,一身的灰衣,看似无声无息,却可给人强横至极的感觉,身上散发着有如实质的杀气,震慑着场中的每一个人。
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越来越白了。
见众人神色凝重,那人呵呵一笑道:“兄弟,还不出来?”却听众人背后一声沉沉长叹,又一人现身出来,道:“兄长,其实这几人,并不是非杀不可的。”
众人心中一凛,面前这人看去已经是场中无敌的,背后出来的人,虽然行事不如他激昂,可是功力却相差无几。谯纵的手心已经有汗水渗出,此次出来众人皆以他马首是瞻,他是万万不能退缩的,天知道这两人身后还有后手?而就在这一刹那,毛应之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到心头,他禁不住浑身一凛。
灰衣人道:“乾归果然敦厚,不过这几人岂是你想放就放的?今日放了他,却和他结了梁子,杀了他,他们家人又不知道,现在我下杀手,你只掠阵,三天后神嚎鬼泣杀了慕容冲,凤凰庄改到平阳城,到时候谯家、张家、唐门、巴族和慕容垂莫不以段氏为敌,你才好居中纵横,坐收渔利。”
他这一番话出来,场中诸人无不心中一凛,知道说话的,必定是乞伏国仁,而后面站着的,也必定是乞伏乾归了。
乞伏国仁的威名,谁会不知?就连北方第一高手慕容垂,对上了他也不敢丝毫大意,当年两人对苻坚面前切磋,三百招后才两相罢手言和,还是慕容垂随后诛杀长白三凶,才奠定了第一高手的位子。
而乞伏国仁在这里出现,绝不是什么好事,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自己的计划,根本就是为了不给自己和兄弟留退路。这样就连乞伏乾归也不敢有半点犹豫了。
可是场中又怎会有什么凡人?忽然唐宿崴翻身跃起,谯纵一指点出。
唐宿崴血性男儿,自然以散花手施放三千牛毛针攻向乞伏国仁,哪知乞伏国仁手中尺只是一抖,场中诸人呼吸顿时一窒,那三千牛毛针却如见了磁铁般纷纷被吸附其上,然后散落地下,唐宿崴惊的目瞪口呆。
谯纵一指点出,点的却是慕容粼。慕容粼本来红枪已在手,见唐宿崴动手,立刻就要攻上去以长兵器助阵,可是谯纵一指点来,她连躲的心念都还没生出,便浑身一软倒在地上。张浪见状一惊,指着谯纵道:“你!你怎么……”
谯纵却不理他,只是向乞伏国仁拱手道:“不知是乞伏兄驾临,在下谯纵失礼了。”
乞伏国仁也拱手笑道:“谯兄好啊,不知在下的计划,兄长可有什么不满?”可笑,他竟然还可以这么答话。
谯纵苦笑不得道:“乞伏兄过虑了,想我汉人皆非忘恩负义之辈,其实乞伏兄只要使人通报一声,在下必定会早早与慕容冲那厮决裂,其实与乞伏兄做生意,不知要比慕容冲那厮爽快多少!”
乞伏国仁一笑,却不说话了,只是抬起自己的手,只见一根细细的牛毛针,轻轻扎在他的中指上,他稍一行气,那针便掉落在地上,然后看着场中的唐宿崴,道:“这小子身手不错,想必在暗器行中也淫浸多年了罢?”
唐宿崴冷笑道:“岂止不错?”然后再不说话。
乞伏国仁道:“你想跑。”他话音未落,却见唐宿崴果然就开始跑了。
唐宿崴其实准备了好久了,当然说是好久,也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本已运足了气,却被乞伏国仁一句话问的,不得不拖延了一下,又后悔自己的三千牛毛针上没有淬毒,这时见乞伏国仁又开口说话,料定他若是截击也要迟缓片刻,便一个飞身到地上的慕容粼身边,凌空俯身抓住慕容粼手,脚尖再一沾地,便已到了河边。
可是这时他却不动了。一柄小小的匕首,牢牢插在他的后脑。
谯纵的暗器并不出众,所以他是亲身上去给唐宿崴这致命一击的。
唐宿崴翻身倒下,慕容粼又软软伏下。
谯纵也不管慕容粼,慢慢走回来,向乞伏国仁拱手道:“幸不辱命。”
乞伏国仁笑道:“不错,可惜,我胡人向来最重然诺,做生意只会与一家,现在又是谯家,又是张家,若与你们同时结盟,日后你们定有内斗,反于我不利。”
好狠的计。
乞伏国仁话音未落,却见谯纵立刻和张浪打成一团,随后谯穆和张重也动手过招。
乞伏国仁微微一笑,对乞伏乾归道:“你该自己去解决那个女人,若她现在冲开穴道从渭水跑掉,我们今日的劳累,岂非都没了结果?唉,你总有一日是一族之主,为何事事都要我替你着想?”说着不禁摇头。
乞伏乾归目光中不由得闪过一点怜悯之色,却不能不听大哥话,只得走过去,看也不看地上的慕容粼,高高举起战斧。
可是奇异的事情忽然出现了。
地上的慕容粼忽然一跃而起,不知是用手指还是别的什么在乞伏乾归胸口一点,乞伏乾归立刻浑身一颤,慕容粼随后翻身横掠四丈,落入了渭水之中。
乞伏国仁痛呼一声,飞身上去一把拉住渐渐倒下的乞伏乾归,却见乞伏乾归胸口竟然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小针,与唐宿崴的牛毛针一模一样,可是那蓝汪汪的剧毒颜色,就像死神的眼睛一样鬼神难测。
乞伏国仁大吼一声,一拳打在乞伏乾归的后心,那针随即被震飞出,随后乞伏国仁以掌贴在乞伏乾归的背上,浑厚的内力如江河水般奔腾流入乞伏乾归的经脉中。
不管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他都不能让弟弟死去。
可是,他背后的二谯、二张却把这些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打招呼,鸳鸯连环匕、长刀、银枪、锯齿刀一起递向了乞伏国仁的后心。
当慕容粼从河对岸水中探出脑袋的时候,只看见二谯、二张的尸首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乞伏国仁抱着弟弟的尸体,痛苦的哭着。
他做了这么多的事,都是为了他的弟弟。
他做了这么多的事,却失去了他的弟弟。
不等乞伏国仁摘取树枝过河,慕容粼又沉了下去,顺流而下。
当时唐宿崴拉她起来的时候,已经把他唯一的一根淬毒细针塞在她的手中,当唐宿崴带着她飞身而走的时候,其实一直在为她冲击穴道。
若非唐宿崴为她冲穴,她绝不可能起来的这么快。
可是若唐宿崴没有费力为她冲穴,他们两人是不是已经逃出了乞伏国仁的手心?
若唐宿崴不是把毒针塞在她手中,而是用尽了功力射向乞伏兄弟,事情会不会也变了样子?
慕容粼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她只是隐隐感觉到,唐宿崴当时也一定什么都没想。
那么,这些一定都是上天注定。
看着慕容粼远远离去,乞伏国仁也明白了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那么,活着的人,他们被上天注定的路又在何方?
[二]
建康城外十五里,豫州刺史桓伊家中数日来张灯结彩,桓伊要过四十寿辰,前两天的小宴已经过了,今日才是正日,桓伊满面红光,站在堂前,桓家的兄弟们,不管是哪个派系,都已经亲身到贺,桓伊是同辈之中的大哥,也是朝中根基最深的人了。
上午桓石虔、桓石秀、桓石民、桓谦和桓修都已轻车简从而来,原来大家早就约定了时间,一起告了假来建康,竟然分毫不差。桓熙、桓济和桓桢也随后来到,大家多年没有聚集的如此整齐,自然两三个一拨,四五个一处,谈天听曲儿,谈谈道,说说佛,不亦乐乎,似乎大哥的生日倒是其次了。
桓伊笑呵呵的看着这些兄弟们,不时到哪桌打个招呼,插个嘴,却不好一起坐下说,毕竟是长兄,虽然官职不算最高,也要有个尊卑的意思。忽然有家人飞快地跑进来,对桓伊耳语几句,桓伊立刻正色道:“兄弟们请暂且静静,咱们出门去迎接大叔二叔的赐书罢。”桓家兄弟虽聊的兴起,却都是知礼仪的世家子弟,听得此语立刻起身,随桓伊出迎使者。
来人却是桓温的贴身侍卫桓离,众兄弟不禁肃然。要知道桓离是不会被轻易派出来的,就算是桓温的亲子有什么大喜事情,桓温也不会派出桓离来,更何况现在是桓温和桓秘同时派来。
桓离一言不发受了桓家众兄弟一拜,然后双手向桓伊奉上两个拜盒,然后退到一边。桓伊肃然回身,捧着拜盒放到堂前案上,大家拜了几拜,才拆开盒子。
除了贺信之外,桓温的礼物是一枚成色绝佳的翠玉如意,桓秘的则是一柄名叫“鱼肠”的古剑。看到礼物,桓家众兄弟不禁稍微有些议论纷纷。
如此寿礼给皇帝做寿都拿的出手,现在却送与了一个小辈。
可见桓伊这个后辈中的大哥在长辈眼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在座的诸位中比他官职高者有之,比他武功佳者有之,比他文采好者有之,可是,仍以桓伊为尊。
桓离献上寿礼便已离去,桓家兄弟依然高歌曼舞清谈。
天色已黑,正宴就快要开始了。可是桓家的大门外却又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只见他身高八尺,相貌绝美,其实不论这些,只要见他宽衣广袖的飘然之态,便会教人惊为天人。这似乎并不是相貌、武功或其他种种可以达到的境界,只是从外面,便可以看到他的心境。
这人只是在门口站定,对门人道:“速去通报,请桓刺史出来小叙片刻,万不可惊动他人。”同时递上一纸名刺。门人不敢怠慢,立刻去通报,少顷桓伊便匆匆赶来,长身一揖道:“不知王兄到来,桓伊失敬,失敬!”原来来人便是江南名士王绝之,怪不得桓伊不敢有丝毫托大,毕竟江左政治,全靠这些名士支持,桓伊当然也不能例外。
王绝之也一揖到地,以同辈之礼相见,目光一扫,便见此人虽长了自己整整十岁,可是丰神如玉,气息内敛,飘然之态呈现,可见内功也快到登峰造极之境了,丝毫看不出年龄。随即笑道:“小弟不敢失礼,只是家兄有嘱托,必定要绝之在正宴之前见到桓兄。家兄闻桓兄的柯亭笛于五年前毁于与卢悚一战,心甚痛之,便穷五年之力寻到此物,家兄见王兄寿辰已至,无奈伤病连绵不能登门,便命小弟兼程赶来,是故绝之无礼叩门,还望恕罪。”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
桓伊顿时色变,大声失态道:“啊!果然徽之兄不负与我相交一场!湘妃笛!湘妃笛!”一把夺过,细细观看。古时娥皇女英见舜帝死去,苦啼至死,泪痕洒在竹子上变成了湘妃竹,后大禹治水时路过潇湘之地,便取竹为湘妃笛,吹奏三日而去,后世将此湘妃笛传下,正是无价之宝,岂不比蔡邕的柯亭笛宝贵十倍百倍?
湘妃竹笛?原来这便是成都太守毛应之送给王徽之的湘妃竹笛。其实事情怎会如此简单,其中王徽之下了多少功夫,用尽千方百计,却也只要他自己知道了。
王绝之见桓伊失态,足见自己兄长劳有所值,却不免想到:“桓伊本是一代高手,可是动情若此,恐其仍有心魔,不免一世庸碌,难以得窥大道。”当下也不管桓伊如何,洒然告别,飘然而去。
桓伊唏嘘半晌,不见了王绝之,也并不放在心上,江左名士向来行事洒脱,料想自己失态,他也不会见怪,便匆匆回在内宅,招呼了兄弟们,对祖先牌位行了礼,便开正筵,自己却又逃席出来,命人收拾马车,速去清溪渡口。
[三]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liu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北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前阙
桓伊立在江边,静静地看着江山如画,须臾风起,又见惊涛拍岸。手中有名笛,眼前是与友人初次相见处。
笛曲终了,桓伊还久久不能平静。王徽之的久病他早已耳闻,其中的厉害也甚是了解,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到这个渡口上,派人过来请自己为他吹奏一曲。
风起风息,桓伊始终负手立着。
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桓伊并没有动,只听背后人道:“先生在上,小人有礼了,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家主人适才听得先生佳音,心甚敬之,请先生过舟一叙,有名刺在此。”
桓伊是何许人也?若那人是王徽之便不须什么名刺,既然不是,桓伊身为一州刺史之尊怎会轻身去别人舟中去叙什么,不过既然有人敬重自己之才,却也荣幸,桓伊本是多礼之人,稍一沉吟便道:“放下罢,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既然道左相逢,并无深交,便不叨扰了,若爱某之才,愿再为之吹奏一曲而已。”
身后那人行礼,恭恭敬敬地把名刺放在桓伊身后,轻轻退走,须臾又来,道:“请先生恕罪,鄙主人愿聆听先生佳音。”说完回舟。
桓伊在心中轻轻一笑,心道:“我非伯牙,却不能仅有子期一个知音,既然也是知音之人,却为他吹奏一曲又何妨,这湘妃笛稍一入手,便知妙用无穷,岂知是笛,更是刀是剑,更是仁心所聚,便大兴教化也不妨。”随即又以笛沾唇,这一曲却是《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并非只有琴曲,倒也是通行曲目,虽然各种乐器的乐调不同,可是涵义相同,若以意境论,实是大同小异。
自笛声响起,天地便充满肃杀之气,然后随笛曲深入,如一壶水般缓缓煮沸,至于天地色变,狂风飞舞,不得不说是湘妃笛本以萧瑟之物现萧瑟之情,夺天地造化。
狂风中,桓伊身后的名刺被吹的自己掀开,再飞到桓伊面前来。那名刺上赫然写着“慕容垂”三个大字。桓伊心中一惊,不觉停了下来,心中乱想。
却听渡口舟中有一人柔声道:“先生为何忽然停下,某非遇到什么不决之事,或是笛声凄厉夺天地之造化,不愿再行驾驭么?”这人内力浑厚无匹,桓伊思忖自己见过的人里,或者也就是刚刚见到的王绝之,或者支遁大师和葛神仙才能与之比拟。
此慕容垂定是鲜卑首领慕容垂!忽然桓伊心中念头已定。
既然慕容垂在北方,为何来到了这里,既然来了这里,定是关乎伐谋伐交,定是对大晋不利。
桓伊笑道:“非也非也,如果良宵,岂可以杀伐之音动天听以降灾祸,此笛非同小可,某家却还驾驭得。先生既是高人,不妨再听某一曲。”说完也不等那人答话,立刻再奏一曲,这一曲大不相同,却是阳春白雪,大雅之音,沁人心脾,洗涤肺腑。
慕容垂坐在舟中,只觉笛音一来,顿时通体舒适,神思飘飘然不知所以,只叹此音绕梁三日,心中实羡桓伊之才,定要与之结意气之交。
蓦得笛音又是一变,隐隐杀伐之意连绵传来,慕容垂似是从天上摔到地上一般,立刻口鼻出血,五内俱伤,想稳定心神,可是体内真气却如奔涌江河般难以压制——可见这湘妃竹笛功参造化。慕容垂非等闲之辈,终于强压住伤势,大喝道:“竖儒欺我!”欲叫慕容风以箭射之,却见慕容风早已倒在地下,船上其他随从倒是无恙,可知这笛音专破内家功法,教人走火入魔,武功不济的反而没事,可是要派那些人去对付桓伊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慕容垂心中急跳,知道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立刻取慕容风弓箭来,出得舟来,瞄准了桓伊便是三箭齐发,射的却是桓伊手中的湘妃竹笛。桓伊早把手中竹笛视作绝世珍宝,宁愿自己受伤都要护此笛周全,见慕容垂发难,立刻旋身躲过,笛音却更加炽烈。慕容垂见三箭不能奏效,饶是他功力深厚,不免又吃了几下暗亏,不过却又计上心来,再强压伤势,封闭耳脉,虽然不见大效,却也聊胜于无,当下又取箭,顶着笛音的压力,又是三箭射出,见桓伊躲过,立刻又是三箭,丝毫不顾口鼻鲜血喷涌。
桓伊躲了三箭,又是三箭,再躲,又来,并且愈来愈快,知道慕容垂已在拼命,也知道了慕容垂已被逼入死角——如此拼命其实并不如静下心来慢慢抵抗笛音,并且命人把船划开,这样桓伊便有天大本事,也无法飞着追赶着吹笛,可惜慕容垂对汉人的上乘武功也就这么点见识,可是论起拼命倒也刚猛。就这样一射快似一射,终于把桓伊逼得凌空翻身才能躲过,慕容垂大喜,快箭又射。
终于桓伊不得不凌空换气,笛音一滞,慕容垂立刻压力大减,随手擎起北霸枪来,扬手便向桓伊激射而去。
可惜,桓伊猝不及防下,一躲再躲,可是北霸枪的来路竟似有人凌空操纵一般连续微妙地变了几变,桓伊退无可退,竟也躲无可躲,只得一咬牙,奋起全身功力猛吹竹笛。
慕容垂大喝一声,委顿在地。桓伊大呼一声,被北霸枪穿胸而过。而这连续激昂的笛声和两声呼喊,却早已惊动了另外一个人。
慕容垂运气最后一点精力,正要使人把枪取来,忽然心神一震,感到又是一股高手的气息袭来,忙命随从道:“快!开船走,不拘什么地方,速速离开!”说完头一晕,又栽在船板上。
待王绝之来到的时候,只见到桓伊倒在地上,胸口被一杆大铁枪穿透,那枪尖上有一个字,是用指力捺上去的。那是一个“霸”字。正是慕容垂的招牌兵器北霸枪。
王绝之一掌劈下枪头,又捡起地上的湘妃竹笛,他知道,绝不能教桓家的人知道是慕容垂杀了桓伊,若如此,桓家必定倾其全力,不合时宜的挥兵北伐。
那么,现在自己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该怎么做?
[四]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唐杜甫《秋雨叹》
王绝之站在泾渭分明的两河交汇处,不住感叹造物的神奇,这么两条大河,初次相交,竟然水火不相容,很长的河段都清浊分明,可是苦不甚远,往下游去不多远两条河水却又水**融,不分彼此,到底清泾浊渭?还是浊泾清渭?莫不在天地掌握之中。
秋雨绵绵,泾渭之间的分界线也渐渐模糊,而泾河的上游,也慢慢有点混浊了。
王绝之正感慨间,心中忽然一动,只觉气机有些异样,随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一股凌厉的杀气从下游出现。王绝之轻轻一笑,心道:“想这胡人占据地方,怎会有江南的世界清明?大白天地追杀于人,倒也是大秦国一道独特风景。”如此想着,还是负手而立,默看河水,心里自然也分神对那杀气详查,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又是如此凌厉,忽然灵光一闪,暗道:“莫不是慕容垂那厮撞了上来?”
此时离淝水之战时间不长,当时王绝之趁双方决战,也曾到北地来过数次,暗暗地见过几个秦国高手,如慕容垂、乞伏司繁父子、姚苌,却因时机始终不至,无功而返。现在感觉到这杀气,料想除非是那几人,否则北地再无其他人功力如此深厚。
王绝之气定神闲的站着,感觉着那杀气渐渐逼近,心中思忖:“这次来到北地二十余日,先去邺城,可惜总是找不到慕容垂的踪迹,城里只有慕容垂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慕容宝和慕容麟,便只好逐个杀之以逼出慕容垂来,可是慕容垂却像木头做的一样无丝毫动静,今日听到传言说慕容垂此贼秘密来到了长安,谁知今日甫到,便遇见这么个高手,若是慕容垂……”忽然思绪中断,因为他感觉到就在杀气一步步逼近之时,脚下三尺之内的地上,猛的出现一丝气息波动,虽然短暂和细小,却清晰得很。
难道有人在躲避慕容垂的追杀?王绝之立刻拿定主意,既然自己在这,慕容垂定要授首,岂能容他再杀无辜?地下的人定是想以龟息功渡过此劫,不过面对着这样的高手,单只杀气便足以破龟息功。
王绝之神色不变,气势却猛然暴涨,足足可以掩盖地下散发的微弱气息。
一声清啸从下游二三里处传来,随着这啸声一起,周遭连空气都似紧紧一缩。王绝之不禁有些疑惑,当年他见到北地几名高手之时,他们的功力都绝没有如此之高,难道短短几年之内他们之中竟然有人突飞猛进?旋即又想:“说不定这个人为了什么事已经接近痴狂,潜力大发……”这时,一条灰色的人影随着挡住王绝之视线的景物飘忽一转,便进入了王绝之的视野。
王绝之心中忽然升起难以言喻的失望,他远远地已经看见,这人武功虽高,却并不是慕容垂,而是乞伏国仁。
淝水之战前,苻坚引大军进驻南顿的时候,王绝之就扮成南顿城中的一名塾师,乞伏国仁带人征用房屋的时候王绝之就差点没有出手杀了他,只因慕容垂正好从门外经过,王绝之自量不是他二人联手之敌才没有发作,事后再没有如此近距离的好机会,王绝之也数度后悔,不过后来见到谢安妙计大败苻坚,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拼着重伤杀掉乞伏国仁,或者还可以再重创慕容垂,那么苻坚也许会就地修整再喘息数刻,然后稳扎稳打,谢玄便不会胜利的如此轻松了。
北地高手虽厉害,却还不在王绝之眼内,若非看其他将领不值一杀,王绝之早在南顿城搅得天翻地覆了。
王绝之收拾心神,看着乞伏国仁越来越近。
乞伏国仁如飞般霎那来到近前,他也老早就感觉到一个顶尖高手在自己的前路阻着,可是他复仇之心炽烈,早没了什么自制之心,既然算定了那人逃回了上游,定是在这附近,虽龙潭虎穴也要独闯。
王绝之站着,乞伏国仁飞跑着。
一百步,五十步,十步,五步……
乞伏国仁瞬间便与王绝之擦肩而过。
那气机威势的碰撞,几乎令乞伏国仁喘不过气来。
王绝之仍巍然不动。
五步,十步,二十步,忽然乞伏国仁一个腾身复又站定,死死地盯着王绝之。
其实是盯着王绝之脚下的土地。
只因在两人擦肩的一瞬间,王绝之的右手小指动了一动。这一动,实在比十招八招都管用的多,乞伏国仁不敢停,不敢退,不敢躲,只敢前进。
现在已经出了王绝之那“小指一动”的范围。而王绝之脚下土地内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了,致使乞伏国仁在如此微妙的时刻都可以感觉得到。那人快要出关了。
王绝之一笑,也不说话。乞伏国仁面色阴沉,,只是摸着手中铁尺,也不说话。
而地下的气息,又再蔓延开来。
两人猛然目光相对。王绝之道:“乞伏国仁。”
乞伏国仁沉声道:“你是谁!”他声音沙哑,看来怒火中烧,使体内的潜力快要消磨殆尽。
王绝之长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秦国高手果然不少,可惜我王绝之却从不知高手为何物。”
乞伏国仁眼睛都红了,盯着王绝之,切齿道:“琅琊王绝之?早闻得你在江左并无敌手,可惜你却不该赶这趟浑水!”他气息又再度暴涨,衣衫无风自动。
王绝之以眼角瞟着乞伏国仁道,缓缓道:“浑水?何为浑水?便如这清泾浊渭,到底是清?是浑?”说着话,他身体周遭自然也气机蔓延拉扯,把乞伏国仁的威势拒之门外。
乞伏国仁大怒道:“竖子不须以口舌胜!既妨我报仇,便即出手,看你到底本事如何!”说上就上,手中铁尺一扬,竟然就用如此简单的招式,携着风雷砸向王绝之。
王绝之不敢托大,毕竟乞伏国仁也是一代高手,怎会小觑了他?袍袖一挥,只听“叮叮叮叮”四声,袖内竟有铁器连续与铁尺相撞,乞伏国仁一招之力已尽,旋身再来,心里却毫不惊讶,早知道王绝之有柳絮剑,只是不知多大多小,现在看来,想必是柄小小短剑藏在袖内,便边出手边大笑道:“王绝之,你也是个高手,怎么学女人拿把匕首出来!”说着话手下不停,又是尺又是拳脚,如狂风骤雨般攻向王绝之。
这么一来高下立判,乞伏国仁是缠斗,并且还都是生猛招式,大开大阖,间中有不少精妙招式却不知为何都施展不出,只好拼着力气上,原来王绝之虽然站着不动,可是广袖如流云般飞的乞伏国仁满眼都是,破招总在招未成之先,乞伏国仁不但招出不得,连满腹的怒气都无处发泄,真是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了“憋屈”两字的意思,不由得涨红了脸,推开三尺,一声大喝。
这一喝当真是地动山摇,随即乞伏国仁铁尺又出,这次不再是火热,而是冰冷的气息离开扑向王绝之。王绝之不敢怠慢,袍袖一拢一舒,一股中正平和的内息绵绵而出与乞伏国仁的“玄冰豁地功”纠缠起来,双方手中不停,还顺带比拼着内功,实是凶险不必,而双方看似内力在伯仲之间,而乞伏国仁已经几近疯狂,潜力尽出,可见还是以王绝之为优。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王绝之脚下土地内的那人,却再也支撑不住了,龟息功一次次被强盛的气息牵引,神念其实早已醒了多时,不过龟息的是身体,还是要慢慢开解,此刻乞伏国仁的冰寒气息再爆发出来,激的他登时浑身内息舒展开来苦苦抵御,就在两人拼斗的时候,他却再也不能在地下待下去,内力一发,从土里一震而出,娇叱一声,手中一杆红枪如毒蛇出洞般从背后刺向乞伏国仁。原来这人竟是个女人。
乞伏国仁脸色大变,现在他拳脚都被王绝之一柄剑苦苦缠着,“玄冰豁地”的功夫更不敢懈怠半分,背后有变实在很难抉择,可是那红枪来的也异常快速,乞伏国仁只得拼着受内伤,右足一顿,一股阴寒的内力如刀般向后掠去,把身后的慕容粼震飞开去,可是他腿上经脉却在这一刹那被王绝之攻入,十损三四。
乞伏国仁大喝一声,拳尺齐出,欲一招逼退王绝之抽身逃走,王绝之轻轻一笑,双手架住乞伏国仁攻势,一柄细细长长的剑却从腰间刺破衣服疾飞出来,“噗”得一声贯穿了乞伏国仁的腹心。乞伏国仁怎会想到王绝之能以气驭剑?神色一痛,脸色由红变青,瞬间又由青变白,然后面如死灰,浑身的内力都空空荡荡,再也捉摸不着。
王绝之轻轻垂下双手,稍一动念,那剑立刻从乞伏国仁身上倒飞而出,回到王绝之袍内。乞伏国仁的身躯轰然倒下。
王绝之看乞伏国仁倒下,心里却一阵空虚,这么一个高手,若再苦练十年,武功未尝不可致登峰造极之地,可惜执念太多,到了这么一个地步便不能再有寸进。
那么,慕容垂呢?又会好上多少?
夕阳缓缓照射在王绝之的脸上,和他身后静静立着的,容颜绝世的慕容粼。
[五]
慕容垂跌坐在逍遥山庄最深一重大堂内的坐席上,面色淡金憔悴,静静的没有一丝气息。慕容风坐在门外地上,也是如此。
其实桓伊的笛音并不足以让他二人受伤如此之深,只是桓伊手中的湘妃竹笛非同小可,竟然纯以隔空内力加持的笛音震的两人九脉皆伤,两人武功虽高,只是对南人内功的精妙处又不甚了了,疗伤起来欲速不达,拖的时日长了,更见不妙。
诸葛海悄悄走了进来,挥手叫侍候的人出去,随即坐在慕容垂身边。北地备有坐席的地方,好像只剩下逍遥山庄这一处了。
过了许久,慕容垂慢慢张开眼睛,却仍黯淡无光,不过精神似乎好了一点,见诸葛海在侧,便沉声道:“诸葛先生在此,某家不及起来迎接了。”诸葛海也不客套,直接问道:“主公伤势,可好些了么?”慕容垂叹道:“九脉皆伤,只觉不久于人世矣。”诸葛海强笑道:“主公不需愁困,想来那桓伊在江左一品高手,可是拼尽全力,又是以他之长对主公之短,不也断送在主公手下?现下主公的伤势一天好似一天,想必过不多时,便可重振雄风,收罗江北,挥鞭江南。”
慕容垂长叹,许久才道:“先生不必安慰于我,想来我内伤深重,就是痊愈,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唉!真真伤我心哉,却不是为内伤,而是我深爱桓伊之才,有心以意气结交,却不料江左诸人,只视我胡人为虎狼,只一心要杀之后快。现在想来,确是不该。”诸葛海听他言语悲凄,却也无言以对,只是道:“主公不必伤感,属下派人兼程去东海取九花玉露丸,想必这几天也该回来了,此药治疗内伤确有奇效,以主公的功力,定然药到病除。”慕容垂道:“想来区区丸药,效果有限。只是我一回北地,便到山庄里来,不知邺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眼下苻坚虽不再攻我,不过宝儿之能并不可托付大事,实是我的一块心病。”
诸葛海一听慕容垂问及邺城,便期期艾艾说不出来,慕容垂心知有些不妙,只得再问,诸葛海心知一旦说出慕容宝和慕容麟皆被杀,慕容垂定然大事不妙,便死活不说。
慕容垂急道:“你们这读书人,个个都是温吞水么?若有什么事,你现下不说,难道我便长久不知了?”
诸葛海只是说不出来,忽然外面有人说话声音传来,如洪钟大吕般道:“慕容家主一向可好啊?据说邺城失却,原来慕容家主尚且不知啊?哈哈哈哈!”慕容垂一听,心中狂跳,看了诸葛海一眼,见诸葛海也一脸迷茫,当下只恨自己功力大减,竟听不出来人是何时所至,又是惊怒邺城失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堂前房檐跃下,慕容风一个健步上去要拦截,被老人伸手一拉,踉跄跌出四五步远,狼狈站定。
诸葛海一见这老人,忙道:“原来是乞伏前辈驾临,有失远迎。”原来这老人竟然是乞伏国仁的父亲乞伏司繁。
乞伏司繁大步走到堂前,见慕容垂挣扎着要站起来迎接,便伸手虚按道:“世侄不必多礼。”话音未落,又皱眉道:“怎的伤的如此严重?”慕容垂被乞伏司繁内劲冲的颓然跌坐,一时竟回不过气来,乞伏司繁一把抓住慕容垂左手,内力一发即收道:“原来是被南朝高人的气功所伤,哈哈,贤侄为何不去找老夫?却来这狗屁地方静养,结果连两个小家伙都被人杀了,邺城也被夺了。哈哈,呵呵!”
慕容垂起初听说邺城丢失,倒还没有失了指望,只是惊讶,现在一听慕容宝和慕容麟竟被人所杀,心力立刻消退,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诸葛海大惊失色,却见乞伏司繁道:“不妨,三焦经脉受损,容易急气攻心,你们这干人也不知整天干些什么,没事也可研究研究汉人的典籍,全都逞些匹夫之勇,老夫本来以为慕容垂这孩子天纵奇才,还有心与他比试一比试,结果今日得见,哈哈,寻常的很,寻常的很呐!”
慕容垂快五十的人了,到了乞伏司繁这里便成了“这孩子”,又是“寻常的很”,诸葛海更是无地自容,他自己便是汉人,却被胡人责备他不研究汉人典籍,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乞伏司繁是真正的北地高手,又是个武痴,连家族大业都不管不问,整日只管研究武学,或是游山玩水,活脱脱一个胡人中的士族,这还不算,他辈分还挺高,到哪都先高人一头,就是平日氏族间有些怨系的也不好怠慢他,说话还不讲究,也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气不敢发作。
诸葛海脑袋里转过十几个念头,回过神来,见乞伏司繁出指如风,已经连点了慕容垂十数处大穴,手法均与汉人无异,心中也不禁佩服,片刻慕容垂已经转醒,脸色竟然好的多了,睁开眼睛,似乎又有了些从前的精芒。
慕容垂翻身跪倒,感激的道:“谢世叔援手,慕容垂深感大德。”乞伏司繁老气横秋地笑道:“不算甚么,你这小子底子还是不错,快快养好了身子,让你老叔品评品评你的虎啸十八击!”
慕容垂正待要问乞伏司繁到底消息是否可靠,忽然诸葛海插嘴道:“老前辈在上,敢问老前辈适才所说可是实情?”乞伏司繁一瞪眼道:“我老人家还会骗你们这些小辈不成!”诸葛海接着道:“如此,又是谁如此大胆,敢对我家主公的公子下手?”乞伏司繁笑道:“说起来,名头却还不小,说是江左名士的第一高手王绝之,哈,老夫正要去找他见识见识,看他能比慕容家主高明多少。”也不管慕容垂在一边心似刀割一般,只管说。
诸葛海装作惊讶道:“啊!原来是他,唉,真是天妒英才,想来国仁兄如此英雄,也是折在此人手里。”
乞伏司繁立刻色变,连慕容垂也神色一变。
诸葛海在心中暗笑,正愁没有高手相助,偏偏乞伏司繁这武痴便送上门来,驱虎吞狼之计甫出,便立见成效。
[六]
慕容粼久久站在河边,动也不肯动一下。她只知道慕容氏完了。
王绝之告诉她的全都是坏消息,她的弟弟慕容冲被人杀了,首级挂在城楼上示众,平阳城成了更大的凤凰庄,慕容垂继慕容令死后,又丧二子,这次从江南回来后就下落不明,说是在邺城,现在邺城在短短半月内三次易手,全都不是姓慕容,又说是在长安,反正都找不到他的人影,鲜卑拓拔氏悄然崛起,已经把慕容氏的基业吃的七七八八,总之一句话,慕容氏完了。
慕容粼暗自悲痛,却又无计可施,她虽离开了皇宫,可是出来后却发现外面是一个更大的笼子,她竟然无处可去,竟然无家可归。
弟弟慕容冲死了,授业的族叔慕容垂失踪了,平阳丢了,邺城丢了,老基业被拓拔氏霸占了。
她可以干什么?她只会欲哭无泪,只会咬碎银牙。
“你的伤已经大好了,你可以走了。”王绝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背后,轻轻道。被乞伏国仁追杀的那几天,慕容粼也和乞伏国仁交过几次手,每次都受了不轻了伤,好在运气不错总能逃脱,她又心思缜密,反把乞伏国仁气的发疯,不过毕竟不是同级高手,若不是最后一次遇见王绝之,她恐怕早去见了她的弟弟。
“走?去哪里?”慕容粼身子一颤,她的窈窕绰约远胜二八少女。这几天来,她最怕听到的,或者不是坏消息,而是王绝之最终会赶她走的说话。
王绝之心中暗叹,道:“你叔父慕容垂,定然还藏在北地某个地方,你不妨去找他,我,我绝不跟踪于你,慕容垂的死活,只是我自己的事。”
慕容粼颓然坐下,任凭雪白的罗衣沾染浮尘,她呆呆看着河面,许久道:“不。”只这一个字,便远胜千言万语了。
王绝之长叹一声,转身欲走,忽然慕容粼站起来飞跑到他面前道:“你带我走,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所有的人!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我只要远离这些是非!我……”
忽然一个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如洪钟大吕般道:“走?有这么容易么!王绝之,你胆敢来此放肆,今日我要教你尝尝真正北地武人的厉害!”
慕容粼娇躯一颤,道:“乞伏司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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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发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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