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刘娘子见她们进来,便问道:“外面风这般大,如何出去了呢?”
长极听了她问话,便答道:“风虽大,却不甚寒冷,不过走了一圈透透气。”
刘娘子点了点头,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你这气度,哪像是在乾西这破落困苦的地方长大的?这几日少不得要学会收敛,见了你父皇,也不致露出底细,叫人攻讦。”见他面上并无不耐,反而凝神谛听,不由欣慰道:“却也不能太畏手畏脚了,叫你父皇生不出喜爱来。这其中的分寸,咱们得好好思量思量才是。”
长极点头应是。
她便亦颔首道:“今日的功课也不能落下,你过来,咱们如今该读到‘郑伯克段于鄢’了。”
刘娘子出身本朝江南八府士林之首苏州府吴县,自幼与家中兄弟一同进学启蒙,饱读诗书,写得一手极好的小令,才学不输男儿,入了宫却是明珠暗投,满腹诗书比不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皇贵妃一个百转千回的眼风。
长极到了乾西,因要周全他读书识字的底细,便编排好说辞,是自幼由刘娘子启蒙教导,习得些许诗书。刘娘子因问了他进学的功课,便顺着教了下去。
纸笔在乾西算是罕物,为不露出马脚,锦衣卫从不曾往这边递过不寻常的物事,刘娘子便和钟娘子做了一个木格,盛了沙土,以木枝为笔,教他习字,也是为了以后有据可凭。
长极听她讲了半个时辰的课,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字,用了午膳,便照例回了房中小憩。
架子床上没了帷帐,室中光亮,他并无睡意,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物事来端详,正是那对羊脂双鱼佩其中一只缺掉的半块。
他被锦衣卫带到京中偏院时,其间换洗,衣服、荷包等物都尽数被锦衣卫收了去。唯有这块玉佩,因是周涤清特特与他打的,又亲配了结穗,与她的玉簪又是一块玉琢出来的,他便分外珍惜些,寻常一直放在身边,并未叫谁收了去。
那日,他知道了自己身世,惊骇万分,只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如此匪夷所思,仍是世所罕见。满腔地心乱如麻之下,他竟隐隐生了一种莫大的惶恐,此前在馥园那段繁华和暖的岁月只怕要成了一场镜花水月,他这些时日心底殷殷期盼的念想终究要成了一场虚妄。
他当下再想不到别的,想不到自己的身世如何尊贵传奇,想不到以后会有怎样的前途荣光抑或艰险惆怅,他只想到自己回不去了,再回不到盛景如画的馥园,回不到温柔体贴的阿姐和姑姑身边。
他跌坐在椅中,失去了这些时日强撑的镇定,捂着耳朵大闹:“我不相信,你们都是骗我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说着,便往外强冲出去,一面哭闹道:“我不要!我不要这劳什子的无量前程!我只要回到阿姐身边!回到家里!”
关指挥使与赵琨一人一边,将他架住,却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只得合力将他拖进内室,关了进去。
如此蹉跎了两三日,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只一意要回家,连茶饭也不肯用。可随着时日蹉跎,他心底也明白,他的出身注定了他不能从这团泥潭中脱身,他无论如何胡闹,都不能改变既定的结果。可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的日子才过得好一些,便这样莫名断止了,非但断止,还要当做从未经历过。他自出生便一直呆在宫中,在乾西五所由两位被贬为庶人的宫嫔教养长大,从未有过什么阿姐,也从未有过一个两代圣宠的姑姑。
他对那九五之尊并无什么念想,他虽年幼,读经阅史,却也知“无情最是帝王家”,自古争储夺嫡之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这一去不定是前途无量,荣光无限,只怕是夜临深渊,万劫不复。
只是,从他出生,他的一切便不由他说了算。关指挥使见他终日执拗,一意孤行,只得威吓他道,他既已知自己身世,倘若还回到馥园,馥园只怕处境危矣。
他便是不说,他又如何不知?无论从哪里看,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乐安馥园那边,赵琨等人早做好了局,只等周姑妈等人寻过去,顺理成章得知他的死讯,从此与长极再无干系。
属下按他的要求寻来一具尸体,与长极形貌极其相似,又叫卫中积年的老仵作装扮了一番,任谁也看不出纰漏来。唯有一点,他既是锦衣卫出身,眼光毒辣,他自是知道当初他们掳走长极之时,他身上佩着一副极珍贵的羊脂白玉双鱼佩。当时他心中还感叹,奉圣夫人虽不知他真正的身份,其心却厚道纯善,对他这般看重。
后来装扮假尸身,不见那玉佩,便寻长极来问,果然在他手中,便将缘由与他分说了,孰料他却不肯撒手,执意要将这玉佩留在身边。
锦衣卫做事向来周全,已自成一套体统,如何会留下这么个隐患?周姑妈等人若不见这玉佩,虽不定会怀疑尸首真假,但毕竟是隐患,若遇上较真的,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免又是一场麻烦。
况且这世上“无巧不成书”,若长极收在身边,说不定哪日阴差阳错叫知道的人看了去,对其身份来历起了疑心,后果更不堪设想。便晓以利害,百般劝他将玉佩交给自己,但他犯了倔性,执意不从。
赵琨也深知,奉圣夫人等人对他恩重如山,他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也情有可原,但事有轻重缓急,却由不得他任性,最后却是强夺了过来。
只那时长极与锦衣卫争夺,两边使力,竟将其中一只掰断了,他只夺了个鱼尾在手。
赵琨将他一脸愤恨警惕的模样,到底软了心肠,由他留了那半块在身边。所幸只不过半块残玉,也看不出什么来。
此后,便叫人到山东临朐打点行事,又派重兵助东平的卫所,剿了当地的一伙山匪,将罪名安到了他们头上。
长极折腾数日,终明白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过活,不免妥协于现状,打起精神,按关指挥使与其心腹谋划的路子,一步步走下去。待他将他们编排好的说辞记忆得滚瓜烂熟,连他自己也相信了他这八、九年便是这般经历的,无论他们如何试探,都未露出丝毫差错,才将他送到了宫中,与两位娘子一同过活。
转眼便到了年根下,圣上宠爱皇贵妃,每年与群臣祭奠了天地宗庙,便回景仁宫与皇贵妃一同守岁。
这年因思懿皇太子夭逝,皇贵妃悲痛欲绝,一直卧床不起,圣上也没什么过年的兴致,阖宫冷冷清清,寂寥惨淡,唯有些小宫女小太监,因为年纪尚小,尚有些顽皮性子,少不得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略作欢戏。
皇贵妃病怏怏的,也没有守岁的兴致,圣上自然妇唱夫随,陪她在景仁宫消磨时光,见她未到亥时便困倦地抬不起头来,便吩咐众人服侍她先歇了。至交了子时,他自己却也熬不住了,便也在暖阁里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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