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温暖的阳光透入玻璃窗，站在窗口的两个中年女人正晒着一边聊天，目光扫视着正在午餐的一群孩子。
年纪较长的那个说：“我不喜欢他的眼睛，总是贼溜溜地盯着人看。”
另一人附和着：“你说是他？他好像有点神经兮兮。”
先前那人很轻蔑地一笑，“正常人能来这里吗？”
这里的孩子或是孤僻，或是喜欢恶作剧，或是有偷窃的嗜好，坏习惯各不相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被抛弃了。
这里是特殊儿童孤儿院。
陆晓将双手都贴在温热的牛奶杯上，然后默默地望向那个年长的阿姨：她习惯说话的时候眯眼睛，看着孩子们喝牛奶，脸上的表情很满足。
“喂！”有人猛拍他一下。
他回过头，看到拖着两条黄鼻涕的小女孩抽抽鼻子。
“来来！猜猜我手里有几个弹子？”小女孩压低声音，伸出一只胖乎乎，黑黝黝的左手，里面鼓鼓地装了些东西。
她的手紧紧握住，一动不动，眼睛也定住了似的全神贯注。陆晓望着她的眼睛，转动眼珠作出努力猜想的样子，然
后轻声缓慢地说：“我知道了……我能肯定，你的手里一共
有……”
女孩屏息凝神地听那个答案，眼睛不知不觉睁大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深望进去。笑起来：“空的。”
女孩沮丧地嘟了嘟嘴，转头不再理会他。她真是很不甘心，每次做这个游戏，陆晓总能猜对答案。除了这个，他还知道很多事，比如谁弄坏了毛绒玩具，谁偷了食堂师傅的钱，谁跟谁在计划着要逃出去。他总把这些事告诉阿姨，所以很多人都厌恶他，说他是“喜欢偷看的神经病”。
陆晓重又低下了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能听到那些“声音”……就藏在别人眼睛里，藏在别人心里面。他没有鬼鬼祟祟，也没有监视别人，但他就是知道那些事。
“叭！”的一声，鸡毛掸子准确地落在他手背上。
“陆晓！把你的牛奶喝掉！”来收拾餐桌的阿姨凶狠地瞪他，“快，这么多人都在等你一个！”一记敲击落在他头发枯黄的脑袋上。陆晓看着一片鸡毛晃晃悠悠落进杯子里，其余孩子都安静，看着他。
用来冲泡的奶粉早过期了。陆晓心里知道。
他慢慢拈出杯子里的鸡毛，大口吞下杯子里的牛奶，只觉得胃里堵得难受，真想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但他只能不停地将翻滚入喉的东西咽下去。闭着眼睛，他清楚地听到周围几个幸灾乐祸的嘲笑声，吃饭时是不允许发出声音的，但没有一个阿姨阻止他们。他气愤地握紧了左手，睁开眼，还有大半杯子恶心的劣质奶粉冲剂。
他瞪了一眼笑得最得意的那个矮个子，那是孤儿院里最坏的东西。他偷东西，抢劫更小的孩子，说话流里流气，并且在别人床铺上撒图钉，往女孩子的饭菜里吐口水。
陆晓想了想，谁也没料到的，他飞快地跑到那个矮个子陈韦身边，将大斗杯牛奶都狠狠扣到了他头上。
“哦！”陈韦怪叫着，因为不敢动手而选择哭嚎。
周围爆发出稚嫩而开怀的笑声。陆晓鄙夷地看着他的敌人。几个阿姨发出了音调不一的尖叫，握有鸡毛掸在手的那个冲了过来，在陆晓脑袋上抽了好几下，一边骂着难听的话。
陆晓伸手护着脑袋，尽管手也很疼，但他常常担心自己被打笨。
“你这个不中用的小畜牲！强盗的种！没管教的畜牲，你给我滚出去！！”瘦阿姨边骂边将陆晓拎着耳朵提了出去，一直提到了院子角落里的储物室。
这里只有一座毛坯房和一个地下室，是传说闹鬼的地方，小孩子都不敢接近。陆晓看着阴森森的地下室口，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由愤怒而生的勇气，在门被关上后很快就耗光了。
他陷处黑暗中，但陆晓知道这里有些什么，毛糙的墙壁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上——旧箱子，爬满蛛网的课桌椅，麻袋，破自行车，泛黄发黑的图画。
他站在黑暗中愣了片刻，回忆着一些故事里的英雄给自己壮胆。过了一会儿，一个念头不经意地闪过脑海——为什么这么暗，窗户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趴在破败的没有玻璃的窗户上向里面窥视过，那两扇窗户呢？！
一股冷冷的气流扫遍全身，陆晓无法阻止脑中越来越疑惑的念头。他真真切切地记得这里不该这么黑，这里明明有窗户的。他伸出手向前摸索着，想找到窗户所在的方位。莫非挂上帘子了吗？
很快，他摸到了什么，坚硬木质的门，有些潮湿……冰冷粗糙的门把手。还好，门在这里。他用心摸到把手，旋转……
等一下！
陆晓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触电似地收回了手，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他记得清清楚楚，储物室的门是铁门啊！他刮过上面的铁锈，现在还有一边收藏在他床底下呢。他记起阿姨离开时关时的声音，门还发出过吱吱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记错了吗？他呆了片刻，在黑暗中瞪大眼睛防备着四周。最后他怕得哭了起来，使劲捶打着门，大声喊着：我要出去！
除了回声，听不到任何回应。但是哭喊驱逐了部分害怕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可是依然没有人来救他。
过了很久，安静使他停止了哭闹，他后退了几步，感觉撞到了墙壁。冰冷的湿气立刻唤起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也带来一些安全感。他蹲坐在地上，决定待着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来找。
“咯吱”“咯吱”前方传来干涩的声音，陆晓感觉到一点点气流，他意识到，是那扇门，它自己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
（二）
用脚勾住屋檐，习楚涵躺在的檐角边向下观望。庭院里没有人，玉兰花花香扑鼻，夏虫鸣叫，安安静静的。
他轻轻躬起身子，腰间发力，轻盈盈地落在了长廊栏杆上，又跳下来，一路院子深处跑去，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半点声音也没有。
园子的西南角是一片小树林，穿过树林，有一片连通墙外的湖——他要去那里，湖上中心那座小楼。
小楼与林子里的一棵古树之间有铁索相连，铁索距河面一人多高，还有一艘船，静静地停泊在湖边的石台阶下。习楚涵是偷溜过来的，不愿被别人见到。他轻轻一跃抓住铁链，像一只猫那样窜了上去，趴在链子上，顺着链子不声不响地向前爬，铁索微荡，他很快便接近了河中心。
住在那所房子里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前几天开始，这里便有了种不易觉察的紧张气氛。虽然不被允许，他们私底下都在谈论着会有新人来。
“他是那边的人，”比他大两岁的哥哥警告他和伙伴们，“以后禁止再讨论跟你们无关的事。”
那边的人……习楚涵非常好奇：听说他们力大无比，皮肤是黑色的，又厚又坚硬。
他听到些动静，向铁锁尽头望去，那是与河岸遥遥相对的另一棵榕树，无数气根长入河水，形成了一片密密遮盖的屏障。隐隐地，屏障后光影明暗，有人来了！
他没有忘记以往的教训，双手很快抓紧铁锁，身体尽量荡到湖面上方，深吸了一口气，一松手，缓缓沉入水中，尽量下潜得比较深，才向湖心岛的方向游去。
很快榕树深入水中的气须就出现在面前，他抓住其中一根，慢慢升上去，只觉手中滑腻腻的很不舒服。
透过折射而下的光线，似乎可以看到岸边的人影。习楚涵无奈，只得又潜得深了一些，想换个地方上岸。
忽然有个软软红红的东西扫过脸颊，他一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尾长长的金鱼，舒展开尾部游弋水中。接着又是一条，再一条……其中一条是纯黑的，少了只眼睛。习楚涵一眼认出那是自己养了半年的“一边”，前几天哥哥说被猫叼走了，怎么来了这里？他忙伸手去抓，搅动了水波。突然一股急流从上方压下，速度很快，卷得水中的枯叶如同箭矢。习楚涵反应快，忙往后一缩避过，却吐出了一口气，只得蹿出了水面。
水面上，流光浮动，树叶郁郁葱葱。
河岸边站了一个人——那只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也许比自己还小些。他笔直地站在河边，嘴唇闭得紧紧得，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防备地盯着自己。阳光落在他月白色的衣服上，就像林子边立了一座精致的雕像。
习楚涵惊讶得张了张嘴，遂有些失望。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岸边的男孩先开口了，他问：“要拉你上来吗？”
“我自己上得来。”习楚涵游向岸边，双臂划开一道道狭长的波纹，他看到男孩身边放了一只木桶。
“你在干什么？”
男孩不说话，提起水桶一倒，原来里面还有好几条金鱼，都像饺子下锅一样滚进了河里，摇摇尾巴游走了。
习楚涵湿淋淋地上了岸，暗暗比较了一下，发现男孩竟比自己要高些。
“我叫习楚涵，住在那里。”他指指来时的院子，“你呢？”
“李灵云。”男孩转头走进树林里。
“你住在这里吗？”齐楚韩跟了上过去。
男孩点点头。
“你怎么没有黑皮肤和硬壳。”
李灵云不说话了。习楚涵跟着他在小树林里穿梭，绿色的阳光时明时暗。
“以后会长出来吗？”他不依不挠，“嗯？以后会长出来的吧？”
“不会的。”男孩闷闷地回答。
“不可能！也许你年纪比较小，龙虾小时候也是软软的。”他尽可能地安慰着对方，“要不然你会什么呢？”
男孩突然转过身来，很生气地瞪着他，让唠叨不停的人闭了嘴。
“我会这个。”他说着就握住了一棵垂枝。那枝条如活了般，先是轻轻抖动，然后奋力地扭动着，像一条努力挣脱束缚的绿蛇。男孩手一松，那枝条突然如活物般向前蹿去，直刺向习楚涵。
习楚涵伸手抓住身边的树枝，借力往上一跃，安然躲到了一棵枝杈上，回头望去，刚才向自己蹿过来的，真的只是一根折断的树枝。他莫名高兴起来，探头向下望去，吃了一惊：自己所在的树枝下，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相同枝杈——看不到陆地，更没有什么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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