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前尘如梦
（一）
五日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了洛阳凝风阁。
正北苍松堂内。
苏流珀、青岚、卓云和各分队首领此时皆立于堂中，面前的紫衣男子双手负后，背对众人，沉默不语，空气中凝聚着说不出的威严。寂静无声的苍松堂内，只有烫金滚边蟒袍在清风的裹挟下艰难翻起又重重落下的沉闷声响。
青云山之行不甚顺利，若不是大阁主及时赶来，凝风阁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危机。
回阁途中两位阁主还是照旧一起处理阁中事务，有商有量。苏汐琏离开多日，苏流珀便将此间发生的事一一禀报，只是关于此次青云山之行，二人却都是只字未提。
不知为何，在这样平静无波的气氛中，下属们总觉得其中隐隐藏着玄机，站在厅内他们莫名的神经紧绷，大气也不敢喘。大阁主一语不言，众人也不敢言语，只能静静站在身后等他开口。
“此行你们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流珀留下，我有事与你商讨。”半晌，面前的男子悠悠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语气平缓，似乎没有什么怒意。
众人皆知大阁主治理一向严明，对阁中弟子要求严格，不容许犯错。以往，即使是二阁主犯错也一样严惩不贷，没想到这次却不置一词地略过此事，青岚和卓云等人都不由疑惑起来。
一干人等退去后，厅中只余下苏氏兄弟二人，此时苏汐琏才缓缓转过身来，他英气逼人的面容上，一双隐含失望的眼眸定定向苏流珀望去。
“大哥、我……”在他无处可逃的目光注视下，一直缄默不语的苏流珀“咚”地一声跪下，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只有低沉的声音传来，却说不出什么，毕竟这次真的是自己的失误，若不是大哥及时赶到，真不知事情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少庄主、你如何犯下这样的疏忽？！你知不知道我们十多年的苦心筹划差一点就毁于一旦。”看见面前的人突然跪下，紫衣男子并未阻止，依旧淡淡地道。
“你做事一向自有分寸，这几年阁中事务你也处理地极好，何以这次这般鲁莽？你不会看不出高展风的计谋——是因为那位冷箫姑娘？”苏汐琏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意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答案。
“不，大哥。一切都是我判断失误，本想趁机救出林敬，没想到高展风竟想到利用夜明珠来陷害凝风阁。”
“也罢，你终是没有把夜明珠交给他。高展风此人老谋深算，饶是我们几年前已发现他虚伪作恶的端倪，也是一直找不到有力证据。”兀地他话锋一转，成竹在胸，“说吧，你与冷箫姑娘是怎么认识的，这次上青云山难道就一点也没有她的缘故？”凭他的观察这二人之间必是有什么交情。
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精明干练的人，苏流珀也不隐瞒，“她便是当年救我的那个小女孩。”
“哦？竟是她？冷义天的女儿？”听到这样的缘由，苏汐琏露出诧异的神色，转而又有些许惋惜，“冷义天一生刚正不阿，没想到其子也是小小年纪就心存善念又胆识过人。只是可惜了他……”想到凌义山庄的事，苏汐琏也是一声叹息。这两个多月他虽身在关外，阁中却有密探按时将中原的情报送予他。
“即是救命恩人也难怪你会如此相护了，幸好这次并未造成阁中的损失，起来吧。”紫衣男子上前扶了扶苏流珀，两人一同在一旁梨花雕木椅上坐了下来。
“这次多亏大哥及时赶来，不然以我所带人马与众门派抗衡着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刚刚剿灭关外的苍狼帮，接到飞鸽传书便立马赶了过来。本想潜进去先救林敬，遇上青岚回禀说林敬已经死了，我便没再打草惊蛇。”
“什么！死了？按道理不会这么快？”苏流珀一惊，蓦地，他却是不自觉地一声冷笑出来，“是了，有高展风在，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俊秀的面容因愤怒泛起潮红，双唇紧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悲愁。“我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因为他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一旁紫衣男子淡然放下手中青釉描金的小茶盏，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么多年你不是早该习惯那些口中说着仁义背后却是丑恶不堪的嘴脸了吗？当年若不是他们其中有人包藏祸心为了一己私欲，我们今日又如何会是这般？还有凝风阁，这个注定被世人所不容、要与他们平分江湖的存在，也不过是拜他们所赐罢了……”
无意提起当年往事，相对而坐的两人面上都浮起了伤痛的神情，眼中有悲愤的怒火渐渐升起。
当年江南一代剑客苏轩和崛起江湖，年少英才，一手创立了藏剑山庄。其人武功人品皆是众口赞誉，加上领导藏剑山庄有方，渐渐地，武林形成了一个以藏剑山庄为中心的维护正义、锄强扶弱的武林规矩，各门各派莫不心悦诚服。
不幸的是十年前苏夫人突然身染奇症，普天之下只有极北雪域世代隐居的冰霜谷神医可救。苏轩和救妻心切当下便带着得意弟子苏汐琏一人远行北上求药。只是冰霜谷向来与世隔绝，神医的药石更是千金难求，所幸当时冰霜谷主雪阑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久闻江南藏剑山庄的侠义之名，于是承诺苏轩和，若他能一人挑战冰霜谷雨、雪、风、霜四使，便将夜明珠借予他救爱妻。
这五人一战便是两天一夜。这一战让梅花凋落，荒原雪崩。日月暗淡，天地也为之动容。
终于，苏轩和连胜四使，得到了夜明珠。本来他应是带着夜明珠赶回江南，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苏轩和竟在半路带着夜明珠自此消失，绝迹江湖。同时江南藏剑山庄也突然连夜遭人屠杀，一众弟子家仆和老幼妇孺无一幸免，全庄可谓鸡犬不留，尸横遍野。
此时远在极北的冰霜谷主更是以为苏轩和是用卑鄙的手段要夺取夜明珠，自此对江南藏剑山庄之人深恶痛觉，起先派了不少人来中原打探藏剑山庄后人和夜明珠的下落，却一直杳无踪迹。江南藏剑山庄似乎在那一夜全部死绝，包括失踪的苏轩和他刚满十岁的幼子。几经打探无果，冰霜谷主渐渐放弃，但却发誓自此再不与中原武林来往。
“若不是我当年受不住极北的苦寒身染重疾只得留在谷中养病，让庄主先行，庄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当年之事实在离奇，临行之时雨使还特意嘱托庄主乔装打扮一番好避人耳目，何况以庄主武功在路上应该是不会出差错的，"至今回忆起当年的种种，苏汐琏依旧是疑惑不解，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庄主也断然不会像江湖传闻那样因为觊觎夜明珠而丢下全庄独自逃走，”清风朗月的紫衣男子缓缓闭上深邃的眼眸，言语中饱含着深切的追悔莫及，“我也没来得及赶回藏剑山庄救你们，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庄主的消息。”
“别这样，大哥，若不是你及时赶来，只怕我也逃不过一死。那些所谓的生死之交、正义之士全都畏惧藏剑山庄那从天而降的灾难和冰霜谷的追踪对我们置之不管。若不是当年我贪玩独自跑了出去，只怕根本等不到你来。”苏流珀握住面前这个人因陷进痛苦回忆而微微颤抖的手掌，而他自己，再提起当年被人弃如敝履的逃亡历经，脸上已没有了波澜。十多年的江湖生活，这样的事他已司空见惯。
“少庄主！”兀地，面前之人反手紧紧抓住苏流珀，用坚毅的目光盯着他，道，“你一定要牢牢记着庄毁人亡的大恨，查出凶手！还要揭开那些武林正道的丑恶嘴脸，还有庄主……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为他正名！庄主绝不是那种会觊觎宝物之人，他一生英明却被江湖积毁销骨的可怕流言葬送了。”想到一生正义不屈、光明磊落的师父，下落不明又被流言恶语重伤，苏汐琏的心痛如刀绞。
“大哥，你放心吧，爹与藏剑山庄的仇我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这些年若不是你苦心栽培一定没有今日的苏流珀，流珀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面前之人虽说是爹爹的弟子，可这些年来他与自己的感情却是比亲兄弟还亲。
十年前那一场变故，他独自逃亡，在路上也遭到追击，十岁的孩童硬是凭着顽强的意志逃到了近郊的枫山，却再也没有气力迈出哪怕是一步。就在他以为自己难逃一死的时候，遇上了正与母亲在枫山游玩的冷箫。
年幼的冷箫活泼好动，全然不是如今这副藏匿情绪、冷然无言的模样。那日她与母亲一同前往枫山游玩，趁着众人不注意她偷偷独自溜了出来。就在后山满眼火红、木叶清香的枫林里，四岁的她碰上了因为躲避追杀而失足滚下树丛的苏流珀，当时年仅十岁的苏流珀浑身是伤，跌在树丛中无法动弹，浑身布满凌乱血迹。年幼的冷箫着实被眼前这个奄奄一息、血迹模糊了面容的人吓到，呆立一旁迟迟不敢接近。
半晌，在小女孩呆立当下眼神惊慌涣散间，她突然看到那个倒在树丛中无力动弹，身躯因疼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小男孩，他漆黑剔透的双眸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盯着她。他已痛得无法开口，只能一个劲地眨眼，提醒这个女孩自己的存在。黑耀般的眸子散发着坚韧、救生的光芒，不自觉地冷箫也不再害怕，她鼓起勇气对上那双眼睛。
突然，似被什么击中般，小女孩直直向他奔去。因为莫名地、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唤，她要救这个哥哥！
在小冷箫的帮助下，苏流珀勉强藏匿在树丛的土坑里，加上追来之人向小冷箫问路，她指了相反的方向，那群人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会说谎，没有多看就匆匆离去。重伤的苏流珀就这样幸运地逃过一劫。
辗转几日，年少机智的他又回来山庄附近，苦等远在关外的爹爹和苏汐琏。在连续无水无粮苦撑三日后，奄奄一息的苏流珀终于等来了苏汐琏。
自此为了躲避屠庄的仇人和冰霜谷的耳目，他们双双改名，以兄弟相称。
多年过后再回忆起那些惨痛的经历，他心中已没了波澜，只剩下云淡风轻的淡漠。
这一生他的命运从父亲失踪和庄毁人亡开始，一切就已经被注定，似是能看透结局般，余下的日子不过是在仇恨中度过，用一生来找寻凶手、来报仇。
可是然后呢？他不敢去想。
仇恨支撑了他十多年，他已不敢去想当一切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自己又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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