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二）
等他走后冷箫慢慢平静了下来，混乱的思绪也恢复了，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竟然是被苏流珀——这个在江湖上让人退避三舍、闻风丧胆的凝风阁二阁主给救了？而且现在他还亲自过来探望她？怎么回事？眼前的人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全然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翩翩贵公子，周身只有一股清远淡然的书生气质，与江湖传闻的杀人如麻简直天壤之别。这不合常理的一切着实让冷箫费解迷茫。
可是、不管苏流珀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终究都是凝风阁的人，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经是自身难保还是不要承他太多恩情的好，当务之急还是要赶快去找大伯，已经耽误了三天，不知道大伯会不会和他们一样会遇到什么危险。这样想着冷箫在房里片刻也待不下去，还是赶快去找弟弟。
急忙整理好衣裳正准备离开，冷箫才看到原来自己住的这间房竟布置的如此精致高雅。。影漆雕纹案几、梨花木椅、雕镂的花窗，石青色的帘幔微垂，桌上还安置了一把古琴。她有些迟疑地推开门，却没想到呈现在眼前的庭院精致更是让人惊叹不已。整个府宅是以精良工艺仿造的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不远的垂花门外隐约可见大片五彩的花海，各色名贵难求的鲜花品种次第绽放，美不胜收，怪不得连房间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时值四月，蔷薇盛开，院中天井里数不清的紫红色蔷薇竞相绽放，在微风里如飘动的纱幔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浓郁的花香，使人恍然堕入梦境之中。房间左右两边是朱红色的抄手游廊，精致木雕和幢幢摇曳的竹帘在风中轻轻摇曳。
冷箫独自走出自己休息的芷兰轩，无奈府宅太大一出垂花门她完全不知该怎么走，又考虑到毕竟是在别人家的宅子，不便乱走，刚巧不远处一个府里丫头走来，便向她问路。
“冷姑娘醒了呀，太好了！”那丫头一眼看见她站在门外便跑了过来兴奋地说着，“这几日二阁主一直来看望你呢，看出来他很是担心。”
“刚才瞧见二阁主去木石轩了，应该又是去给冷公子疗伤吧。”话说到这儿那人竟微微皱起了眉头，“都给冷公子治了三日伤了，也不知道冷公子好些了没？虽说二阁主武功高强，可这样耗费真气总是会伤身体的，真替他担心。”
“二阁主人很好呢，对我们下人也很好，像是阁里的青公子、卓公子还有红姑娘，虽说他们是二阁主的下属，可二阁主对他们都像朋友一样照顾呢。就像刚收养红姑娘那会儿，她年纪小总爱哭，二阁主和青公子卓公子总会想法子哄她高兴……”
冷箫诧异这阁中的下人竟是这样的大大咧咧，完全不符合凝风阁给人肃杀严厉的气氛。偏偏这个丫头又是个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冷箫虽是急着找弟弟却也耐心地听着。
照着丫头的指点一路上欣赏美景，轻嗅花香，她暂时忘却了这几日的悲伤，偷得内心半分平静。
绕过江南古韵的园景，过了小桥便到了苏流珀的处所——木石轩。来到门外，只看到偏屋里有人走来走去，下人丫头端茶递水忙个不停。冷箫心想或许苏流珀正在给筠儿疗伤，暂且悄悄看一眼心安，明日再请辞。
冷箫轻轻走进院里靠近窗棂，透过朱红雕花的木窗看去只见苏流珀正盘坐在床榻上为冷筠输气疗伤。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便渗出细小的汗珠，慢慢汇聚成串，顺着面颊缓缓流了下来。站在一旁的红衣女子见状赶紧拧干了帕子替他擦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担忧。
“二阁主，您别再试了，这七星海棠天下没有解药，箭上淬的毒分量重、伤口又靠近心脉，若不是二阁主功力深厚，他早已死了。您已用真气为冷公子续了三日，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您会真气损耗严重伤到自的。”此时开口的人冷箫不认识，应该是方才府里丫头说的卓云卓公子。
一旁又有人开口，“卓云说得对，二阁主不如实话对冷姑娘说吧，大阁主如今还未归，您要是伤到自己如何是好？”正是青岚的声音。
因为运功过度的关系，此刻开口的苏流珀说起话来气息有些微弱，“无妨，我已传书关外给大哥，向他请来夜明珠，估计后日就能赶到。我们撑过这两日就行了。你们快去休息，两个时辰后来替我，这里有惜红照看就好了。以气续命本就是极难之事，以我功力也不敢有差池，你们武功虽也不弱可极耗真气——”
听他这么说一直在身边帮他擦汗的红衣女子终于忍不住激动地问，“既然知道以气续命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现在还不远千里去关外拿夜明珠来救这个不相干的人？二阁主你这几日忙着照看他们，且不说阁中事务未处理，就是连续运功疗伤对身体也是大大的损伤呀！你是凝风阁的二阁主呀，干嘛要做这些事情，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惜红！”苏流珀出言阻止，脸上有不悦之色。
青岚连忙打圆场，“惜红，你少说几句，二阁主自有他的主意。”
那个叫惜红的女子一嘟嘴，气愤地奔出房去。身后青岚苦笑着连忙追去。
苏流珀看了眼负气奔走的惜红，摇摇头叹了叹。
“二阁主莫恼，惜红就是这脾气，向来口无遮拦您是知道的，她也是关心你。”
“我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善良又冲动，叫人恼也不是怜也不是。”想起惜红方才的模样，他竟笑了起来。“惜红跟了我们五年，功夫虽然长进不少，可这脾气却是比功夫长的更快，也只怪我们平日太宠她都把她惯坏了。好了，卓云你也快去休息吧。”
窗外清瘦的缥衣女子早已泪落如雨，纤细手指死死抓着窗框，因为用力，指甲深深嵌进朱红实木的窗牖里。
原来弟弟的伤竟然这么严重，原来这个素昧平生的苏流珀私下里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可恨她刚才竟然还想着避免纠葛要趁早离开，以小人之心相度，真是该死！
忽然听到里面的人有几声咳，她下意识闯了进去。运功到关键时刻的苏流珀没想到冷箫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当下一惊分了心神。以气续命最忌分神乱绪，武功越高之人往往被反噬的伤害也越大，苏流珀只觉得一股真气突然反窜回体内，他被震得胸口一痛，嘴角渗出血丝。
冷箫见状急忙上前想扶他一把，却被他用眼神示意，“无妨。先扶冷公子躺下。”
苏流珀起身行至屏风外的木榻，默然无话静坐调息。虽是镇定自若，但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是透露出了方才那股力量伤他不轻。
冷箫坐在床边，拧干帕子仔细为弟弟擦擦满面的汗珠。床上的冷筠仍旧昏迷不醒，手上、胳膊上到处包扎着纱布，还有微微的鲜红浸透出来。
此刻房中，冷箫坐在床边照看弟弟，苏流珀在一旁静坐凝神调息，半晌的时间房内无声，寂静的空气仿佛把时间拉得漫长无比，身处其中冷箫感到莫名的紧张。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看到苏流珀的脸色渐渐好转，冷箫走过去正欲开口，不想这时苏流珀也恰恰睁开眼睛。毫无预兆下对上他幽深的双眸，她忽然心头一颤，空气中弥漫起说不清的微妙气氛。
此刻面前的缥衣女子眼眸里没了那日拒人千里的冷然，流转的目光里流露出的只有温柔、感激和愧疚。望着这双翦水秋瞳，苏流珀突然想起三日前初见的清晨，她跌坐青嫩竹林之中，落叶漫天，她却安之若素、淡然从容，仿若出尘的仙子，看淡生死无所畏惧。还有……十二年前的匆匆一面，时光将稚嫩的容貌雕琢成晶莹的美玉，少了天真却无法改变眼底里不变的温柔与善良。
“对不起……”
“你……”
没想到二人同时开口，看到他眼中的温柔冷箫只觉脸上一热，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我不该冒失地闯进来……”平日里清透的声音此刻变得低沉，夹杂着愧疚和不安。
“无妨。倒是冷公子的伤势我不该对你隐瞒——”
听他这样说冷箫更是愧疚，抢白道，“不！若不是苏公子鼎力相助，我们难逃一死，现在你还耗费真气为筠儿疗伤，我、我真的是无以为报了。”想起方才四人的对话和他此时略显苍白的脸色，冷箫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举手之劳，冷姑娘不必放在心上。”看着垂首沉默的冷箫，“我已经想到法子救冷公子了，他会没事的。你今晚就留在这里照顾他吧，知道赶你走你也不会走的。”苏流珀打趣地说着，轻轻的笑声缓和了空气中莫名的凝重，“我等会让下人送些饭菜过来，给你搭个床榻。刚好我在这里，若是晚上冷公子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及时找我。”
“多谢……苏公子、冷箫还有一件事想请公子帮忙。”思量许久终是说了出来。她向来坚韧独立，长到这么大从未求过人也很少软弱，更何况面前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已经帮了她们太多，初次相求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生硬。
“冷姑娘太客气了，但说无妨，有什么事可以效劳苏某自当尽力。”苏流珀微微一笑，眼光柔和似澄澈的湖水。
没想到他会答应地如此干脆也不问所为何事，一瞬间就让冷箫的心踏实下来，“我有要事要上崆山找盟主，耽误不得，只是弟弟的伤……我只能把他留在这里，希望公子可以照看几日，办完事我会立刻赶回来。”她看了他一眼，语气却有些退缩，“我知道凝风阁夜明珠之贵重，相救之恩、借珠之情冷箫绝不会忘，等我回来一定听苏公子差遣，万死不辞。”
“原来你听到了……不过尽管放心，苏某救你们从没想过要什么报答，你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苏流珀稍俯下身，清澈的面庞突然低低凑近，曜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现在尽可放心地把冷公子留在这里，等姑娘回来苏某必定还你个生龙活虎的弟弟，如何？”
冷箫着实被这一举动吓到了，不自觉退了一步。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却到底也只是个二八的姑娘，长到如今从未与陌生男子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苏流珀看着冷箫瞬间绯红的脸颊，心中一热，就是这个样子，和十二年前自己抓住她小手的时候一模一样，柔软的小脸一瞬间害羞得像个熟透的苹果，水灵灵的大眼睛呆呆地盯着他。本来疼痛不已的伤口，被那样的她羞答答瞅上一眼，顿时感觉没那么疼了。这女孩给人的感觉好温暖，像四月的阳光，充满让人快乐的明媚。只是，怎么短短十多年，她却变得这样冷漠？在幽篁林初见她，周身散发着的冷漠孤傲让人难以靠近，如临寒潭。
呵、只顾着惊诧面前人的改变，又何尝想过自己这十多年的变化？从当年懵懂爽朗的少年到如今凝风阁的二阁主，他的改变比之冷箫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自己即便能接受身在江湖心不由己的改变却无法原谅自己到如今还不知道，当初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风雨中飘摇多年，直到今日看到冷箫，他突然顿悟到，无论怎样出人意表的改变都不过是江湖中最寻常的物是人非罢了。他曾经经历的，冷箫也正要开始经历，身为江湖人，命运是何其的相似，却又无法撼动。
从短暂的喟叹中回过神来，对着一时无话的冷箫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洒脱闲雅，“好好休息，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女子低沉绝望的声音，“你为什么如此照顾我们，不怕引祸上身吗？”一想到那群面目凶残对自己和弟弟赶尽杀绝的神秘人，冷箫便觉得惴惴不安，敌人在暗，无所依靠的自己现在就好像俎上的鱼肉，危机四伏。不过一心想着他们的处境谁帮助他们势必被牵连，倒忘了，面前这个白衣男子是苏流珀，是威震武林的凝风阁的二阁主，武功高深莫测，又岂是一般人能轻易伤到的。
听了这话苏流珀转过身来凝视着她，淡淡地道，“苏某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与祸事，问在下为何要帮姑娘，那姑娘又为何如此信苏某呢？要知道凝风阁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
是呀，她为什么这么信他？方才还思索着趁早离开，现在竟还要把弟弟托付给他，因为他尽心尽力地相助，因为他看穿人心又不提不问的善解人意，还是因为他时不时温柔明朗的微笑……一瞬间心中有好些念头闪过，却始终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他不会伤害他们。
见她缄默不语，苏流珀也不再提，“明日我让青岚随你一同去崆山，你重伤未愈路上有个照应。早些休息吧。”不容拒绝的话语，语气却是温柔如水。
苏流珀负手踏着落花而去。门外月光已慢慢升起，明辉如银撒在光洁的青石路上，映照着给四周的事情蒙上一层柔软的光亮，空气中有初夏随风而来的微微潮湿，氤氲着水汽，衬托着他离去的背影，仿若梦幻般的仙境，冷箫的目光不自觉地在那人离去的身影上多停留了一秒。
却不想，这样移不开目光的眷恋从第一秒开始，渐渐增多，最后，误了她一生。
再重逢没想到你我会是这样的处境，同一个江湖却好似两个世界，原以为一生都不可能有交集，没想到你也难逃这个江湖的残酷。既然命运让我们这样相遇，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就让我好好照顾你吧!
但愿你不会走上我曾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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