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刚被夸奖了的桑祈心里还美滋滋的,待到目送着窗外几个姑娘兴奋地说笑着走远后,才发现苏解语被自己冷落了,从刚才起便晾在了一旁。
于是收回视线,赶忙帮她倒了杯茶,解释道:“抱歉,难得有人说我点好,有点激动。”
苏解语朝她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并没有介意。
又喝了会儿茶,话题自然而然从苏解语的生辰,转移到了晏云之身上。
“兰姬不在洛京这段日子,想来,少安也经历了许多事。”苏解语温声道。
“是啊……不过对他来说,这天下间,应该也没什么能难为到他的吧。我看他一天天,很是逍遥自在。”桑祈笑道,“并且,你放心,他特别洁身自好,连姑娘家随意送的荷包都不肯收的。”说着便将自己如何应了赌约,如何百般纠缠未果的事一股脑同她道了一遍。
苏解语听完,掩口低低地笑,道:“他就是那么个性子的人,看起来淡漠疏离,但你若真的因他被刁难,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桑祈叹了口气,蹙眉道:“真难想象,这人是怎么养成这样的脾气的,难道他从小就如此别扭?”
苏解语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莞尔道:“也许不是,但他确实早熟,打从我记事起就觉得,他差不多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说着,回忆起了一个故事,对桑祈讲述道:“我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哥哥陪我在花园中玩捉迷藏。我眼上蒙着布找,哥哥藏。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哥哥,有些心焦,脚下走得很快,一边喊着哥哥你快出来,一边抬手乱摸。于是就摸到了一个人。当时特别开心,以为自己赢了,紧紧拉着那人的手,摘下蒙眼的布条,喊着小语赢啦。”
“然后呢?”桑祈听得入神,急急追问。
她便笑了笑,眸光如同柳叶抽出的第一片新芽上覆盖的,还没来得及融化的最后一片雪花般柔软,温声道:“然后才发现,自己拉着的不是哥哥,而是他。当时与我的兴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一脸平静,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只牵着我的手走远了些。一直到房檐边,才抬头叫我哥哥下来。”
“后来我哥哥拿这事消遣他,问少安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有意要伪装成他,占我便宜。结果少安冷眼看着哥哥,一脸漠然地回答,当时我正好走到一块花圃边,眼看着还有一步便会迈进花圃里。那里满是月季,枝叶多刺,就这样胡乱摸索着撞进去,一定会弄一身伤。他自觉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便干脆站到我身前,将我拦了下来。又怕我再乱走,特地带我找到哥哥,确定安全之后才放的手。”
“那表情和语气,就像已经是个大人了似的,眼睛里写着‘你自己不好好看管妹妹,反倒怨我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反讽。出于惊讶,哥哥还特地检查了他的衣衫,发现身后的确有被月季刮伤的痕迹。”
苏解语详细地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而后喝了杯茶,笑道:“你看,当年他才十二,做事就已经这么成熟稳重了。”
桑祈点了点头,一脸同情,总结了句:“唉,多没有童年的孩子啊……”
想她十二岁的时候,还跟卓文远在草原上满地撒野打滚,差点把人家从马上推下去呢。对比之下,终于明白为什么晏云之能做司业教书育人,她和闫琰这种就只能老老实实被教育了。
苏解语被她的反应逗得发笑,半晌后笑意才渐渐淡去,眸光轻敛,似是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里,面色柔和,良久不语。
桑祈觉得,她定是想起了什么与晏云之在一起的美好回忆,便也识趣地没有开口打扰,只是闷头吃点心喝茶。
过了会儿,苏解语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察觉自己失态,忙尴尬地笑笑,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
一边说,一边顺其自然地去夹点心吃。
可是是桌子上的盘子里,如今正好只剩下了最后一片糖藕。
这一块品相最好,上面的桂花酱最多。桑祈本来是想趁她发呆的时候慢慢吃光,把它留到最后解决的。如今银箸正好默契地和对方一起伸出去,没夹到藕,反倒是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二人都是微微一怔,而后表情略有尴尬。
自己刚才已经吃了挺多的,理应让给苏解语,桑祈虽然觉得道理是这样,可是眼见着到手的糖藕就要跟着别人的筷子飞走了,还是不免悲从中来,收筷子的动作十分缓慢,好似胳膊受到了莫大阻力,不让她后撤似的。并且咬唇盯着那片藕,一脸伤心失落。
苏解语动作优雅,也比较慢条斯理,还没碰到藕片,便感受到一股幽怨的气息扑面而来。抬眸看看她,只见俏丽明艳的姑娘,此时好像受伤的小鹿,眼神格外楚楚可怜,再顺着她的视线看看盘中的藕,迟疑片刻,也将手伸了回去,客气道:“还是你来吧。”
桑祈本来都想好了让给她了,突然听得这么一句,难掩兴奋地眼睛一亮,感激地抬眸看她,脱口而出了句:“你真是个好人。”
而后又觉得有些难堪,清清嗓,道:“那个,要不还是你来吧,我其实……已经饱了……”
其实谁家也不差那么片藕,她只是一时心理落差比较大而已,搞得好像自己多馋嘴似的,实在是太丢脸了……
苏解语却已经将筷子放了下来,理理衣袖,温然一笑,道:“你做的东,不用同我这么客气。而且,我也不太爱吃甜食。”
她这么一说,桑祈就放心了,便也不再推脱,高兴地将藕夹了过来。
倒是苏解语看着她这反应,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得沉默以对,低头喝茶。
桑祈吃完了藕,才来得及继续她走神前自己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道:“我有句话,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觉得有些尴尬。今日既然在此偶遇,择日不如撞日,我便说出来罢。”
说着,擦了擦嘴,正色道:“师兄的那个环佩,虽然是给了我,但我也明白,这只是为了缓解当时危机的不得已而为之,并不会多想。也希望你不要介意……收到的彩头,不好再转赠他人,但你放心,既是他的贴身之物,我定然不会佩戴,只会做为诗会优胜的纪念品收藏起来而已。”
苏解语低眸听完她这番话,沉吟良久,终究还是笑了笑,道:“放心,兰姬没有那么小气。”
桑祈觉得,从她的语气中还是能听出一丝介怀,可自己并不希望二人之间因此产生什么嫌隙误解,话说出来,尽力弥补了,也就安心了许多。
点心吃完了,也休息得差不多,二人各自都还有事,便起身离开庆丰楼。
在门口施礼告别后,桑祈转过身,和苏解语朝不同方向走。
没想到刚走出去两步,又听她在身后叫自己。
“桑祈。”
不由顺其自然地转回来,问了句:“嗯?”
便见苏解语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似是下了好一番决心后,轻轻开口问了句:“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这一句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的问话,问得如此直白,令她几乎想象不出来会是出自那么温柔婉约的女子之口。
可语气又分明那么轻盈,那么柔和,是她端庄温雅的嗓音无疑。
面前的女子,如同一枝深谷幽兰,挺拔而秀丽,站在午后明朗的阳光下,大方地与她对视,将心底的疑问开诚布公地摊开来。
桑祈被问得一怔,片刻恍惚后才赶忙哂笑,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
苏解语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她无法揣摩。只知道听到这句话后,对方只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转身离去了,再没有回眸看她。
可这句话,却像一个诅咒一般,始终阴魂不散。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每个人的面目都模糊得看不清晰,可她意识中仍知晓这些人是谁。
他们或者厉声质问,或者一脸哀怨,或者兴奋不已,或者十分好奇……神态各异,但都问她一个问题——“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不管她走到哪里,都甩不掉这个声音,到处都是逼问她的人。
于是她实在透不过气,烦不胜烦,压抑地大吼了一声,便在梦魇中惊醒过来。抬眼,发现自己尚在熟悉的帷幔中,天色才刚蒙蒙亮,而自己惊得坐了起来,正一脸恐慌地急促喘着气。
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下来,安定了心跳。
莲翩不在,她自己下地,摸索着倒了杯水喝,坐在桌前,久久注视着妆台。
那里有她收藏的各种小玩意,包括之前清玄君赠送的颜料,和诗会上得来的环佩。
房中没有点灯,桑祈在黑暗中静坐,身心都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沉静下来。心湖的水面,除却一切干扰和杂质。波澜不起,明净澄澈,教人看得清湖底沉淀着的,潜藏至深的秘密。
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桑祈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不为了别人而问,而是为了自己。
而后,埋头到水下,拨开层层水藻,各式杂乱碎石,寻找答案的时候,却又突然在马上就要碰触到写着真相的那块岩石的一瞬间,心生退意,又赶快游出水面,猛地摇了摇头,直到把发丝上的水花悉数抖落,那股畏惧之情才淡去。
便马上抽身而去,再不愿于这一境地停留片刻。
水面复又起了涟漪,被杂乱无章的风吹皱,不再露出它的真容。
桑祈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灰蒙蒙的窗外,告诉自己,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还要练武呢,继续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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