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的身孕才满六个月时,漠北一带因屡有匈奴来犯,不能平伏。皇帝震怒,决意亲往征讨,又钦点护国将军周锦延伴驾西征。
锦延临去前,与阿宝道:“此行少说也要两个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委实放心不下,这两个月不如去阿娇那里住着,让她照看你,可好?”
阿宝听了他的话,半响方轻声道:“她自己都要别人看顾,如何还能顾得上我?我不去。”想了想,又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言罢,转过身去,发起了呆。
阿宝还像从前一样爱说爱笑,只是无人时却常常发呆。有时一个人坐在渡月亭上,一坐便是半天,性子比之从前,竟是安静了许多。
众人只道她肚子大了累得慌,再则她不久将要为人母,便是改了性子也应该。只有锦延隐隐约约地担心,却又无可奈何,这一阵子阿娇的身子不好,锦延几乎日日过去看她,便不能像从前那样从早到晚地呆在渡月居,因此只能让人时刻跟着阿宝。
锦延无奈,只得叮嘱她万事小心,须要保重身体,又道已交代柔安,要她时常来渡月居看看,阿宝只满不在乎地打着哈欠,还没等他交代完便睡着了。
锦延走后次日,阿娇便又往渡月居送来几个婢女老妈子,渡月居地方小,抬眼望去,满院子都是人,叽叽喳喳倒也热闹得很。桑果一来乐得清闲,二来因为人多,再也不用怕冷清怕闹鬼。阿宝也是无可无不可。
一日,武姨母过来看阿宝,阿宝闲极无聊,便与她多说了一会话。却见阿娇新送来的一个名为丽萍的婢女探头探脑,命她出去,她过一会又寻个由头进来。武姨母便有些受惊的样子,赶紧起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阿宝正坐在渡月亭上吹风,却见武姨母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一路哭哭啼啼地过来,道:“阿娇嫌我老糊涂,话又多,要赶我走。等哪天阿娇性子好些了,你记得替我求求情,再接我过来——”
武姨母身后跟着的两个婆子像是押送犯人似的,不待她说完,便一连迭声地催道:“你老人家快些走罢!若要叫娇夫人知道你说这些话,又要生气了。”
阿宝心中惊疑,作不得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姨母一步三回头地哭着走远了。
武姨母走后,阿宝见湖边芦苇丛后有衣角闪过,似乎藏了个人,叫桑果过去一看,又是丽萍。
阿宝又好气又好笑,于是让桑果把她叫到面前,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妨当面问我,若是想听我说了什么话,也不妨光明正大地过来听,何必这样鬼鬼祟祟?倒要叫我看不上。”
丽萍不过略慌了一慌,随即面上堆笑,伶牙俐齿道:“宝姑娘这可是冤枉奴婢了!这原是将军临走时吩咐的,娇夫人也怕姑娘好动,一时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因此才叫奴婢等小心跟在后头看护的。”
阿宝心中生气,本想把她赶走,转眼想到满院子的人里,除了桑果,都是阿娇送来的,今日赶了这个,只怕明日又会又来一个,遂闷闷作罢。
桑果眼见着阿宝一日日地愈加烦恼,却不知道她烦恼些什么,问她,她却又不说,桑果暗自忧心不已,只得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阿宝想着要为武姨母求情的事,便带着桑果去找阿娇,料想阿娇纵使前些日子再怎么生武姨母的气,这两日也应当气消的差不多了,谁料才开口,阿娇便笑叹:“她如今年纪大了,啰嗦得很,说话又着三不着两;我这里伺候的人多,也用不着她,因此才一片好心地叫她回去安心颐养天年,谁料竟被当做了驴肝肺,跑到你那里告了我一状。”又嗔怪道,“你只管安心养你的胎,管这么多作甚?”
阿宝想想也是,横竖是阿娇的亲姨母,到底她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却不好说什么。她觉得阿娇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不同于往日,说话行事也似乎是变了个人,却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加之如今与阿娇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怏怏走了。
才出了门,却见阿娇房中的两个面熟的婢女抬着一个小小的摇篮说说笑笑地转过来。见了阿宝,两个人对看了一眼,远远地叫了声“宝姑娘”,屈膝施了个礼,急急闪入阿娇房中去了。
柔安身子好时,便时常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一次,柔安的奶娘笑说:“怎么宝姑娘的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没动过?娇夫人那里三天两头吩咐采买的小娃娃的物事都放到哪里去了?”
柔安便使了个眼色给她的奶娘,又向阿宝软语笑道:“你只管安心养你的胎,咱们家断不会缺这些的,大约是阿娇她想等你生好后再送来也未可知呢。”
柔安走后,阿宝心底像是生出一根尖刺,刺得她坐立不安,辗转难眠,于是又带了桑果逛到了阿娇那里。阿娇正在卧房与人说话,小朵儿在外间,见了阿宝进去,忙高声叫道:“宝姑娘来了。”
阿娇收了声,从里间掀了门帘出来,笑问阿宝:“稀客,稀客,今儿又没事,怎么愿意到我这里来了呢?”
阿宝也笑说:“前几日看见你这里的人抬了个小摇篮,我觉着怪好看的,只是没瞧清楚,便想再过来仔细瞧瞧。”
阿娇脸色瞬间变了变,转眼又笑吟吟地,向阿宝招招手,道:“我正想着过几日与你说,来,我领你去看。”屏退众人,牵着阿宝的手,将阿宝领到了东厢房内。
东厢房被布置成了小娃娃的卧房,里头摆放的都是小娃娃用的各色物事。小木床、小摇篮、小小的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小衣衫、小包被自不必说,便是布老虎与拨浪鼓等小玩意儿也都摆放了许多。
阿娇看阿宝一脸震惊,梦游似的轻笑一声:“你看这里好不好?原本我放心不下,想要摆放在自己的卧房内,在我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但他说我身子不好,怕小娃娃吵闹要害我歇不好睡不好,因此只能让小娃娃及奶娘住到这厢房里了。”
阿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抬眼去看着阿娇。阿娇两眼发亮,声音发颤,脸色煞白,偏又笑笑的,来拉阿宝的手,道:“好妹妹……他难道没有和你说么?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的孩儿生下来要交给我来养呢。”
阿宝想笑,却没笑出来,也无力甩开阿娇的手,只喃喃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又凭什么?为何我却不知道?”
阿娇声音极其温柔,似是哄淘气的小孩儿般:“唉,我当你已经知晓了……大约是他怕你想不开,才拖延到如今也没说……你也莫要动气,听我慢慢说与你听。”
阿宝身子软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被阿娇伸手一拉,便软软地瘫坐在小床上。阿娇拉着阿宝的手,贴着阿宝的身子,软软地跪倒在她身下,再抬头时,已是满脸的泪。她把脸偎在阿宝的腿上,道:“当初我被卖入青楼为官妓,你不知道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因为那一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卖笑卖身的日子,使我对男女之事厌恶至极……我与他,我与他二人即便深爱彼此,但却少有男女之事……
“我在青楼中时,又被那里的妈妈灌了凉药,以致无法生养,他原也说过,即使我一辈子不生养也不打紧,只是我总觉得心里对不起他……但若要让我抱养不相干的女子生的、与我莫家没有一丝血脉的孩子,我又不甘心,因此,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你……他原本也不愿意,但拗不过我求他……阿宝,姐姐姐夫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将你的孩儿当做自己的孩儿一样疼爱——”
阿宝想将膝头上的阿娇推开,奈何手脚没有一丝的力气,胸口上似乎有人拿着大锤在敲打般地钝痛,心中觉得阿娇的话荒诞透顶,急欲反击她,但一堆话涌上唇边,却又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我的孩儿养下来要交给你?你们自说自话,竟连问都不问我?我成了什么了?他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儿才与我在一起的?你们两个合起来算计我?他也算计我”
阿娇擦擦眼泪,哽咽道:“我与他都对不起你!我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后悔药可吃,将来生好孩儿,你若愿意留在府中最好……若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们,我也可以叫人护送你去山东找大姐,也可护送你去西北找姜小八——”
阿宝有一刹那希望自己能快快死掉,好听不到阿娇口中吐出的那些源源不断的话语。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死掉,她只记得自己拼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阿娇,冷笑着说了一句:“爹爹怎么就生出你这种龌蹉女儿!只会用些龌蹉心思来算计自己家人,当真令人恶心得很!他既然深爱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竟然来害我!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从此你我不再是姐妹!”又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弯腰呕了一阵,这才摇摇晃晃地从东厢房里扶着墙出来。
出来时她的脸色想来不好,因为正候在外头的桑果见着她立时吓得大哭,慌张喊道:“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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