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下半夜时,阿宝的痛疼渐轻,人恍惚得厉害,身子像是在腾云驾雾,耳边却听得几个产婆嘀咕:“羊水都流尽了……这样下去恐怕要不好……须得去请将军来做个决断……”
众人正慌乱间,阿娇匆匆赶来。进了屋子,见阿宝面色灰白,下唇有几处血迹,口中已然说不出话来了,两只眼睛却看向她的身后,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阿娇慌得掉下几滴眼泪,拉着她的手,道:“他吃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眼下还在我那里歇着呢。他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歇息,我怕他心里还赌着气,便叫人先不要去吵醒他……我自个儿先过来看看你,等他醒了,我再劝他过来看你。好妹妹,你一个人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说着,捧着脸哭个不住。
阿宝没有力气将手从阿娇的双手中抽开,只是慢慢地将脸转过去,不再看她一眼。
阿娇哭才止住,便被产婆劝走了。
阿宝迷迷糊糊中,耳边听得一个产婆交代:“说务必要保小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又有两个产婆悄悄嘀咕:“保小舍大,舍大的保小的……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她们见阿宝已然昏昏沉沉,说起话来竟然丝毫不加遮掩。
窗子渐渐地亮了,桑果煎了参汤,端到房门口,却不得进来,急得在门口哭一阵念一阵,产婆接过参汤,端来给阿宝饮下,却已是饮下的少,撒到脖颈中的多。
阿宝饮下些许参汤,喘了半天的气,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便重重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痛疼袭来,神思随后而至。
阿宝在喉间用听不见的声音问自己:“莫阿宝,你爹爹母亲将你养大,就是为了这一日如此不堪地死在别人家中么?莫阿宝,你愿意这么不堪地死去么?”
阿宝轻轻缓缓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产婆们用力地挤压她的肚子,口中齐声道:“用劲儿!用劲儿!”但她们却都不敢指望她还有力气可用了。
阿宝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住下唇,将自己全身的力气全部聚集于腰腹,再猛地用力。
产婆们齐声惊叫,她自己也难以抑制地痛呼一声,随即眼角便瞥见桑果满面带泪地顶开门冲进来。
桑果进得门来,见一个产婆手中托着一个软软红红的小娃娃。产婆满头满脸的汗,却又面带喜色地嚷道:“生了!生了!”
阿宝嘴角也微微带了笑,觉得身上不再有任何痛疼,反而轻盈如春日里随风飘摇的朵朵柳絮,冬日里从天而落的片片雪花。
随后又涌进来满屋子的人,这些人哭的哭,笑的笑,叫的叫。阿宝嫌她们吵得慌,于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来到院外。
院外的景色好像是夏日的月夜。渡月亭旁的湖岸上,一个女子侧卧于一个男子的膝头上,男子一下一下地为她擦着头发。男子的长发垂下,将女子的脸遮住了大半,加之星月朦胧,阿宝远远地也看不清那女子及男子到底是谁,只能听到那两人的喃喃细语。
此时夜色已深,月上柳梢,湖面上氤氲既轻且淡的白雾,四周虫鸣蛙叫。
阿宝不敢出声,只敢躲在一株花树后远远地看着那一对男女。
伏于男子膝头上的女子开口说道:……若是将来咱们有了孩儿,小名就叫树儿吧。
男子颔首,微微俯身吻那个女子,后来又轻轻地道了声好,声音里满是温柔缠绵之意,那女子便也抬手环住了男子的腰。
阿宝看的面热,暗中呸了一口,不好意思再偷看下去,转身悄悄走了。三转两转,不知怎地竟转到了夜市,夜市上有许多年轻男女携手而行,也有女子当街将香囊荷包赠与男子。
阿宝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今儿竟是七夕节。
阿宝独自一人在夜市上兜兜转转,忽然一眼瞥见护城河堤上有一对璧人儿正携手看河面上人家放河灯。
夜市上有许多的妙龄女子与美貌郎君,她不知道怎么偏偏就一眼看见了那一对,看到后,目光便再也转不动,挪不开,只能驻足,一眼一眼地看着那一对。
此时那女子正踮着脚去亲那男子的下巴,而那男子则将女子拥入怀内,含笑与那女子道:……若是个女儿便好了。
那二人俱是面色温柔,笑容发自心底深处。于是阿宝断定,那二人必定深爱彼此。
阿宝与那二人相距甚远,当中隔着许多来往的行人,夜市又嘈杂不堪,她却偏偏能听到那对男女的话语,且句句听得分明。
只听那女子也含笑与那男子道:……那便多生几个好了。
阿宝看着看着,心内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来,心想,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又想,若是那二人能长长久久地如此相爱下去就好了。
阿宝伫立于喧嚣的夜市正中,眼睁睁地看那一对璧人儿说了许久的缠绵情话,携手去得远了,她又在原地愣怔了许久,这才回过了神,继续往前茫然游荡。
不过转眼之间,她又穿过许多熟悉的街道,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灯市,这里的景象倒像是寒冬腊日似的,人人穿着棉衣,道旁有人卖各色灯笼,将灯市的一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她正在茫然四顾,忽然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带着两个人从她面前蹦蹦跳跳地跑过。这女孩儿娇娇悄悄,只是脸上不知为何却覆了一方罗帕,仅露出两只骨碌碌的眼睛出来,右眉心生了一粒又亮又红的疙瘩。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跟在女孩儿后头叫:小姐,慢些儿,莫要摔跤——又回头冲一个男子喊道:死莫松,你还不快些儿过来——
阿宝正在呆呆地看那三个人远去的背影,听到“莫松”二字时,忽然惊觉那女孩儿甚是面熟,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叫她给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儿可不正是十三、四岁那年的自己么?
知道自己是阿宝后,她心内忽然豁然开朗,不再茫然,但也不由得有些纳闷,自己明明站在这里,怎么还会有另一个阿宝?
不过片刻,她又看见泽之表兄带着几个少年郎急急地跑过来,口中叫唤:阿宝,阿宝——
阿宝心中一凛,蓦地想起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赶紧也小跑着去追那个小阿宝。
小阿宝渐行渐远,她追不上,只得扬声叫喊:暧——你们莫要逛啦,前头土地庙中有个人身受重伤,还发着高烧,你们快去救人要紧——嗳——
小阿宝明明已经驻足停下,却似乎听不见她的叫唤,只管与追上来的泽之表兄说说笑笑。泽之表兄适才从她面前跑过去时,对她也是视而不见,她心里便觉得有些不高兴,赌气转身走了。
这回她独自一人飘飘荡荡地来到了土地庙,心内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进了庙内,就着清凉月光里里外外找了几遍,连香案下的布幔也掀开看了一看,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子,自然也没有那个身受重伤的人。
阿宝心中怅然若失,愣怔片刻,只得怏怏地出了庙,转眼又想起自己在外游荡了这许久,只怕爹爹母亲要担心,于是又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往家跑。等她兜兜转转找到自家时,天色已然大亮。
莫府大门紧闭,不知为何,看上去破败如那土地庙一般,墙边竟然生出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阿宝心下吃惊,忙忙推门入内,一路跑到上房去。
上房内,莫夫人正对镜梳妆,见她进去,忙放下手中的木梳,满面喜色地向她招手,口中道:乖阿宝,叫我好等,可想死我了——
阿宝闻言,心里顿时生出些莫名的、难以诉说的委屈来,随即扑到莫夫人的怀里,拉着莫夫人的袖子嘤嘤地哭了一回。莫夫人摩挲着她的脖颈,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乖阿宝,好阿宝,莫哭,莫哭。万事有母亲与爹爹在呢。母亲这就带你找爹爹去,爹爹在外头等着咱们呢。
于是她便起了身,携了母亲的手,母女二人穿过空旷无人的莫府大院,来到了府门口。爹爹果真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道旁等着她们。
阿宝忽然又觉得好像是与爹爹分别了许多年头一般。但爹爹的样子却是丝毫未变,还是儒雅一如从前。
阿宝心中生出了十分的喜悦,忙忙松开了母亲的手,往爹爹那里奔去,此时,耳边却忽然听得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带着哭腔喊“小姐”。
阿宝一惊,慌忙回头去看,身后那条路的尽头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出来。那院门敞开,能看得到院内的天井内似乎有个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子,葡萄架旁则是几株年老的核桃树,而桑果正站在院门旁,带着哭腔遥遥向她喊叫。
不知为何,阿宝心中便生出几分不舍与眷恋来,但还是过于思念爹爹,想要到爹爹那里去,于是远远地向桑果招了招手,喊道:桑果,你过来,我等你——
然而桑果只顾掩面哭泣,并不过来。
阿宝无奈,只得又向她挥了挥手,叫喊道:桑果,我走啦,我要去找爹爹啦——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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