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舍不得阿娇,晚间非要与她一起睡,两个人挤在床上唧唧哝哝说了许多话,正待要睡下,却听红菱急急跑来,让她快些穿衣去上房,说夫人有事找她。阿娇想大约是莫夫人怕阿宝在这里要吵得自己一夜睡不好,所以才把她叫回去,但又见红菱一脸焦灼,不由心下纳闷,对阿宝笑道:”你快些儿去吧,明天早些儿过来陪我一道梳妆便是。”阿宝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地穿衣起床随红菱出去。
到了上房,却见桑果一身利落打扮,手里挽着一个包裹,倒像是个要出门的样子。阿宝”咦“了一声,还未开口,又看到莫夫人一脸泪痕,歪坐在椅子上,旁边却站着家里的车夫莫老大。莫老大平日都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为何,此刻竟然一脸焦躁,不住地搓着两只手,偏两只铜铃也似的眼睛又红又亮。阿宝唬了一跳,想自己这几日跟着忙里忙外,并未惹什么祸端,怎么桑果与莫老大也要被赶走了么?心里一惊疑,倒不敢动了。莫夫人见了她,忙把她拉到怀里,一开口,已是泣不成声:“我的儿!我莫家要遭祸!你父亲已被官府拘了去,因这一段时日以来,朝里的大小官儿被杀了无数,我心里害怕。你且随莫老大先躲一阵子去吧,个中原委我也不及与你细说……”
莫老大在旁催道:“夫人且长话短说罢,只怕夜长梦多。”
阿宝目瞪口呆,问道:“这是怎么了?这话从何说起?”
莫夫人在莫府当家多年,也是个有决断的,当即擦了把眼泪,叫红菱拿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到阿宝手里,道:“你父亲在严大人家连同严大人等今晚被官府捉拿了去,严家已被抄家,我只怕咱家也要受牵连——你且随莫老大去城南你堂舅家呆几日。你堂舅家姓朱,在城南长乐乡开茶馆,到那一问便知。这里是两封银子,你主仆两个能用一段时日。”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黄杨木簪子,拉过阿宝的手,将簪子放到她手中,再将她的手合上,道:“这簪子是我留给你的念想,千万要收好。若我莫家能躲过此劫,我即刻让人去接你回家,若躲不过,你待风平浪静再去投奔你大姐姐,家里万万不可再回来了!其他的亲戚等人一来靠不住,二来也怕连累人家。你堂舅家倒不要紧,多年未与我家有来往,官府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你万万记住我的话!”
阿宝叫莫夫人的一番话惊吓的牙齿打颤,只问:“怎么只有我自己逃,母亲怎么办?娇姐姐怎么办?父亲呢?父亲现在又在何处?”
莫夫人按着心口喘气,道:“你父亲去严大人请去议事,刚到严家,却连同严大人一同被拿走。若我此时逃走,人只道我们心虚,莫家便是无罪也变成有罪了,你父亲在监牢里却又去指望谁?再则此事尚无定论,若你父亲与严大人只是虚惊一场,问清了就能放出来;那阿娇也跑了,还怎么成亲?如此岂不叫人笑话?朝中与严大人结好之人无数,你父亲也是个谨慎的性子,应当没有得罪什么了不得的人;皇帝打进京城时,是严大人开了城门放他们进来,你父亲也早早于城外跪迎,想来应是虚惊一场……阿弥陀佛,但愿是虚惊一场——”
阿宝猛地想起那年在父亲书房里偷听到的话,不禁脊背发凉,想要告知莫夫人,但话到嘴边又想到此时再说已然无济于事,只会让莫夫人更加担心,便强自忍了。莫老大那边早已等得不耐,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手一个,拉了阿宝与桑果将她两个往外拖,莫夫人兀自捉着阿宝的手,眼睛盯着桑果叮嘱道:“出门在外,你两个今后就要相依为命了。你比阿宝大两岁,我就将阿宝交给你了。你若能爱她护她,将来我必定感念你的好处。”
阿宝死命咬着嘴唇,只是拉着莫夫人的衣襟不松手。桑果也泣道:“夫人放心,我父母双忘,无所牵挂,今后必定是与小姐同生死的。”
阿宝与桑果坐进早已备好的一辆马车里,出了府门时,阿宝撩起车帘,往府里死命地看了一眼,府内依旧灯火辉煌,想来阿娇此时正做好梦,而莫夫人正独自煎熬。阿宝拉着桑果的手,依偎在她身上,不禁泪流满面。
莫老大先将马车停在靠近城门的僻静处,只等到天一放亮,开了城门即可出城。
车内狭小,两人无法伸展安睡,本来也睡不着,阿宝便下车去问莫老大来龙去脉。
原来莫老大驾车送莫主事到严府时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莫主事便给了他些银钱,让他自行到外头去买些吃食。莫老大因常与莫主事常来严府,这附近已是熟门熟路,便自行去了不远处一家卖吃食的铺子吃饭。待用好饭,便慢悠悠地赶车回去。还未到严府,老远便看到严府门前的道上有官兵把守,府外一圈已被官兵围住,府内哭声震天,呼号声不断。莫老大暗暗吃惊,不敢贸然上前打听,便装作走错道,悄悄退了回去,远远的看着,不一时便见官兵锁了一队人出来,严大人首当其冲,此时已被除服去冠,不时用肩膀去蹭面庞,似是涕泪交加,真真是往日里有多威风,如今瞧着便有多狼狈。他后面依次锁着的严家几位公子及莫主事等几个亲信手下,最后跟着的是哭哭啼啼的严家女眷。这一队人后面却又有两个被席子卷着横着抬出来的,想来是已经是断了气的,只是不知怎么死的。众人被带走后,严府里里外外依然有官兵看守,家下仆从都未见出来,想来还被关在里面,大约是不想透漏风声。
莫老大看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明白严府这是被抄了家。莫主事多年来一直是严大人的亲信,此次即被捉了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本以为能在莫府平安终老此生,却不料半途遭此大祸。可叹可叹。
夜里风寒露重,阿宝不知是吓得也不知是冷得,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咯咯打架。莫老大劝道:“事已至此,不必再多想。小姐既然得以逃了出来,要多想想以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
阿宝一边抖着身子一边问道:“怎么?你、你、你觉得我回不去了么?你觉得我父亲要获罪么?”
莫老大道:“我哪里知道?”
阿宝心灰意冷,又问:“大姐姐家会不会受牵连?”
莫老大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擦了擦,慢吞吞道:“夫人已写了书信给大小姐带去,只怕已经跑啦。”
阿宝说不出是安心还是难过,又重新爬到车厢内,靠着车厢依偎着桑果坐了一夜。
阿宝的堂舅家并不难找,到得城南长乐乡,在摊儿上买了几个烧饼,那卖烧饼的人便将朱家茶馆指给莫老大看。这条街狗尾巴也似的短,路边两旁的店铺一眼便能看到头。莫老大停下马车将马车驶到朱家茶馆门口,待阿宝两人下了车,便道:“三小姐,我走了。”
阿宝慌忙去拉他的袖子,看他平日凶恶无比的一张丑脸此时竟觉得亲切,让人无比留恋:“你去哪里?你还有地方去么?你不留下来么?你走了我怎么办?”
莫老大哈哈一笑,道:“当年老爷救我一命,如今我也算是报答了。天大地大,我自有去处。小姐自己保重吧。”言罢,驾了马车竟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阿宝眼里含着泪,呆了一呆,转眼看到桑果两眼发青,蓬头垢面,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忙忙理了理头发。两人正理理衣裳,正待叩门时,朱家茶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圆滚滚的老妇人,那老妇人一开门就看到两个年轻女孩儿站在自家门口,吓了一大跳,“哎呦”一声,道:“阿弥陀佛,难不成是天女下凡?”
阿宝从小也略知道些堂舅家的事儿。
朱家堂舅是阿宝娘亲的堂兄,老家在安徽灵璧县。有一年发大水,在老家实在活不下去,便举家逃难到京城。阿宝娘亲小小年纪时便父母双亡,后又被兄嫂卖与莫家作奴婢,父母兄嫂都已忘记了,哪里还能记得住堂兄?但终归可怜他,与他许多体己银钱安家落户。堂兄感激不尽,常常在莫府走动。彼时他家的儿子刚一岁多,莫家彼时只有阿珠阿娇两个小姐,儿子却是一个也无。阿宝娘亲正怀着阿宝,去算命,说莫老爷命中无子,这回又是个小姐。这话不知怎么被堂兄夫妇得知了,心里便起了攀高枝的念头,便派他家女人常常到莫府来请安,有意无意与阿宝娘亲唠叨:“若将来能找着好人家结亲,咱家的儿子便是入赘也无不可。妹妹可有认识什么好人家么?”
初时还不好意思挑明,见堂妹不搭腔,便明说了:“将来我们若能亲上加亲,妹妹将来没有儿子也不怕;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妹妹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若我们儿子能入赘莫家,将来对媳妇儿必定言听计从,对妹妹也是孝顺万千的。”
安徽灵璧县那个地方最是穷山恶水之处,遇着坏年头,卖儿卖女是家常便饭;且不说门第差太多,就是无门第之见,将女儿许了他家,将来若活不下去,也只能生几个卖几个。阿宝娘亲心里冷笑几声,将她堂嫂打发回去。自此他夫妇两个再来,便称病不大愿意见了。
不久,她堂嫂的这番话却又传到莫主事耳里,莫主事大怒,叫人送了一笔银钱给朱家,让他以后不必再来请安了。他夫妇两个羞愧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便用这银钱做本钱,在京郊开了一家茶馆,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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