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历1926年2月12号,成都槐树街的少年李史可回到成都东门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府南河汇合在东门外,合成岷江一路向南汇入长江,可这里,整个码头附近,停泊了几乎数百艘大大小小的客轮货轮。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人工湖泊,以及上面的码头就呈现在眼前,难怪老师们说成都通了二百吨的江轮,让自己坐轮船回来。
眼前绝对不象一个大年三十的热闹都市,而是一个异常热闹的开春的田地,或者建筑工地。
不是一条街,一个区,一个片,而是整个城市。
冬天的风很大,冬天的风很冷。
可眼前的景象让人即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大风。
无数的人,数之不清,都在街边,在挖开的沟渠中,嘿嘿哈哈地吼着号子,二十几个青壮小伙子一伙抬着一个个巨大的水泥管。在上海读中学的李史可当下就明白,这是在铺设下水道。
再往里走,街道两边几乎都在修房子。有一层改修为两层的,有推倒原来木头建筑修青砖房的。甚至还有十几处看上去七层以上高楼出现。地上不再是石板路或者泥路,已经铺了一层不知道从那里来的洋灰。看样子已经非常结实,但大街上没看到几辆车。这不意外,中国都是贫油国,国人都知道,除了沿海平原有国外石油公司的汽油运来,有少量汽车外,很多内陆城市,一辆汽车都没有。
成都街上的汽车虽然少,可样子都很新潮,一个大大的甲壳,就像一只花姑娘(甲虫)在地上爬动。李史可数了一数,沿途虽然少见,可竟然也有上百辆,真不知道从哪里搞那么多汽油。
李史可正在震惊中,忽然听到天上传来呼呼的声响,抬头一看,三架飞机竟然并排着飞过!
有飞机!
听说东三省的张作霖张大帅才办了全中华民国第一个军用飞机小队,成都居然也有飞机了!不用看也是军用的。
身边的人却没有几个抬头看的,显然已经见惯不惊了,连小孩子们都打打闹闹地跳着走过,只瞥了几眼就不再理它们了。
李史可怀疑自己身在梦中,回到家中一看。原来的砖瓦房子现在更大了,竟然修得象大上海外滩的外资银行,下面是大石头和洋灰修的方石块。第一层明显是花旗风格的建筑,整个房子居然有三层。而二,三层,还是四川民居的木头楼房。只是木头都是崭新的刨过的,透着一股子木头香味。再往旁边一瞧,那些四合小院有这样改变的居然不在少数。
这还是自己的家吗?
李史可狐疑地在门前站着,忽然听到里面熟悉的妈妈的声音:“是可可回来了。”李史可的母亲已经飞奔出来迎接。
再看一眼母亲,还好,还是那个母亲,只是身上穿了一件洋花布的旗袍,看上去年轻多了,就象大上海的太太。
李史可家一向属于中产阶级,能凑钱供他在大上海读中学已属不易,现在看,竟然有一股子大户人家的味道了,对这个变化,李史可完全不敢相信。因为昨年开春时一个回成都的学弟给自己说起成都,说起才探访的家,还是那个几年前的模样,一点没有变化,怎么短短大半年,这成都,竟然变得如此……洋盘?
李母抚摸着李史可的头,把他迎接进去。
里面的家具,倒还是那些老家具,这让李史可的心奇怪的平和了下来,他说:“妈,怎么……家里大变样了?”
李母得意地用脚跺了跺地面,说:“你没注意到家里铺了大青砖吗?家里已经重新修过一道了,是拿得义公党政府的贷款。有200银元哪。还只给五厘利息。修一楼花了150银元,二楼三楼建材都是原来的房子拆下的,只多买了几根木头,给院子里铺青砖,修那个石桌子倒花了些钱,所以,没有什么结余了。”
李史可一听数目,诧异说:“二百银元?政府白贷给咱们?这怎么可能?”
李母说:“也不白贷,靠工资还。你爸本来就是鑫新机械厂的老技工,现在跟政府的厂子干什么工程师,一个月六十银元的薪水,我们这个月就还清贷款了。”
李史可更加奇怪,说:“爸的技术有那么好吗?怎么原来他才拿12个银元就说厂里对得起他了。那原来的鑫新厂怎么了?”
李母说:“现在鑫新厂也没有垮。厂老板从政府那里贷了一万银元,又从巴蜀重工公司买了新设备,现在一个月能赚几千大洋,这都是义工党政府的好,都是张主席的好啊!家里现在也没有怎么用钱,都把钱攒着,你将来做事用。你爸一个月能赚六十银元,还贷这月还清,以后一个月结余五十银元,一年就可以赚下六百银元,你做什么都方便,咱家啊,不再是穷家小户,也算中等人家了。六百元的纯收入,在以前地主家都不多见,除非是数百亩上千亩的大地主。”
李史可听李母吹说张主席的好,于是说:“是那个新军阀张泷?他舍得贷款给我们普通百姓?”
李母说:“别叫人家军阀,人家是主席,是我们人民的队伍的老总。不是你中学毕业该回来了,我们也会发信叫你回来的。人家张主席办学校,不论小学中学还是那个四川大学,都在东门码头下面,哪里现在叫学校区。但凡是咱们民国人的,免食宿,免学费,包校服,一个月包你发一次电报或者打一次电话包邮四封信。如果是川内的,不论小学中学都包路费。如果是川外的,只要读中学以上也包路费。民国人连读大学都不用学费呢。”
李史可诧异万分地说:“如此大好事,我怎么在上海没有听学校老师说呢?”
李母一笑说:“笑话,你读的中学收咱们家六十银元一年的学费,他们给你说成都现在免费读书,咱们还会付那六十元吗?这个政策以前也仅是实惠四川人,前天在广播中解说过一次,全国来读书的都可以免学费,想来就要在全国执行了。”
李史可说:“哪,哪成都的经济能负担得起吗?全国可是有二,三十万中学生啊,人人都让他们付学费路费食宿,他们图啥?肯定得签劳工合同吧?”
李母说:“契约当然得签,不过,只要你在成都政府控制内工作,就不收你任何培养费用,如果你要回老家甚至去国外,那就得收费了。”
李史可说:“这听起来很公道,可这个张主席图啥?”
李母说:“人家图咱们百姓生活好呗。他为了这,都花了数千万大洋了,不图这个,还图啥子?人家主席是菩萨转世的,心善着呢。”
李史可不服地说:“中国不需要什么佛,菩萨来救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供产主义。”
李母一惊,旋即大怒说:“啥,供产主义?你在大上海就学了那些?供产主义,不就是天天教人造反,天天教人罢工的所谓供产主义?”
李史可说:“什么教人罢工,叫人造反?这是教人民参加革命!现在军阀统治,资本家血腥残暴,我们工人家庭必须联合起来,团结起来,才能够和他们斗。这个张主席绝对是最阴险最毒辣的军阀,他这是让咱们工人服从他的统治啊。咱们不闹了,他就可以剥削咱了。别看他现在对咱好,这绝对是伪装,不会长久的。”
李母说:“你个混小子,你个傻小子,你爸现在就在巴蜀公司当工程师,一月六十大洋,人家对咱多好!你要和人家闹,老娘先骂你这个不孝子!你个不学好的东西,那些供产党,供青团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些人天天闹腾什么革命,天天造发,就算你有点理,可也得分对象啊!帝国主义和邪恶军阀,还有大地主,大军阀该打到,可人民的公司,你也打倒?巴蜀公司就是咱人民的公司,里面的每一分钱怎么花,人家都大字报贴在工厂里。叫大家伙看,没一个贪污的。你凭啥恨人家,就因为那些所谓国外的洋人给你讲什么主义?什么社会大同?我呸,凭啥你爸一天干到晚的和一些修剪花草的悠闲工人拿一样的钱?那才不公平。你讲的什么供产主义,咱们居委会的委员们都给咱们说过了,说全是骗人跟他们闹的玩意儿。”
李史可觉得一股怒火冒起,这母亲怎么向着资本家说话,资本家可没有一个是好玩意儿!李母却不理他,说:“你今晚别去蹿门了,妈带你到居委会那里听讲座,讲为什么咱走自己的路,即不走帝国主义军阀的路,也不走德国人发明的玩意儿老毛子推行的洋人玩意儿,咱为啥走自己的路。”
李史可的怒火一滞,德国人发明的,俄国人推广的,洋人的玩意儿,这三个话让李史可觉得一股无力,原来,在成都人现在看来,供产主义还是洋人的玩意儿。
这真理难道就真得没有唤醒人民的力量了?
李史可不服。当天,他听了讲座,只有一个感受这张泷,绝对是一个怪物。他是军阀,却打着打分田减租的招牌对付士绅阶层,对付他代表的阶层。他又贷款给资本家搞工业,按理也算资本家一脉了,可他还好,搞供产主义,搞集体企业,巴蜀企业现在虽然只有一个资金股东,可工人们的家里出地算入股。巴蜀工业公司在成都开设了数百家占地十亩以上的大厂,都是工人们的家拆了搬迁的空地。所以,工人们也算股东。如果这工人都算股东了,那与集体企业有什么不同?与共产主义的企业有什么不同?
李史可只觉得自己头脑混乱,搞不明白了,但从效果看,这个张泷完全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属于同情革命的左派一员。虽然他还是一个军阀,一个资本家。
李史可几次想进督办府去游说张泷信从供产主义,可连大门都不允许进入,也只能在乡亲们中说了。可这里的气氛怪,第一天说别人只是笑笑,第二天还说,就来了几个黑制服的人,叫自己去一趟。
李母陪同李史可去了一趟,问了些问题。一个严肃的黑制服对含泪的李母和李史可说:“也不怕你们供产主义的信徒知道,我们成都根本就对你们那一套不感兴趣。你们要搞,到那些军阀和血腥工厂去搞,别在四川成都给我们添乱。你得接受教育,如果你不接受教育,打算投身所谓革命而不是真正的改革,那我们只能给你发路费,你到川外去弄吧。反正,你们的那一套,别想来骗我们义公党的人。你们那几招,有我们革命吗?我们分地产的时候,你们在哪儿?这次是警告,下次你再宣传,就是递解出境。”
李母哭着说:“我娃只是受了蛊惑,不会再弄那些了,你们放心,请张主席放心。”
李史可并不服气,但他决定先隐忍一下,联系那些党员和自己这样的团员,等张军阀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苛待人民的时候,那时候,人民会相信供产主义的。
李史可开始了自己的地下宣传生涯和观察生涯。但结果不如他的预料。
现在成都几乎每天都有一两家新工厂投产,可工人始终招聘不够,原因很简单,现在,成都政府实行按人头贷款政策,但凡成都居民护照持有者,都可以贷款一百银元的款。而这笔贷款的具体去向必须在他们规定的范围内,一个是开办工厂,一个是投资教育——当然,如果是在成都上学,这个投资就免去了,而如果要出国读书,还可以贷到更多的款项。还可以修建房屋。也就是这三项。
基本上,象李史可父亲这样有高收入舍得直接把贷款用来修房子的不算太多,大多是以前就是工人的家庭,这部分人即享受了高工资,又能享受夜校的免费教育,还拥有自己的工厂的成都工人们看来,义公党政府简直就是大恩人,别说宣传供产主义,就是让他们提罢工二字他们都会勃然大怒。谁都知道,这工厂有自己的卖房子或者贷款贷来的股份,少开一天工就少赚一份钱。
供产主义可以依靠的对象就这样失去了,李史可感到很茫然。他接下来观察了农村。
他听说了所谓只属于主席的公司——巴蜀重工公司强制征地的事。本来以为农民会因此站在革命这一边。可再一打听,别人都说,那伙泥腿子算是“整到咯”(发了横财)。不仅一亩地得了三十银元,足够在成都修一个屋子,还在城郊免费得了一人二十平米宅基地。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工上或者能当兵,这可都是人均十几个银元到二十银元的收入。那些以前就是新川军核心的彭山县老表,一个月的响钱也多半才25银元。不比这伙新入伍四个月的多多少。现在,这伙人,人人都吃成都附近甚至川南沿岷江运来的大米,个个都肥头大耳的。哪里会对政府不满?
李史可觉得农民阶级也靠不住了,难道,自己只能去依靠士绅和军阀,一想这个念头,李史可就呸了一声,他才不屑呢。
或许,知识份子可以试一试,但还没有采取行动,他母亲就说了:“娃儿,如果你吃人家给你的饭,睡人家给你铺的床,拿人家给你的书,读人家给你的学。你还反对人家,这叫什么?”李史可只能说:“这叫狼心狗肺。”李母说:“这不就结了,现在,你想跑到那些学校去宣传你的供产主义,你不是叫学生们跟你当白眼狼吗?人家张主席欠了你爸你妈什么?要受你的气?”
李史可语塞。他只能先放下宣传,去找一份工作糊口再说。这时候,他看到了《参考消息》招聘的广告。
主编是周文。(也只有奥黛丽和张泷知道,周文曾经担任重庆新华日报社社长,后来被嗡嗡嗡死了。)
李史可觉得,可以一试,结果让他再次震惊,这个报社已经有三十四个大学生编辑和特约投稿人,所以,他这个高中毕业生,也只能从印务工作开始干。而最令他震惊的是,母亲居然拿着一张参考消息来对他说:“儿啊,现在这家报社招聘。你学了东西,就去干活吧。”“妈,你怎么识字了?”李母得意地说:“还不是张主席搞的全民成人教育,白天中小学生用校舍,晚上就轮到我们这些成年人补习了。上了四个月免费的课,你老娘我都识得一千来个常用的字了。”李史可无语,普遍成人教育,这不是供产主义常说的人人有书念么?这里连资本主义都还是雏形,怎么就跨入供产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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