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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久久没有声音。日影又斜了些，床终于动了动。地上的影子分离重合，又再次分离，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个。 叶宗下了床，远远踱到一边。黎离坐着没动。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他对视。 良久，只听叶宗一字字问：“黎离，你什么意思？” “叶宗，我欠你很多，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黎离吸了口气，回头望向他：“黎氏的股份我可以给你，黎家的支持我也可以给你。但联姻……或许并非最好的方法。” “联姻。”叶宗淡淡咬字，意味不明。 黎离下了床，捏着拳头和他对视：“叶宗，如果我背了你妻子的名义，就没法眼睁睁看着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到时候，我只怕天天会和你闹。” 叶宗没表情地盯着她，看不出喜怒。 她继续道：“越闹关系越僵，最后连和平相处都不行，对你立足美国也没有好处。与其这样，还不如用其它方法帮你，比如合资或者共享渠道什么的，尽力取得同样的效果。” 叶宗目光冰凉，长指在窗棂上一点一点：“直到现在，你还以为彦彦是我和贺欣的孩子。黎离，我该说点什么？” 他慢慢走进，用力抬起她的下巴：“你觉得，我会随便和别的女人生孩子，把他们留在身边，再回头来招惹你？你到底是看轻我，还是看轻自己？” 他眸色阴沉，黎离下颌生疼，脑袋卡壳：“可那孩子姓叶，你还给他入了户籍……” “所以就是我的？” “九成……是吧。” “你以为谁都你一样，转脸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黎离愣了愣，有点高兴，可更多的是诧异：“那彦彦是……” “叶朔。”叶宗蓦地放开她，转身踱回窗边，沉声说，“彦彦是贺欣和叶朔的孩子。” 叶朔……叶朔？！黎离惊呆了。 叶宗的父亲叶圣恩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他有多少外室和私生子，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叶朔是叶圣恩的长子，更是叶家正室唯一的孩子。 从前黎向东说，叶家孩子虽多，可除了叶宗，成器的几乎没有。那么，叶朔就是其中最不成器的那个。 可即便如此，凭着正室所出的身份，叶朔的继承权仍是叶家首位。只可惜他太不安分，路越走越歪，后来甚至软禁了病倒的叶圣恩，企图勒索更多继承权。 那次之后，叶圣恩终于发作，强行把叶宗逼了回去执掌叶氏，以取代叶朔。从那时起，叶朔便对叶宗恨之入骨，几次痛下杀手。 那场争斗以叶宗的胜利、叶朔锒铛入狱告终。当时的血雨腥风黎离有所耳闻，对个中细节却不甚了了。但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风雨过后，叶朔的女人和孩子竟到了叶宗身边。 “贺欣原来在叶朔的酒店里工作，被他看上、强迫、有了彦彦。” 叶宗面朝窗外，看不到神色：“叶朔对他们很不好。贺欣想离开，却又斗不过他，有一次想不开准备跳海，意外被小妹救下，然后认识了我。” 黎离大致摸清了故事走向：“于是你帮了她？” “不，是她帮了我。”叶宗低头撑住窗台，嘲弄道，“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光彩的回忆。” 晚霞渐浓，窗外一片殷红。叶宗的背影漆黑、萧索，像一幅痛彻心扉的剪影。 “叶朔不聪明，但强在心狠手辣。那一次，他对我下了死手，我被逼到绝境。贺欣出现时我想，这是我死里逃生的唯一机会。” 黎离怔了怔：“贺欣……帮你扳倒叶朔？” “她被叶朔强迫过、囚禁过、虐待过，每一条都能把他送进监狱。” “所以……你逼她作证？” “我告诉她，如果她出来作证，我会保她和彦彦一生无忧。”叶宗直起身，从口袋里摸出支烟，“我没逼她，我用了比威逼更下作的手段，利诱。” “可是……不对啊。”黎离艰难翕动嘴唇，“强~奸只够关几年的，可叶朔是终身监禁，而且罪名好像是违禁品交易？” “没错。”叶宗捏着烟靠上窗框，阖眸，“本来他只能因强~暴入狱，但当时我问了贺欣一句，除此以外，她有没有叶朔的其它违法证据，因为证据越多，扳倒他就越容易。” “她有？” “她没有，于是回去找了。” “回去找？”黎离惊道，“回去哪里找？” “叶朔那儿。”指间的香烟微颤，“我只是无心一问。但就因为我的无心，贺欣主动回到叶朔身边讨好，想方设法偷了他的账本，然后悄悄送到我的手里。” 寒意从脚底升起，缓缓爬上脊背：“所以你能扳倒叶朔，都是因为贺欣？” “收到账本之后，我才意识到贺欣做了什么。当时她被叶朔扣住，关起来折磨拷问，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叶宗回过身，眸色晦暗幽沉：“黎离，我欠她的，不比你欠我的少。” 平静的音节像是重锤，毫不客气地抡到脸上。黎离晃了晃：“这就是你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 “我提出送她和孩子出国，可她坚持留在叶氏工作。彦彦毕竟姓叶，叶家有他一份。贺欣要带着他留下，我没法拒绝。” 确实，于情于理，叶家都该抚养彦彦。可贺欣……想起她刚才说过的话，黎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彦彦的户籍落在你名下，是谁的意思？” “我把他父亲送进监狱，自然该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何况，叶朔不会认他，他也不该背着罪犯儿子的名声生活。” 夕阳西下，窗外浮着血一样的颜色，很鲜艳，很沉重。 叶宗盯着那血色，说：“叶朔再不争气，叶家也是他的，哪轮得着我这个私生子插手。可是，当时小妹出了事，父亲以她为要挟逼我回去。我回去，叶朔就要杀我，我不想死，就只能害他。手足相残，黎离你看，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黎离想告诉叶宗他没错，可她开不了口。叶家和黎家，正室和私生子；叶宗和叶朔，她和黎雨黎风；手足相残，你死我活。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不同。 时至今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已经分不清楚了。她能做的，不过是把悲剧重演的可能降到最小。所以，她只说：“叶宗，我们能不能不结婚？” 窗畔的身影蓦地一滞：“你说什么？” “我可以给叶氏投资，你也可以增加在黎氏的持股。我会尽力帮你立足美国，但是，别结婚了。” 脚步声轰然响起。叶宗呼啸而至，一把提起她的领子，猛地将她扔到床上。 “咚！” 身体巨震，痛呼还未出口，叶宗已欺身压了上来：“你敢再说一遍！” 他的手像铁钳，死死拽着黎离的领口，坚硬的骨节几乎嵌进她的喉咙里，一双深眸更黑得暗无天日。 “黎离，你耍我上瘾是不是？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你说不结婚就不结？贺欣、彦彦，我还有什么没解释清楚的？你想毁约，不要拿彦彦做借口！” “我的孩子不能成为下一个黎离和黎欢，叶宗，你不明白吗？！” 黎离蓦地尖叫出声，而叶宗狠狠一僵，中咒似的一动不动，只有冷硬的胸膛激烈起伏。半晌，他轻声问：“你说什么？” “你对彦彦有情有义，我绝对尊重。可是叶宗，你自己也说，是你把叶家从他父亲手里拿走，然后又把他父亲送进了监狱。彦彦长大后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他认为叶家全是他的，到时候，在他和我的孩子之间，你怎么选？” “我既然抚养彦彦，就会帮他建立是非观。”叶宗看着她的眼睛说，“所有孩子，我一视同仁。” “叶宗，我希望是我想多了，可贺欣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亲口告诉我，她接受开放式感情。如果我没理解错，她在向我宣战，她在等你。你觉得，如果你一直不回应她的感情，她会帮彦彦建立什么样的是非观？” 叶宗死死压制着她，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神色。黎离知道自己戳到了痛处。叶宗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贺欣的感情。 但他的良心太偏执了。哪怕在和叶朔的争斗中，他是无奈应战的那个，哪怕贺欣的所有遭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叶宗仍把一切归咎到自己身上。 这种愧疚，让他没法狠心把他们赶到看不见的地方。 良久，他哑声问：“你不信我？” “我信你，但我不信贺欣。” 她不禁又想起刚才的噩梦。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叶子，和黎风长得一模一样的彦彦。黎离闭上眼，不觉阵阵打颤。 她咬住牙，竭力维持平静：“叶宗，我没法忘记黎风对我和黎欢做过的事。那样的过去，绝不能在我孩子的身上重演。也许彦彦不是黎风，但是，只要他有一丝可能成为黎风，我都不会和你结婚生子。” 叶宗久久没有动作。窗外的微光一点点沉下，黑暗降临，他的表情完全隐在阴霾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撑起手臂起身，背对她立在床边。 夜色无边，融了漆黑的身影：“对不起。”他淡淡说，“黎离，其它事情我会再想办法。但我不能让你走。你必须和我结婚。” 黎离也坐了起来：“那你能让贺欣他们走吗？” 他背影微动，却没答话。 并不是出乎意料的答案。黎离无声牵了牵唇角：“那只有一个办法了。叶宗，我们签婚前协议吧。” *** 市政厅里，黎离盯着“婚前协议”几个大字，眼眶和胸口都涩地厉害。 在他们的圈子里，婚前协议并不是多新鲜的事。但她清楚记得，父亲和母亲是没有婚前协议的。 对此，她还特意问过黎向东：“爸，你和妈结婚的时候，就考虑过协议的事吗？” 黎向东说：“我一穷二白，不需要这东西，但你妈妈不一样。我怕她不好意思开口，还主动提过，结果被她臭骂了一顿。” “妈妈骂你什么？” “你妈妈说，黎向东，我要是怕你图我什么，根本不会靠近你半步！你是觉得自己道德败坏，还是觉得我眼瞎无脑？” “喔……”黎离作势打了个寒颤，“好凶。” 黎向东沉痛附和：“凶悍堪比河东狮。” 玩笑归玩笑，黎离完全认同妈妈的看法。叶宗求婚时，她就告诉他：“你可不许跟我提婚前协议那码子倒胃口的事，我不会同意，估计还得骂你。” 叶宗摸摸她的头：“谢谢你，黎离。” “不用不用。” “不过……” “不过？”她惊恐，“难道你想签？你买了房子，还有那么多论文，万一以后哪个得奖了……不是有个新闻说，一个老爷爷离婚之后得了诺贝尔奖，但成果是没离婚时候出的，于是奖金被前妻拿走了一半，你不会……” “……我是担心你父亲有意见。” “他自己都没有，才不敢管我。你就说你怎么想吧。” 叶宗认真地望着她：“婚前协议是为离婚准备的。我如果考虑过离婚，就根本不会结。我想，我不会用这种东西来侮辱你。” “嘿嘿。”她满意地拍他的肩膀，“英雄所见略同。我要是打算和谁签婚前协议，只有一个理由：结婚是被逼的，我一点也不爱那个家伙。” 那之后没多久，她就和周臣签了婚前协议。三年过去，坐在谈判桌两边的人，变成了她和叶宗。 “叶先生和我的委托人结婚以后，不得进行任何损害黎氏利益的活动。” “婚姻期间，叶先生要和我的委托人保持完全经济独立，互不干涉对方公司事务，并放弃对对方名下婚前、婚后所有财产的一切主张。 “同时，叶先生拥有的黎氏股权，只能由我委托人的亲生子女继承。” 律师的声音平板机械，每一字都有千钧之重，毫不留情地砸在心上，豁开一道裂缝。 胁迫、交易、防备、算计，心目中最不堪的那种婚姻，终于发生在她和叶宗身上。可是，还能怎么办呢？叶氏的财产她一分不要，但她必须保住黎家。 贺欣现在想要叶宗，以后会不会想要叶氏？如果求而不得、如果因爱生恨，再下个目标会不会变成黎家？谁也不能保证。 如果没有这份协议，婚后，叶氏和黎氏的所有盈利，都将属于她和叶宗共同所有。彦彦享有对叶宗财产的继承权，就同样对黎氏拥有主张。 也许她有迫害妄想，但在黎风黎雨之后，黎离真的怕了。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她必须留住一个完整强大的黎氏，这样，不论叶氏发生什么，她的孩子都将有能力自保。 “叶先生，对我委托人的主张，您是否存在异议？” “签字吧。”叶宗径直翻开文件落笔。 他没带律师，甚至没过抬头，自始至终没看黎离一眼。其实，自从昨天她说出“婚前协议”四个字，他没再看过她一眼。 当时，叶宗转身就走，霍地扯开了病房大门。就在黎离以为他要摔门而去时，他蓦地停下，一字字说：“我同意。明天九点，市政厅见。” 三年前叶宗说，不会用婚前协议来侮辱她。结果，第一次订婚后，她用家族利益侮辱了他。第二次订婚后，她用婚前协议侮辱了他。这样的婚姻，让人看不到前路。 “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小槌落下，法官微笑道，“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今天头一遭，叶宗的目光落在黎离的身上。他漆黑的眼底没有丝毫温度，唇边却缓缓扬起一个微小的弧线。略略倾身，凉薄的唇覆在她的颊边，若有似无的轻触，却不落下。 掌心，冰冷锋利的金属缓缓嵌了进去。手指瑟缩，黎离摸出那是一把钥匙。 “今晚搬过来住。”他笑得冷而淡，甚至带了点残酷的意味，“等着我回来，叶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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