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离是被闹钟吵醒的。头痛欲裂，艰难翻身摸过手机，只看了一眼，她便弹了起来。
——十点，手术。
匆匆下楼，乔瑞已等在门口。修长的身形倚在罗马柱上，云朵飘过，淡淡的阴影洒下，遮住英俊的面目。想起昨天的争吵，黎离不禁脚下一顿。
阳光刺眼，白色大理石泛出点点晶亮，让人没法直视。
“早餐在车里，我的秘制培根。”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黎离心虚地抬头：“乔瑞，我……”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他走出阴影，嗤笑，“昨天揍了我之后是不是愧疚感爆棚，回去酩酊大醉了？喏，蜂蜜酸奶，专门醒酒。”
黎离咬了咬唇，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谢谢……对不起。”
“出息。”乔瑞摸摸她的脑袋，一脚把她踢进车里。
***
黎向东病房的门开着，隐隐传出谈笑。从门口望进去。吴涵和西恩都在，黎向东也醒着，三人正在闲聊。
黎离摆出个再轻松不过的笑：“早啊。”
“老伙计状态很好，出了院就能和我拼马球了。”西恩拍拍黎向东的肩膀，“放轻松，今天的主刀医生是个天才，你们中国有句话，叫什么……能回春天的手？”
黎离的笑容僵了僵。
乔瑞将她拽到身后：“教授、吴涵，我和你们去办术前手续，黎离留下。”
“没问题。”西恩大手一挥，“伙计，别忘了，马球！”
病房重归于静。黎向东靠在床头招手：“阿离，过来。”
“爸，坐得累不累？”黎离赶忙上前，“要不要躺一会儿？”
“我好得很。”黎向东精神倒很不错，“最近换了药，感觉好多了。西恩上哪儿找的这个专家，神神秘秘的，还不让我见，但医术是真厉害。”
黎离低头掖被，藏住表情：“我也没见过，只听说很牛，全球各地的飞，不到手术见不着人。咱们管他是谁，只要知道他从无败绩就行了。您安心睡一觉，起来就又能带着我骑马了。”
“能找来这个医生，肯定花了好多力气。”黎向东慢慢伸手，捏住她的手腕，“阿离，辛苦你了。”
黎离想对他笑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叶宗主刀的事，大家心照不宣地瞒了黎向东。毕竟，当初她和叶宗爱得死去活来，黎向东看得清楚，为此还一度忧心忡忡。
最夸张的时候，他一周问了黎离三遍：“叶宗那孩子，你认定了吗？”
黎离崩溃：“爸，有完没完啊，翻来覆去什么意思嘛，您不会还惦记着和周家的娃娃亲吧？”
“没正形。”黎向东指着她的鼻子叹气，“那孩子不是不好，就是太好了，我才不放心。”
“不好不放心，好也不放心。爸，叶宗真难。”
“傻丫头。”黎向东忍不住笑，很快又皱了眉，“你是没瞧见他看你的眼神。上次你带他来家里，我就觉得这孩子有点……他对你有点……”
“有点什么？”黎离被念得心慌，“爸，你好吓人。”
“有点……偏执的占有欲。”
“爸！”她脸热到不行，径直跳了起来，“老爹和闺女讨论这种问题真的好么！”
“你妈不在了，我不和你讨论，谁和你讨论！坐下！”黎向东也一脸尴尬。
低头，他揉揉眉心：“当时一整晚的宴会，他应付得很好，可不论和谁在做什么，只要你稍动一动，他马上警觉，眼睛立刻追着你不放，那神情让人觉得……”
“什么？”
“要是哪天你踹了他，他要么不活了，要么拉着你一块死。”
黎离跪了：“爸，求您收拾一下想象力吧。我爱他，绝不踹他，您说的情况不会发生。话题到此为止，拜拜，我上楼了。”
“站住！”黎向东拎着领子把她揪回来，“阿离，你要想清楚！”
黎离急了：“爸，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得非常清楚，我要和叶宗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黎向东也急了：“可你别忘了他的背景！”
“他已经离开了叶家，哪还有什么背景？”
“你知不知道这话有多可笑？”黎向东连连摇头，“你曾叔特意去澳门打听了，叶家孩子很多，成器的却少，叶宗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叶氏若真后继无人，他早晚都得回去。就算他不想，叶家也有的是办法逼他。我们两家是同行，万一哪天出现竞争，你们怎么相处？”
“为什么要竞争？就算叶家是他的，等我们结了婚，黎家也是他的，都是他的还竞什么争？”
黎向东噎住。
“您怕他把黎家改姓了叶？黎氏原来和外公姓李，妈妈却主动让你改成了黎，这又是为什么？”
见黎向东不语，她咄咄继续：“因为妈妈知道你爱她，不会辜负她，所以她也信任你，不会防备你。这样多好啊！你们可以，我和叶宗为什么不行？”
“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爸，你就是打死叶宗，他也不会伤害我；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用怀疑和算计去伤害他。我们爱的特别干净，这是我最骄傲的事情。”
***
年少气盛时的信誓旦旦，如今悉数打脸。
伤害、怀疑和算计……时至今日，她和叶宗之间只剩下这三样东西。她甚至要用自己和黎家，去和他换父亲的性命。
可是，没选择了。望着黎向东枯槁的手指，黎离的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这双手曾把她抱上肩膀，教她射击飞碟，为她编俏皮的小辫。即使被岁月磨砺，变得不再光滑饱满，却总温暖安定。然而，短短几年过去，它已像一把枯柴，粗糙硌手，斑点苍苍。
这一切，有多少是拜她所赐？
“这丫头，哭什么？”黎向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给她擦泪，“找这医生不容易是不是，受委屈了是不是？都是爸不好……”
“爸，你说什么呢！”黎离抹了把脸，“你马上就要好了，我这是高兴！人家医生是听了你的情况主动上门的，我才没受委屈。”
黎向东舒了口气：“那你可记得谢谢人家。”
“会的。”黎离垂头轻笑，“我会好好谢他。”
“那就好。对了阿离……”
“爸，您说。”
“阿欢和阿风他们……”
“我没告诉他们您手术的事，说了他们也白白担心。”她故作轻松道，“等您好了，给他们个惊喜。”
“也好。”虽这么说，黎向东脸上却难掩失望，“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当面嘱咐两句，都是骨肉至亲……万一，我就是怕……”
“爸！”
“黎先生这是不相信我？”
含笑的声音淡淡传来。黎离猛然一凛。震惊地回身，高挑的身影信步走近，黑眸黑发，医师服洁白，眉眼间的深邃和镇定让人不由信赖。
可这人不是叶宗。
她呆望着那医生，只见他温和伸手：“黎先生，黎小姐，我是主刀医生江铭。并不是很困难的手术，相信我，好吗？”
江铭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三言两语，黎向东已明显放松下来。而黎离却像被雷劈过。正茫然，门口人影一闪。
她拔腿就追：“江医生，你们先聊。乔瑞说有个字必须我签，我马上回来。”
***
一转眼，那人已拐进远处的办公室。走近一看，门上没有标牌。黎离犹豫片刻，抬手敲门。没反应。试着一推，门竟开了。悄悄探头，她果然看到了叶宗……准确说，是没怎么穿衣服的叶宗。
宽肩窄腰，四肢修长，线条完美，肌理匀称分明，带着白色大理石般的质感，并不贲张，却有力到美好。阳光勾勒着金色的轮廓，让人想起沐浴圣光的阿波罗神像。
黎离卡在门缝里。她要流鼻血了。
叶宗没看她半眼：“关门。”
“不不不好意思……”
磕巴着后撤，黑眸却冷冷瞟来：“进来，关门。”
“不不了，我一一会儿再……”
“进来。”
阴霾愈浓，黎离怂了。踉跄进屋，她关门望天。
叶宗冷笑一声：“矫情什么？你哪儿没看过？”
黎离继续望天：“我，我没想到你在换衣服，我就是……”
他抖开手术服，套上：“有事？”
“刚刚才江江铭……”
“医院要求主刀医生术前和病人交流。你希望我去？”
他穿着完毕走来，居高临下睨她：“高难度手术里，病人对医生的信任非常重要。当初你怎么践踏我，你爸爸都看见了。他情绪受影响，会增加手术难度。让江铭代替，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什么问题？”
“这个江铭，就是那个江铭？”
印第安纳医学院一共出过两个传奇，叶宗是第二个，江铭则是那第一个。江铭比叶宗高几届，黎离上学时他已毕业，但他的名字还是如雷贯耳。
虽然后来被叶宗超越，但除了叶宗，江铭也算无人能及。但他不是早就回国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全世界有几个江铭？”叶宗皱眉，似是不耐，“他的水平比别人都高，来当助手，增加保险系数。问完了就让开。”
江铭，当助手。黎离还在消化，叶宗已拨开她，伸手拉门。
“等一下！”黎离回身攥住他的手肘，“叶宗，江铭是你请来的吗？”
江铭有多忙？世界医学大会给颁他最高奖，他都没抽出时间去领，现在却来当个助手。除了叶宗，黎离想不出谁还有这种面子。
叶宗没答，只凝视她阻拦的手。
黎离挪了一步，对上他的眼睛：“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做了好多事。重考执照、准备手术、隐瞒身份、还亲自请来了江铭。谢谢你。”
叶宗沉默地看着她，眸色幽黑。
“还有，对不起。”黎离吸了口气，“就算这是场交易，你也尽力做好了每一件事，而我一直在逃避。对不起。”
叶宗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不出表情。
“还有……”手指紧张地收了收，“对我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交易了。你为救爸爸做了好多努力，这是多少利益都换不来的。今后不论你想要什么，我也会尽力做到，心甘情愿的做到。好不好？”
叶宗盯了她好久，目光再次垂下，落在她捉着他的手指上。黎离也看过去。铂金花瓣托着粉色梨形钻石，泛着点点碎光。
这一次，她终于数清楚了。一片大的，两片小的，一共三片叶子。不过，戒环上似乎还有些待放的嫩芽。
“多了会辛苦，两个就好。”叶宗突然开口，“但一定要有一个女孩，如果没有就继续，直到有了为止。”
“哦，好。”顿了顿，她问，“为什么？”
“自己想。”他淡淡侧身，拉开房门。
门合上时，黎离隐约听到一句：“我会全力以赴。安心等着。”
***
二十小时原来这么漫长。
手术提示灯鲜红刺眼，黎离牢牢盯着，生怕它提前熄灭。越往后，越难熬。乔瑞一直牢牢握着她的手。走廊尽头的窗由明到暗，又渐渐发亮。
黎离拍拍他：“吴涵找了间休息室，你去躺一躺吧。”
“我陪你。”
“那也出去活动活动，脚都肿了。”
“你呢？”
“我不能走。”黎离摇头，“我渴了，去帮我买点水吧。”
清晨幽寂，脚步声打上空旷四壁，来来去去变得格外清晰。乔瑞走后，来了一个女人。
贺欣漂亮的脸微微昂着，妆容精致，神清气爽，和黎离的蓬头垢面形成鲜明对比。她望着手术室大门，轻叹：“他快出来了吧。他出来，就不一样了。”
她在微笑。白炽灯咝咝微闪，打在温柔无害的脸上，映出层莫测的光。黎离知道，贺欣迟早要找自己。可她没想到，对方会挑在她最疲惫、最煎熬、最无助的时候上门。
来者不善，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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