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始终对黑袍人充满戒心。他习惯了朗西雪原四时冰雪的寒冷,却对黑袍人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心存忌惮。前者凛冽如刀,后者似无孔不入的毒针。
不过今时今日,他已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仅经历了几次死中求生的大战,更有薛蓉和华彩衣的悉心指点,加上连番奇遇,一身修为今非昔比。
他之所以始终对自身修为评价不高,是因为几次临敌惨败的无力感攫住了疲惫的身心。殊不知以他的年纪能从过于强大的敌人手中逃得性命,已经是个足以夸耀的奇迹。从小就孑然捱过重重难关的少年却没有感到丝毫喜悦。要保护自己和亲近的人过上安逸的生活,享受人生乐趣,身为言家唯一的幸存者就必须获得足以支撑一方乐土的力量。
敌人强大到动一根指头就能令他灰飞烟灭。他若不能尽快获得更强的力量,只怕下场真是惨不堪言。清辉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身影:血亲中唯一幸存却被到处追杀的卿琅,遭仙界至尊毁身锢神而全赖自己庇护的列,将一切交托到自己手中的冰麒,还有身边人身兽血的弟子方和……一想到他们,少年就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种种麻烦。任何差池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拿眼前的局面来说,他虽自信可以应付,但仍谨慎地地化解着黑袍人的攻击,同时不留半点破绽给虎视眈眈的熊人和胡家五兄弟。黑影渐渐化作一团旋风将白色的身影圈在当中,最初还有三丈方圆,后来竟缩得不足一丈。
方和的额头渗出汗来。他对敌经验不足,但场内谁占上风一眼看得出。上官槊在远处点头而笑,胡家五兄弟谈笑附和,对场内的激斗指指点点。方和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有决绝之色,蓦地把右手食指放入齿间,轻轻咬下去,淡红的细流从嘴角淌下,满口咸腥。他顾不得擦去血迹,以滴血之指在额头书写一个古拙的符咒。只写到一半处,双目已变得赤红如血,身体剧烈颤抖,似乎正忍受着极大苦楚。不过,他没有停下来,因为那是唯一可做的支援。
就在他心神即将迈入无际血海的一刹那,眼前似乎闪过冰蓝色的光芒,随后一股熟悉的清新灵气自额前涌入,全身如沐煦阳,转眼将他拉回现实。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只放大的手掌,在即将重重掴在脸颊的一瞬间便为屈指轻弹。手掌的主人安然无恙,但怒气冲冲。
“混账小子,你若是再敢妄用兽化秘法,看我怎么整治你。你师父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会被一个鬼域的垃圾难住?让你坐在一旁学学怎么后发制人,弄清敌人路数,你倒急巴巴自残起来。”
方和将心中惊喜化为冷冰冰的回应:“我只为保住自己性命,干你何事?若不是打得辛苦,声音何必发颤,不要告诉我你是担心白捡到的徒弟的安危。鬼才信呢!”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挂念你脑子里的阵学典籍而已。你这小子脾气烂,嘴巴臭,本事又差劲,还忘恩负义,迟早本门打发你种菜园。喏,把药涂在指头上,多大的人还咬手指玩。难道你不知自己体质特异,不能轻易受伤?”清辉没好气地劈手砸过一只小玉瓶,里头是薛蓉专门炼制的药膏。一转头,刚好瞧见上官槊等人退入林后,冷笑着招呼道:
“上官大将军留步。兴冲冲引我来此,不会只为看我灭了你的长随吧。”
上官槊面如土色,有气无力地叹道:“那厮自己找死,又能怨得谁来?言公子,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不会赶尽杀绝吧。我对天发誓,我上官槊今后见到您和原……总之,退避三舍,决不敢打任何念头,如违此誓,必遭天谴,天上掉下桌子那么大的雷把我劈成八瓣,山上掉下磨盘那么大的石头把我碾成饼,街上奔过来一百匹高头大马把握踩得稀巴烂……”
“上官大将军说得这般熟练,难道是经常练习?喂,怎么话没说完就没影了呢?”
清辉并未急追。刚才一战他摸清黑袍人底细,吃惊之余也有些失望。对方惧怕光明万象符,攻击时用的是含有剧毒的寒阴真气,招式虽比当日安平酒家遇到的四鬼使高明不少,但师出同源是不会错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全是鬼域派出的爪牙。只是时过境迁,三个月前他们是劲敌,黑袍人多半还胜过清辉一筹。但如今再看,清辉却能稳操胜券,尤其对手用寒阴真气攻击曾服食冰麒灵珠之人更是投薪如火。黑袍人等来的回击是疾若闪电的一拳,招式本身平正朴实,但无论是其中蕴藏的玄*力还是疾若奔雷德气势都不是黑袍人能够抵挡的。一道得自上古神兽的玄阴灵气化为冰蓝色的三尺光柱,将黑袍人的血肉之躯冻成冰屑。上官槊素来精明,眼见对手实力超出预计,毫不犹豫地溜走。
“不用追吗?就这么放走?”方和催促道。
清辉想了想,蹙眉道:“他能雇佣鬼域的打手,说不定逃走时会布下什么陷阱。这林中有古怪。”在上官槊遁走之后,林中云雾蒸腾,阴气森森,明明林外还是乾坤朗朗,四周却一下子暗淡不少,耳中隐闻鬼哭神嚎。
方和不屑道:“区区一个八门迷魂阵也称陷阱?又不是小孩作耍,最差也要摆个九幽戮仙阵吧。”
“既是会破还不出点力,不要在饕餮之好以外,只懂得添麻烦和自以为是”
“做师父的什么都不懂,就闭嘴谦虚点。”
清辉一时气结,但在方和低头思索时,嘴角微微扬起,冷峭的神情在这不易察觉的一笑中软化不少。
八门迷魂阵是几百种阵法的笼统称呼,脱胎于八卦阵图,流传久远,经过历代阵学高手的完善后大有可观。眼前的布阵之法乃鬼域高手精心之作,杀机重重,绝非什么小孩子的把戏。话虽如此,但设阵之人自然不知阵中的黑衣少年曾得高人指点。那人谈及此阵,曾一哂道:“八门迷魂阵立意不高,破迷魂即破幻相,心志坚定则可。至于出入八门,只需粗通易理术数便可能进退自如。”
玄机就在那些看似散乱的树桩上。一炷香的功夫后,方和一脚踢飞最后一个碍眼的树桩,将树根下埋藏的微腐头骨用药粉化去。顿时愁云飘散,雾气尽消,透过叶间缝隙映在地上的斑驳光点也恢复了明亮和暖意。燥热的夏风拂过脸孔的同时,带走了肃杀的血腥味道。
“还要不要追了?耽搁许久,怕是追不上了。”方和闷闷不乐地问道,对于自己破解这么一个小阵法还花去不少工夫大为不满,言语中稍含歉意。
清辉抓住把柄,促狭地笑道:“咬手指的小骇子遇到有趣的把戏,贪玩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不过你师父当年在冰天雪地中追踪几百里也是等闲,区区熊人土狗根本不在话下。”
方和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愧疚顷刻荡然无存,冷言讥讽道:“百里追踪有上佳猎犬足矣,何需人为?”说来奇怪,他虽恼恨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便宜师父屡次有意捉弄,但多日来心中的抑郁已被淡忘,反倒添了几许暖意和安定。
※※※
且说急匆匆逃走的一行六人。对于身为吕国大将军的上官槊,朗国的密谍曾有这样的描述:“槊体肥贪财,性憨粗陋,然吕帝悯其赤子朴质之心,每遇逾矩亦不忍加罪,盖嘉其忠心,念其福缘矣。”说白了,他凭着一副憨直贪财的外皮,就算所行之事不合典制礼法,也多能搪塞过去。毕竟那些朝堂上的御史谏官大多是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不屑与一个粗俗的蠢人计较。
可偏偏就是这个蠢人运气极佳,随军远征时不是莫名其妙烧了敌方辎重,就是凑巧逮到重伤逃窜的敌将,甚至有一次还以肥臀阻挡射向御辇的冷箭,救下吕帝一命。福将加忠臣,还有在大吕位高权重的长兄定国公上官桀撑腰,上官槊想不步步高升都难。
恐怕只有极少数人察觉这个憨傻贪财之人有着远超想象的谋略与战力,而且他背后的阴影中藏匿着一个诡秘强大的势力。其实对于这个江湖人称“鬼域”的南疆教派到底有多少潜藏的势力,上官槊自己也是心存警惕,却并不惧怕。双方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至少几年之内不会一拍两散。大吕立国之初,旧宣遗臣和比邻的陆、朗两国都虎视眈眈,“鬼域”既然找上门来,就没有不加以利用的理由。在兄长的授意下,上官槊与鬼使接洽数日后达成协定——鬼域派出好手供其驱策,上官槊保证鬼域的行动大吕境内不受官家干涉。
上次在安平酒家的暗市交易中鬼域突然插了一脚,上官槊事前并不知情。尽管表面上没有表露出惊诧,但胸中的迷惑和不满仍令他事后向盟友重重敲榨了一笔。这回带在身边的两个黑袍人,自称位居域内黑袍护法,地位在四鬼使之上。说来那鬼域中有鬼使超过百人,每次行动惯例派出四人,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上官槊曾几次暗中试探,对黑袍护法的实力赞赏有加。怎料今日旧识重逢仍不免全军覆没,再与与手中收到的谍报对照后,他心中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事态紧急,他虽尚存一拼之力,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拼命为好。当下顾不得再掩饰实力,在胡氏五兄弟的惊愕目光中,巨大的身体飘然而起,仿佛没有重量的柳絮,足尖轻点已身在数十丈之外,穿林绕树向东而去,——这种身手应该不属于寻常的武林功夫了。
上官槊选择向东逃走别具深心。他得到的谍报虽然出了些差错,那“可能被正道擒获、下落不明”的宣国七皇子不知为何仍跟“重伤后为人所救、行踪不明”的言氏余孽呆在一起。但“两个月前他们在盛青山惹出事端,被正邪两道盯上”一事应该不假。往东百里就是丹霞山,千年来为道门四宗占据,难道这两个小子还敢自投罗网不成?
“上官将军既邀我二人林中密谈,怎又忽然匆匆离去?莫非是身体不大爽利?”
一道水色光幕如九天悬河倾泻于面前。光幕散去,黑衣少年满脸尴尬的拂开抓在腰带上的一只手,手的主人一袭白衣,发问的语调清洌如泉,寒冷如冰。
上官槊狂奔数十里,早将胡家无人甩得无影无踪,却不能摆脱二人的追踪,略觉气馁。他此刻负手而立,气息平缓,额头鬓角滴汗未见,面沉似水,目光如炬,连原本肥胖滑稽的身形也大有渊停岳峙的气度。
清辉初见上官槊时便知他必不像外表那般不堪,但眼前反差之大仍令他吃了一惊。方和神色凝重,低声道:“这胖子装腔作势,原来是个修道者。”
“言公子和皇……原公子也是同道中人,何必苦苦相逼?如你我在此斗法,道门不会坐视。本人自信定能蒙混过去,两位只怕有些麻烦。”
清辉眉梢一挑,淡然道:“我向来不受人威胁。阁下是修道者虽是意外的状况,但我亦有把握在道门来人前杀掉你。至于我们逃不逃得掉,阁下黄泉路上算计起来,也能排解孤寂。”说完右手五指或屈或立,耳边如闻袅袅乐声,三支长不盈寸的小剑自腰间宝囊飞出,冷芒逼人,疾若电光,在半空逡巡游弋。
上官槊面色连变,最后苦笑道:“本人胆小,言公子纵是不拿出万载冰魄所化的飞剑,本人也无意与公子为敌。”他看了看依旧神色不善的方和,又忙辩解道:“当初全是误会,一场误会。说来我大吕的皇帝陛下确是贪恋原公子的……嘿嘿,那个癖好是有些……不过达官贵人玩玩而已,也不新鲜。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要不然怎敢冒犯?”
方和明知他认错了人,却也不禁啐了一口,怒骂道“人渣”,心中盘算着是将其千刀万剐还是水淹火烧。
清辉总算明白为何当日幼弟瞧见上官槊时恨得咬牙切齿,强压怒火沉声道:“我今日放你归去,但以下所问你需据实作答。”
接下来一番盘问进行得极为顺利。清辉自知不可逼迫太甚,对于隐秘之事一概不问。上官槊有问必答,倒也没有东拉西扯,生编硬造。
原来他此行一半是为了国事,一半为了上官家的私事,与清辉二人相遇福满楼纯系偶然。鬼域黑袍护法的身份反正也被清辉猜得八九不离,上官槊索性大度承认。当初暗市交易中,他本来是奉旨为原卿琅而去,宣国密库事关重大,但旨意中反复提到人也要不伤分毫地带回来。
末了,上官槊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转动着三寸之舌:“本人先前听说原公子落到什么正道五门手中,言公子也受了重伤,现在才知二位神通广大,谣言不可轻信。幸亏当初暗市交易时没有抢夺‘镇星’,仙家之宝有能者居之,言公子当之无愧。不过本人猜那午先生赠宝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此人姓李名耀先,本是原府家将,原汝达称帝后任命他为禁军副统领。后来听说言贵妃身边的侍女与他有了瓜葛,七皇子还助他们鸿雁传情,言贵妃更是大度地成全了他们夫妻。谁知他竟能老起脸来投靠暗市,出卖恩人。七皇……原公子,不知他当日以你为货物时,敢直视你否?”
卿琅的这段经历清辉尚且知之不详,方和更是一无所知。偏偏他那股子煞气让上官槊越发以为得计,卖弄地分析道:“鬼域和暗市有些牵扯不清地关系,互相存着警惕,彼此所知甚多。据四鬼使所说,当日他们火烧火燎地传回镇星的消息后,门中长老并不在意。须知他们搭上本人这条门路后,还特别托我留意民间奇石出土的传闻。两下对比,在安平酒家出现的那枚镇星八成是个赝品。言公子既是修道之人,应当清楚镇星之威无可匹敌,即使是道门四宗主也心存觊觎,哪里是能轻易相送的东西?”
“……”
待上官槊庞大的身影消失在林木中后,清辉长叹一声,收了“离魂引”法诀。
方和忍不住轻声道:“你相信那个胖子的话?此人阴险诡诈,焉知这不是又一层挑拨?鬼域是暗市之敌,他是鬼域的盟友,这个关节不可不虑。”
“上官槊心念稳固,离魂引仅能诱他失言到这种程度。他最后所说倒不似妄言,只不过就算所说不假,也未必存着好意。”
“镇星的真伪事关丹霞山之行,是否确认了再……”
清辉摇头道:“丹霞山近在眼前,没理由被上官槊三言两语阻了行程。成与不成,尽人事听天命吧。”
即使镇星是假的,但在云台伏煞阵中,列注入自己体内的仙灵之气不会有假。倘若丹霞大阵只需仙家灵气就能破解,自己也不是全无机会。
清辉不是没有怀疑过暗市的用意和镇星的真伪。只是逆天还魂的“启命济元之术”能借那枚镇星完成,赤阳血龙剑也因为卿琅体内有缘自镇星的仙灵之气而认主,种种神奇又足以证明它的不凡。
假得也太真实了。即便是伪造的镇星,也是了不起的大手笔。那个午先生,不,应该是李耀先,难道莫非为了愧疚而赠宝?……
清辉勉强放下种种疑虑,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除非狐狸有决心截去尾巴,否则再怎么掩藏也终究会暴露出来。香饵撒下后,渔人总有收网的时候。暗市若真有所图谋,必定会再有行动的。
“到时候一剑切掉狐狸的尾巴就好了。”
清辉自言自语中透着明快的决断和信心。他身边的黑衣少年似乎听懂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嘴角露出一丝生涩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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