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将尽，严寒却依旧笼罩洛阳。大雪过后，古玩城内一片素白，檐上青瓦，门前石阶，都覆上了厚厚一层雪。
正值清晨，古董铺大多还没开门，青石过道上寂静清冷，只有几个运货的小贩零星走动着。
沈丝余拉开卷帘门，又掏出钥匙，打开了两扇雕花木门，随着吱呀一声响，木门后的景象渐渐展露眼前。那是间不大的屋子，东西两面墙边，各摆了一只木质货架，架子上列着大大小小几十件瓷器，屋子北面立着一只玻璃柜台，里头放着玉石摆件，挂件，手镯之类的物件。
她的父亲沈繁书已经从后门进入了屋内，此时，正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珠，专心致志地窝在角落里算账。店铺刚开门，尚未有客人光顾，沈丝余闲来无事，便取了根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弄着架子上的货物。
这家铺子名叫“瑞昔阁”，开在洛阳古玩城里，门面不大，生意倒还过得去，沈家父女靠着这古董铺，勉强也能混个温饱。从18岁到20岁，沈丝余几乎没离开过这里，她曾一度以为，自己会在此终老，就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
但沈丝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天发生的事，竟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
事情发生在上午八时许，她手中的鸡毛掸子正从一只青花小罐上拂过，门外忽传来一阵沉闷的“蹬蹬”声，听动静，应是鞋底踏上石阶的声响。沈丝余猛一回头，就看到一道英挺的身影正朝铺子里走来。
进来的是一个瘦高男人，约摸20多岁，穿着件黑色呢大衣，衣襟向外敞开着，露出内里的同色西装，领口处现出一片白色衬衣，衣领上系着蓝色条纹领带。他步履稳健，几个大踏步就走到了柜台边。
沈丝余很少主动招呼客人，但今天这位客人有些不一样，瞧他这气度，估计来头不小，瑞昔阁里，难得见到一位这样的主顾，她脑子一热，就殷勤地迎了上去，“先生，您是想看看玉器，还是瓷器？”
顾祺扬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将目光扫向了角落里的沈繁书，“掌柜的，我这儿有块汉代古玉，麻烦您帮忙看看”
说话间，他将手中拽着的一只红色锦盒搁上了柜面。
沈繁书从账本上抬起头，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朝那客人上下打量起来。顾祺扬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搁在柜面上轻轻敲击着，颇为大方地任由对方打量。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繁书轻咳一声，缓步走了过来。顾祺扬打开锦盒，从里头取出一块带有血沁的玉璧。玉璧呈黄绿色，直径约30厘米，表面饰有多层纹饰，靠近孔心的位置布满谷纹，外围则雕刻着一圈动物纹，两种纹饰之间，以绳纹相隔。
沈繁书接过玉璧，只看了一眼，就还了回去，“这东西我看不懂，你还是拿走吧”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漠，说完，便转身走开了，似乎有意把客人晾在一边。
顾祺扬冲着他的背影追问：“您这话什么意思？”
沈繁书踱回角落里，重新拿起账本，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对于顾祺扬的问话充耳不闻。
顾祺扬却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掌柜的，这玉到底怎么了？您好歹给个说法吧？”
沈繁书一言不发，端坐在角落里，犹如老僧入定，顾褀扬偏偏又是个轴脾气，愣是杵在那儿，不肯走。他俩就这么一坐一站地对峙着，这令一旁的沈丝余很是尴尬，虽然不明就里，但作为这儿唯一的旁观者，她却不得不出面打圆场。
沈丝余上前两步，冲柜台上的玉璧端详了几眼后，不由嘟囔道：“先生，您这不是汉代的东西”
“不是汉代的？那它是哪个朝代的？”顾祺扬微微侧脸，视线随之扫了过来，这也是他进店后，第一次用正眼瞧向面前的女孩。
沈丝余近距离打量着对方，只见他肤色白净，眉目精致，不由地让人想到了一句话：陌上人如玉。沈丝余觉得，用这句话来形容眼前这男人的长相，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虽然，顾祺扬的言行像个“棒槌”，但看在他长得帅的份上，沈丝余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没有朝代，这就是现代人造的一件仿品，不是什么古玉。古玉虽然手感温润，但在放大镜下看，表面其实并不平滑。因为，古人雕琢玉器使用的是砣具，它的旋速和锋利度远远比不上现代机器，很容易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留下毛刺儿。您再看看您这块玉”
她拿起放大镜，对准了玉璧上的纹饰边缘，“您看，您这玉磨得这么平，肯定是现代人用机器加工的。还有这纹饰...”
说到这儿，沈丝余突然愣住了，因为，她终于看清了玉璧上雕刻的是什么。之前，只依稀瞄见那仿佛是一圈动物纹，却没有细瞧它们的模样。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那上头雕的竟是一种嘴上长刺的蟾蜍，它们的头面部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眼睛，嘴巴，甚至连嘴上的倒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竟然又是蟾形图案？沈丝余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它第几次出现了，这个古怪的蟾形图案曾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一次次萦绕在她的脑海，而此刻，它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这枚玉璧上。
沈丝余神色中的每一丝变化，都没能逃过顾祺扬的眼睛，他默不作声地审视着对方，过了许久，才悠悠地问道：“纹饰怎么了？”
沈丝余身子一颤，猛然回过了神，“纹饰…有点特别”
“噢？怎么个特别法？”顾祺扬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致。
沈丝余没接这茬，突然就调转了话头，“您这玉是从哪儿来的？”
顾祺扬紧抿着嘴唇，似乎不愿意回答，沈丝余意识到，自己这问题提得太鲁莽，于是，缓和了语气又说道：“您愿意把玉卖给我吗？”
顾褀扬勾起唇角，眼神中透着几分玩味，“那得看你愿意出什么价了”
“您开个价吧”沈丝余大方地请对方出价。
顾褀扬伸出两根手指，冲她比出了一个剪刀手。沈丝余斟酌片刻后，小声问了一句，“两百？”
顾祺扬没说话，沈丝余只能继续猜：“两千？”
见对方还是不说话，沈丝余有点底气不足了，她舔了舔嘴唇，犹豫着说：“两万？”
“没错，就是两万”这一回，顾祺扬总算有了回应。
听他张口就要两万，沈丝余不禁苦笑，“这只是一件赝品，又不是真的古玉，不值这个价...”
“你说是赝品，就一定是了？”顾祺扬抱着胳膊，斜眼瞟她，“没准，你为了骗我把东西卖给你，故意说它是假的”
沈丝余哭笑不得，心说：“棒槌”见过不少，还是头一回见着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棒槌”。
“这玉雕工不错，就是机器加工痕迹太明显了，您要硬说它是古玉，就连傻子都不会信啊”沈丝余面带微笑，语声柔和，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是在骂顾祺扬傻，连傻子都不会相信的事，他却还要争辩，那岂不是比傻子还不如？
顾祺扬笑了笑，淡淡回了一句：“不信不要紧，只要那傻子愿意买就行了”
反击来得如此之快，令沈丝余措手不及，她没料到，自己转眼间就成了对方口中的“傻子”。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顾祺扬见她蔫了，便伸手合上了锦盒，佯装失望地说：“你要是嫌贵，就算了，我再去别的铺子问问，看有没有其他人想要？”
说完，就要抄起东西走人。
沈丝余猛然抬手，将锦盒牢牢摁住，“等等，我要”
她这一下用力很猛，“啪”地一巴掌拍在顾祺扬手背上，将对方的手连同锦盒一起给压住了，顾祺扬略微一垂眼，就看到沈丝余的手正紧贴着自己，隐隐还能感到女孩掌心里渗出的汗湿。
像是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沈丝余连忙松开手，有些尴尬地说：“你不用问了，这条街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花两万买下这块玉“
明知道是赝品，却愿意花大价钱买，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多。要不是别有目的，沈丝余也不会当这种冤大头，与其说，她想要这块玉，倒不如说，想留住眼前这个人。玉璧既然在顾祺扬手里，他必然清楚东西的来历，想要从他嘴里打探到消息，就得先想办法套近乎，朋友关系也好，买卖关系也罢，不管怎么着，先扯上点关系再说。
“这倒也是，傻子也不是随便就能遇到的”顾祺扬赞同地点点头，眼角眉梢却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诮。
沈丝余被他这话弄得很憋屈，却没心思跟这小子抬杠，她只想赶紧付完钱，早点把事情给了了。就在她转身拿钱的当口，忽然对上了两道犀利的目光，沈繁书站在不远处，瞪得溜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模样真叫一个狰狞，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收拾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女。
沈丝余感觉头皮发麻，她硬着头皮从柜台后的抽屉里取出一叠钱，丢到了台面上。
顾祺扬接过钞票，数了数，“怎么才两千？”
“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先给你两千作为定金，等过两天，你再过来取剩下的”沈丝余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玉就先放在我这儿”
顾祺扬瞥了眼面前的锦盒，“我要是把东西留下，你到时候不认帐怎么办？”
“我可以写张欠条，证明我还欠你一万八，要是我不给钱，你随时可以把东西拿回去”沈丝余说完，取过一张白纸，埋头写了起来，她可不傻，不会当真花两万块买个赝品，她打算先用空头支票把人拖住，然后，再慢慢盘算后面的事。写了一阵后，她停下笔，将字条推到了对方面前。
顾祺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玉到底哪里吸引你了，让你非买不可？”
“我买它是因为…因为它玉质很好，很有收藏价值”沈丝余胡乱编了个理由。她有个习惯，一紧张就爱揉脖子，由于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这么问，她有些慌了神，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揉搓起了自己的后脖颈。
“玉质很好？”顾祺扬噗嗤笑了，“这就是普通的岫玉，而且，为了伪造沁色，它被放在强酸强碱里泡过，质地都已经破坏了，这样一件赝品能有什么收藏价值？”
说完这些，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再联系”
沈丝余接过来，看了一眼，脸上渐渐浮起了惊诧之色。名片制作的十分精致，清新淡雅，古色古香。“顾祺扬”的大名，赫然出现在以水墨画为背景的铜版纸中央。名字的右边，用稍小一点的字体，印着“副总经理”四个字，名片正上方还印着一行醒目的楷书：正萧古玩艺术品有限公司。
古玩公司的副总经理？沈丝余的脑子有点绕不过弯，顾祺扬既然是古董商，应该不难看出那枚玉璧是假的，何必还要跑到瑞昔阁来找人做鉴定？他这么做图什么？
等她再次抬头时，顾祺扬正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走到木门边，他忽然停住，回过头说了一句：“给你提个忠告，下次说谎的时候，不要揉脖子。你一揉脖子，别人就知道你心虚了”
沈丝余的脸颊红一阵白一阵的，这小子不但当面揭穿她的谎话，还要反复提起这事，摆明了存心让她难堪。沈丝余窘迫地低下头，默默地在心中“问候”着顾祺扬的祖宗。
正当她腹诽之际，顾祺扬已经跨出了店门，渐渐消失在了视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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