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皑皑,雪色如昼,长安街难得一见的空旷清净,没了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没了声嚣轻狂烟火气息,风雪呼啸,狂妄的很。一辆马车缓慢而迟钝地行在街道上,积雪很深,马儿冻得瑟瑟发抖,马蹄一落,嵌进去一个窟窿。
马前的小仆早已成了“雪人”,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甩下一记马鞭。马儿长嘶一声,仍是缓缓举步,不痛不痒。
这般深夜的游街并不是头一回,而这样的风雪交加倒是难遇。小仆裹紧了衣衫,向着马车内的人说道:“少爷,夜里的风雪愈发大了,不如我们回去吧。”他的语气似乎还带着几分乞求,对这寒冷的天气实是无奈。
车内的少年伸出一只素手挑开帘子,一阵大风呼啸而来,雪片飞絮顷刻间覆在了他的衣上、裘领上、发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苍茫夜色中纯粹的白。他的双眸那样深沉,于夜色中嵌入两颗璀璨的明珠,别样的风采。
赵十七一脸纳闷地望着他,“少爷到底想去哪儿?”孔府?品湘楼?还是济生堂?
静默之中只听得阵阵风声紧张,低声呜咽下仿佛鬼婴啼哭,这一年的冬好生奇怪。
少年没有说话,径自又放下帘子,缩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手炉,一缕淡淡的汀兰香气袅袅掠过鼻翼,无端觉得心中安宁。
小仆叹了一口气,用力甩了马鞭,马儿仰头一阵,又呜呼哀哉地走了起来。雪地中无声留下了一排笔直的马蹄印子。
*
室内早已弥漫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床榻上的男子气息渐趋平稳,体温也在以缓慢的速度上升,他的手腕处已经包扎好,好整以暇地陷入沉睡。纪姝扶着纪老坐下,眼眶早已红透。
纪老此刻面上毫无血色,耷拉着眼皮子倚在纪姝身上,缓缓道:“姝儿,你可还记得我捡着你时的情景?”纪姝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她一贯是这般姿容,太过寻常,寻常地分不出情绪。
“那时你不过七岁,身量矮小,只在我腰上。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你只是摇头,我递了块酸枣糕给你,你尝都没尝,抱着我的腿就喊爷爷,这一喊,却有八年了呀...”纪老疼惜地看着面前已出落地亭亭玉立的少女,轻轻一笑。
纪姝亦笑道:“那时我早看出你这老头心善,分明穷的掉渣,捧着个酒葫芦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最后还不是把我带回了家。”
纪老小声咳了一阵,体内气流混沌,颇有横冲直撞之势。他以拇指指腹顶住腹部,继续道:“可你不知道,老儿我长年制毒试毒,加之诸事繁琐,心生郁结,早早白了头发,其实我今年也不过四十又六。”这一声爷爷啊,确实有些许尴尬。
纪姝怔了一怔,在他清浅叹息的时候,泪水溢了眼眶。
“其实我与小宓确是有缘,当年我初到长安,途经怡浆,便在她家歇过半刻。”纪姝没有吱声,应是不愿听得与她相关的故事。纪老自顾自地叨叨:“那时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我见她经脉断裂,着实可怜,便重新替她接好了骨,正好了脉。那日在城门口,我摸着她的脉象,一眼便识出了,她是当年那个孩子。我着手医治过的人,是从来不会忘的。”
纪姝默默地掉着泪,神色洇了水气,“你莫不是又看她可怜,索性帮到底咯?又是收了孙女,又是教她医术的。”
纪老听她说得这般直率,于是颔首,“姝儿,你与她其实是一路人。”
“谁与她是一路人!”至于此时,纪姝仍对她不屑一顾,冷冷侧首,尽是恃宠若娇之势。
纪老道:“也不知是怎么的,你与小宓总也好不到一块儿,一开始是因了医书,后来,还是因了那赵家亟少...”他望了纪姝一眼,可怜可叹,“他注定不是你的良人,罢、罢...”
“要你这个老头多事,我早就不欢喜他了。”纪姝逞强,脑中还是不经意地掠过少年的身影,漆黑的眼眸,暖阳一般明媚的笑,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回眸之际翩翩然一派邪气。
不欢喜就好...不欢喜就好...拿得起就要放得下。我从来不担心你不能照顾好自己,这一回,却是心内暗生焦虑。若我死了,姝丫头还有谁可依靠?纪老气息薄弱,只觉得说话都会耗尽全身力气,弥留之际的人多是这般光景,阿萝,你的内心是否也如我挣扎过?
口腔中泛上来一阵腥甜,纪老“哇”地吐出一口黑红的血,呼吸越发难耐。纪姝忙取过帕子拭着他唇角血迹,素白的帕子上落了黑红的血,瞬时穿破帕子,留下空洞的窟窿。纪姝睁大了双目,不知所措地看着帕子,心内沉了一沉。
“心内却还有很多话要说,怕是来不及了。”纪老笑了笑,竟有几分释然。见纪姝哭丧着脸,心忧的紧,纪老反倒促狭了起来,他道:“我如今救了楼兰王子,等他醒了,你帮我同他商量商量,将王冢里阿萝的墓迁出来,与我葬在一起吧。”
纪姝双目模糊着看不清楚面前老人的脸,是有几分生气,“就知道你这老儿早打好了算盘,便是你不说,我也要把我娘的骨灰带回来。”
纪老一瞬觉得恍惚,“姝儿...”
“爹,我在。”纪姝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双姣好如初的手,藏着似于紫色蔻丹的手。她越是用力,越是觉察到那只手在慢慢丧失生命的气息,恐惧铺天盖地袭来,她的心就如同悬在高高的城楼上,再要一下,绳索断开,着地破碎。
浅灰色的眼眸中带着几许柔光,洋洋洒洒地落在面前少女的身上,如同刻入骨髓般深刻,仿佛凝结血泪般难消。这一句称谓,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现在被她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足矣,此生足矣。
胸口剧烈地抽搐,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扭曲、恍惚、失去形状。
这一刻来得那么快。
“日子过得久了,倒差点把自己的名字忘了。我本不姓纪,这一个‘纪’字是融了我与她二人的名字。你须得记着,我死之后,墓碑上要刻着‘夏已之墓’四字,千帆过尽夏已末,便是那个夏已。”纪老言罢释然一笑,望一眼被风吹得声嚣大作的木门,轻轻合上了眼眸。
宓丫头,怎么还没回来...
*
深夜的酒巷,杜老辗转难眠,索性披了衣裳起来看一看酒,这一坛成色尚好,下个月便能卖了;那一坛菊花少放了些,气味不够浓烈,还要等些时候...今年的冬天,天气着实古怪,前日里酿酒剩下的酒糟全都冻住了,酒窖子里冷得不行,那一条跛着的腿更是行走困难。
赵辛宓急急敲门,等了好些时候杜老才开了门,一见到她,杜老是嗔怪道:“我猜着就是你,这般天气,那老鬼又是馋的不行了?”
“爷爷惦记了杜伯伯的好酒,两壶足矣。”赵辛宓疾说。
杜老见她才跑过来的,身上还落着雪,唇色又冻得发紫,是将纪老骂了几句,如今这天气不同往时,哪能这么差遣个姑娘,若是受了寒,看你老头怎么办!将赵辛宓请进屋里坐了一坐,杜老将温好的酒递与她一杯,是言暖暖身子。赵辛宓摇了摇头,将大氅围得紧紧的,未能让他觉出端倪。
“长安城许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真是冷啊...”杜老一面打着酒,一面兀自碎语,“不过借着这雪势,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好,你看院中那几株红梅,好不烂漫,来年春天酿成的梅花酒滋味一定好。”
赵辛宓望一眼雪色中妖娆的红,浅浅一笑,说道:“是了,今年入冬早,来年开春桃花又是满梢,爷爷最是喜欢杜伯伯酿的桃花酒,杜伯伯可得多酿一些。”
杜老将酒塞子填入青瓷酒瓶,“你这丫头,光惦记了他,我欢喜吃你做的酥子糖,你什么时候多给我做一些?”
“杜伯伯开口,小宓自然要做,改日给您送来,可好?”赵辛宓道。
“好好好,”杜老连着应了几声,“就冲你这话,今日这两壶美人桃,你只管拿去。”言罢是将装好的瓶子递给了她。
赵辛宓道了声谢,便又急急往回走,杜老在身后喊:“慢一些,馋他些时候不罪过的!”赵辛宓脸上笑着,心内却十分紧张。
快些回去快些回去,回去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天气会晴朗,那人会醒过来,一切都是最初的美好模样,没事的,爷爷答应过,一定会救他...手中的酒瓶子叮咚作响,青瓷的声音响在呼啸的风雪中,格外清脆。
赵辛宓只觉得自己越是用力,脚下越是虚空,仿佛是踏在阳春三月怡浆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很柔软,不真实的柔软。越来越多的雪片缱绻着落下,她感到自己的双目渐渐失去光明,黑色的是天,白色的是地,横亘在天地间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倒下的那一刻,赵辛宓清晰感受到酒瓶子碎裂的瓷片在她手中割开一道道血口子,原来痛觉还是存在的。入目是殷红殷红的鲜血,仿佛永远也流不尽,悄无声息地凝结了一地冰雪,忽然之间陷入黑暗,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马车依旧漫无目的地行驶着,坐在车前的赵十七一面是冷得瑟瑟发抖,一面是困得打哈欠,手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弄着,不经意地瞥见雪地中凹下去一块,他猛然惊醒,勒紧了缰绳。
“怎么停了?”赵亟问。
赵十七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番,答道:“少爷,前面...前面好像有人...”
赵亟掀开帘子,赵十七已经下马走了过去。
“少爷,是小宓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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