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辛宓还是决定去找羲安叔叔。
娘亲的秘密恐怕只有叔叔和小姑姑会知道，可是小姑姑时时疯癫，她的话可信又不可信，想来能告诉的只有羲安叔叔了，也不知道他洛阳此行可有归来...
孔府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石狮子，红底金字的匾。赵辛宓踱来踱去许久，终是没勇气开口询问。等等吧，再等等，兴许等会儿叔叔就会出门来了。
不刻，门果然是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叔叔：那人年纪尚轻，一身出尘的白衣，手中持有一柄雪白的扇，举手投足皆是风流之姿。
由于隔得太远，赵辛宓只依稀看清他的轮廓，竟有些面熟，不自觉凑近之时，他折扇一开，自自然然地摇了摇，扇面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墨字尽露眼底：南有乔木。
小乔哥哥？
赵辛宓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是他！
桃花眼对上玲珑杏目，那人一弯嘴角，正欲唤她，少女已是没头没脑地溜个没影。
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叔叔姓孔，孔少驰也姓孔，他就是我的小乔哥哥呀！
还是年幼之时，叔叔总爱开玩笑说要带她去长安，让小乔哥哥陪她玩耍，赵辛宓还高兴得很，说要请小乔哥哥吃青梅，可是现在，他就在眼前，赵辛宓却不敢与他相认！且不说她平日里对他这般揶揄，便是爷爷那一脚，赵辛宓也觉得无颜见叔叔了...想着想着，赵辛宓生了愧疚，闷头是一阵走。
喧哗的街道仿佛没有尽头，杂乱的人语声充斥着耳朵，她如置身事外，不知所措地，漫无目的地行走。
“小宓小宓，你去哪儿？”清脆的童音温顺悦耳，赵辛宓恍恍然抬头，是静枝。而她身边的人面容姣好，未施粉黛，依旧是一袭绛衣。纤腰盈盈，风情款款，怀中抱着琴，娉婷而立，不似平日里干练，倒添了温婉美人之姿。
笼香原是要找个店家补弦的。公子昨日里不知怎的弄断了一根琴弦，那琴虽是旧了，琴弦倒还淙铮有力，公子不舍得扔掉，才差了她去补一根新弦来，可是走了好几家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琴弦，听人说城北有位姓宋的老琴师，琴技精湛，修琴的手艺也是高超，遂要寻他去。
静枝被她哥哥管着，许久不让出门，今日终于缠着笼香出来，看见赵辛宓她也是开心，拉着她同行，赵辛宓经不起她一阵软磨硬泡，权当散心，随了她们。
那是一家没有门匾的小店面，赵辛宓隐约觉得有些眼熟，进了屋才想起，上次买花灯时迷了路来过这儿，于是顺便想起了那两盏殒命赵亟掌下的鹿饮溪花灯。
卖花灯的古怪老人显然就是笼香口中的宋老了，他此时正忙于勾勒一块樱色的花石，就先将三人晾在了一边。
店铺虽小，陈列的物什倒都是精怪美器，古玩字画、凤钗素帕...一应俱全，静枝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颇为兴奋。笼香则专注于他店内一副违和的三尺画卷，画上红衣美人回眸娇笑，素帕掩唇，周遭是操琴鼓瑟的歌女，大约是年久失修，红衣染了尘，不再艳丽，眉眼也依稀失了神韵。怪哉，都道宋老精益求精，这样一副旧画也能容忍？
一帘之隔的侧室传来窸窣声响，赵辛宓才注意到那低着头打磨器物的少年。
少年一身收袖薄荷蓝衣衫，墨黑的发全由一根彦君色发带扎起，倒觉得见着神清气爽，颇招人眼风。他的双眼专注于手中器物，带着金缕手套的双手更是一刻不歇，赵辛宓看出，那是一支镂花银簪。
这般人物定不是店中杂人，许是哪个世家的少爷，闲来无事整饬旧物吧。她想着，并未上前，就站在帘外静观。然而少年像是发现了她，微微侧目，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了然于心，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虽只露了半张脸，赵辛宓却是将他认出，念及前话，木然转身，仍是少了一分自在。
“客人有何所需？”宋老忙完，问道。
听闻，赵辛宓回过神来，忙折回，匆匆代笼香应了一声，“我们是来请师傅为琴补弦的。”是解了些许尴尬。
笼香随后将那琴放在了他面前的案上。静枝够不到案几，踮着脚摸了一阵，怕碰坏了桌上的宝贝，又兀自一边张望去了。
“琴是一张好琴，断了可惜。”宋老摸着琴，不无叹息。
确是，仲尼琴制作尤讲究用料，这张琴选用的是上品梧桐木，琴弦则是质地极坚韧的冰弦，琴音清和、淡雅，若是配上一双芊妙绝伦的手，必是赏心悦目。宋老撩拨琴弦，就着余下五弦，信手弹了一首民谣。
赵辛宓从未听过这歌谣，只觉得舒心，静枝却是会唱，忍不住随着它轻声哼了起来。
琴音亟亟徐徐正如飒飒风雨，童稚之声软糯清甜，念唱朗朗上口。宋老为了让她跟得上节拍，特意将原本的琴调子减缓了些许，静枝听出来后越发认真的歌唱，一老一小的搭配说不上天衣无缝，倒也是清新。
一曲罢了，宋老越发觉得惋惜，啧啧地叹了两声，方从柜中取出几匝琴弦，说道：“我这里勉强能配得起这琴的只有虞丝弦，你不如先回去思忖思忖，要不要换。”
笼香便让他且补上。之前公子有言，若无冰弦，次之的虞丝弦、如意弦也是可以的。
赵辛宓想起上回买花灯的时候，宋老在询问完自己花灯用途后，似是不愿意出售，再联系到花灯的下场，她暗自觉得这宋老定是不简单的，他说回去思忖思忖，你必是要回去的。于是她偷偷拉了拉笼香的衣角，示意她先不要补了。
笼香还未表态，宋老却是将绕开的琴弦收了回去，自语道：“还是算了吧，那弦着实配不上它。”说完他手一挥，示意她们可以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笼香知他心意已决，也不纠缠，提步便要走。
宋老忽然对着静枝招招手，静枝不知道要不要过去，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看宋老，又看看笼香，在得到笼香的默许后，方步步朝他走去。宋老取下架子上的一块玉牌子递给她，静枝犹犹豫豫地接过，看见那牌子上竟是刻了只兔儿，一时欢喜，笑眯眯地道了谢，将玉牌子收入袖中。
三人走后，赵亟方停下手中动作，将银簪表面的碎屑吹了吹，他问道：“师父，她的琴弦你为何不补？”
“我不想浪费我的弦。”宋老掀帘而入，是顺手接过赵亟手中做了一半的雕花银簪，指腹轻轻地按了按钿头细密的花纹，说道：“重新做吧，这簪子不好。”
当下的阳光正好，赵亟举起银簪，半眯着眼睛打量：这支银簪选料是松江产的白银，论成色、质地都是好的，光下更是泛着耀目的七彩，镂空花纹精致有余，哪里不好呢？
他摇摇头，还是将它弃在了一边。
*
不知为何，笼香将宋老的一番言止描述给公子听，他竟是庆幸她没有草率续回一弦，说是一张好琴，琴弦当真将就不得。
没有了琴弦，长夜漫漫再无丝竹乱耳，夜静得都能听见霜露凝成水滴落的声音。
琴依然是摆在面前，两个空荡荡的琴槽相依相偎，些许突兀。
赵辛宓见他尤是感伤，偷偷地提了一壶酒来给他解闷，可是他老不说话，赵辛宓也不知其意。二人就这般恬然静坐，他低着眉头不出声，她就杵着下巴呆呆地看着他，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眨。
暮色苍茫，星火不现。
那人美眸低回流转，正如浅淡的月光，羽睫轻颤，仿佛天地间忽的生了一丝美妙动人的光芒。
夜已深，阵阵微凉的风吹起，伴着簌簌的叶舞之声，当真是迷幻。
赵辛宓抬头，正瞧着一片被暮色染黑的叶子孤零零地落了下来，在空中轻轻旋转，一时偏离方向，落在他发间，倏尔滑落，安然停靠在他素净的衣衫上。他的手指捻起那片叶子，放在鼻下轻嗅，唇角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如曜的眸子终于对上了她，是含着惊喜，“我仿佛闻到了梨子清甜的气味。”
赵辛宓记得来长安是三月末的事情了，那时正错过了一场一树梨花白的美景。转眼，梨树叶子已是大盛，福伯说这棵梨树是他妻子尚在世时栽下的，已有几十载，每年总能依时结出又大又甜的梨子，他不喜欢吃甜，梨子多入了药，赵辛宓就想着，今年若是见着梨树结了果，定要做成甜甜的梨花糕来。
“六一可是糊涂了？现在还只六月呀。”赵辛宓歪着脑袋，看着他纤细白净的手指把着叶脉，轻轻旋转。
是呀，六月，又是到了六月啊…
这本该是莺啼柳梧，荷香清雅的一月，于他，却是失了所有颜色。
还记得那年，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被迫离开了家乡，没能回眸再看一眼。她是喜欢梨花的，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梨字。她走的时候说想再看到庭院中一地洁白梨花的场景，可那时却是六月，一树苍翠的绿叶断绝了她所有的梦想…
他澄澈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手中的梨树叶子，唇角的笑意越发泛着苦涩。
一阵寂凉的静。
许久，他任手中的叶子飘零，手指扣在那一直不曾出现过的第四弦上，犹是郁色满面。
赵辛宓抿了抿唇，像是花了好些勇气，说道：“爷爷说他有一位老友擅琴，或许他那里有冰弦...我想…帮公子补上这弦…”她的双手早已握拳，此刻又用力地紧了紧。而他似乎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低垂的眼睫丝毫不愿给人窥探他内心的机会。
见他不为所动，赵辛宓解释道：“我爷爷你见过的...他说他的这位朋友不是普通的琴匠…”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我相信他！”那眼眸似含着晶莹一般泛光，偷偷抬起头看他一眼，他却是在笑，她匆忙低下微微红着的脸，那发烫的双耳已是红得滴血。
“你…你可愿信我？”她声如蚊蝇。
他点了点头，这还不算，又反问她一句：“我为何不信？”
赵辛宓一时惊喜，美目含情带笑，恰似一弯缀着几许星光的月牙，秀靥堪比花娇。再看向他时，他已是起身，赵辛宓正欲唤他，却见含烟已是迎面走来。一阵凉意莫名来袭，赵辛宓眨巴眨巴了眼睛，认认真真地予她笑颜，好不谄媚。
“夜已深了，你回去休息吧。”含烟的语气竟不是往日里的冰冷，似乎带着些许关切。
寻常她是不说这话的，并且那称呼要么是赵姑娘，要么压根没个称呼，今日却是一个你字。这恐怕是这么久以来含烟说过的唯一一句入耳的话了吧…赵辛宓想着，竟有些欣喜，她发了一会儿怔，才连连点头，抱着琴就要走。
“你的酒。”也不待她准备，含烟已将盛了酒的瓶子直接抛出去，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酒瓶子迎面飞来，赵辛宓顾不得思想，一阵手忙脚乱，勉勉强强算是接住了瓶子。啧啧，刚想夸你来着…
她转身，已是出了门，忽的又折了回来，说道：“我说到做到，六一公子，明日我定为你寻来冰弦！”
月光下，那人的笑容真是让人沉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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