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清风欲孽 > 第四十四章 平西王后

??吴三桂曾经娶妻,正妃并非陈圆圆。

    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他的妻子自然是平西王妃。

    然而,整个西南地域,人人都知道,平西王妃是虚的,平西王后才是真正掌握大权,生杀予夺的圣母。

    王称妃,帝称后。

    但是陈圆圆,就偏偏要做一位“王后”。

    她与吴三桂一同升座,衣襟上绣的不是凤,而是龙。

    王妃所生的长子吴应熊被狠心地送去京师为质子,真正享有世子地位的,是陈圆圆亲生的吴应麒。

    麒麟麒麟,多么吉祥光瑞的名字!

    后来又生下过两个女儿,却都从小夭折了。最后得的小女儿应蝉,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却只可惜十四岁就不得不被许给了尚之信的儿子,远走他乡。

    陈圆圆想得很远——等到吴三桂推翻了清朝,自己自然就名正言顺升格成为“皇后”,应麒立为太子。至于那个碍眼的吴应熊,让他去和清室联姻吧,到时候不应质受杀,也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地步。至于尚之信耿精忠等人,现今联在手里使用,将来龙椅一稳,都是要一一杀掉的。彼时再将小女儿召回身边,好好享受团聚天伦——

    那年在湖边,纵然已经传来了吴三桂身死的消息,陈圆圆却还是固执地不愿相信,固执地做着如上的美梦。

    直到湖水里面倒映出来一个憔悴不堪,皮松肉弛,苍老枯槁的自己。

    萨满女神很懂得女人的心。若是在陈圆圆脸上划一道疤,或者放一块瘢,陈圆圆也许并不会崩溃。但她维持了陈圆圆的样子,只是以神通让她加速苍老——

    她被她自己的苍老吓到。

    历年来她饮用最美丽的处女之乳,不知道多少二八佳人在服用了强制催乳的药剂之后,一夜苍老,蹒跚佝偻。她还用初生妇人的头乳沐浴身体发肤,任凭她们的子女饿得嗷嗷哭泣。她一面维持着三十许人的熟放风情,一面也想过自己或有一天会得到报应,但这报应未免来的太快:她因自己的苍老而失足落水,狼狈地结束了清初第一美人的传奇一生;她死后三十年,她的女儿的女儿被康熙强制召入宫中,不得善终。

    陈圆圆好恨。

    她的皇后椅上,生生坐着那些无知的满清大脚妇人!康熙一个又一个地册后,她在阴曹地府里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些不够美丽,不够聪明,不够才干的女人们!她一个接一个地用尽自己的生命来诅咒那些皇后们,她虽然被镇在地下不得动弹,但她的煞气还是能叫那些皇后早早丢了性命!

    康熙,你有三十万扬州懵懂冤魂,你有九条真龙护卫身侧,你有萨满神女亲自教导神通,那又如何?

    你的皇后,没有一个长命,没有一个善终!

    没有一个活得,比我这个平西王后要久!

    佳妍一直悲哀地看着陈圆圆的疯狂和愤恨。

    她感觉得恨清楚。陈圆圆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也共用一个脑,她的一丝一绪,她都能准确接收。

    人的执念真是奇怪的东西。

    皇后……皇后是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要不到,还是一直要,一直要,一直要?

    但是佳妍没有力量去跟陈圆圆对话。

    大部分时间,陈圆圆的灵魂,都在恶狠狠地张牙舞爪,让佳妍只能够退守一隅,假装暂停一切思维活动。

    现在陈圆圆忙于和金雅轩斗法,佳妍才大胆地放开自己的情绪。

    很难以描述的感觉,很混乱的表达。

    唯有佳妍自己才能够明白,这样子的感受。

    佳欣也是明白的。

    她不仅明白金雅轩的想法,还明白了她调用人体潜能的所有方法。意识被迫跟着紧张、明亮,甚至于在金雅轩的精神力被打击而衰弱的时候,佳欣还能够出来及时扶助一把。

    逐渐逐渐,佳欣参与进这场战斗中来,甚至有些时候有了自己的主见——但是很快,佳欣惊觉过来。

    “雅轩,你是不是不太好?”

    金雅轩很勉强地分神回答,“我是新鬼,她是旧魂,年资不同,我的确逊她一筹。”

    那——怎么办?

    “雅轩,支持不住的时候就——”

    佳欣没有表达下去。

    但是金雅轩懂。

    她们都明白,甚至于,对面的佳妍,可能也是明白的。只有陈圆圆,在战斗中貌似疯狂,却疯狂地找到了快乐。

    又过了片刻。

    陈圆圆哈哈一笑,金雅轩有点狼狈地退了出去,露出一个空档。陈圆圆顺手弹出几簇鬼火,朝着空中的慎若烧去。慎若身体微振,抖落那鬼火,天空中的密云,却散开了些,露出一丝晴蓝的天色。

    “不能让她这样下去……”金雅轩在喘息。

    她振作精神,但却很难集中。

    人疲倦的时候,最先失去的不是判断力或者逻辑能力,而是集中力。

    思维是涣散的。

    长剑仍然稳稳指出,但挥剑的勇气,却迟迟难以凝聚。

    “小姑娘,”陈圆圆娇笑道,“你能在哀家手里走过这么些时候,也算是不赖了。你若想逃生,哀家也不拦你,好生去吧,幽冥阴阳,好好干,总有你一份前程在的。”

    “老虔婆,”金雅轩骂道,“露了狐狸尾巴了吧?我还以为你有多轻松呢,原来也快撑不住了呀?撑不住你便直说,何必拉不下这个面子还要假装好心?你跪下来磕几个响头姑奶奶也不是不能饶你一线生机——”

    “贱货!给脸不要,那便去死罢!”陈圆圆大喝一声,“天火助我,嗔怒助我,怨恨助我!出——”

    金雅轩剑诀频换,长剑隐隐在空中划下一个又一个“破”字,绵绵不绝。但陈圆圆的攻势越来越急,金雅轩来不及写正楷的破,于是换作行书,最后变成匆匆草书,难以辨认。

    佳欣只觉得神魂酷热,似在炉中。

    金雅轩的喘息传来自己耳边。

    写不下去了……几乎再也完不成一个简单的汉字。佳欣开始觉察到,金雅轩心中慢慢凝聚起的一丝异样的决心。

    不必再问,佳欣知道,快到时候了。

    没必要把残余的精神力拿出来对抗。任凭陈圆圆疯狂地进攻吧。金雅轩这里,升起来的是奇异而强大的力量,佳欣忽然明白过来,那个力量的来源,不是金雅轩,而是自己。那是自己潜藏的生命之力,只是从前自己从来也不曾知道原来它藏在这个地方,又是要如此用理智来调用。每个人身体里面都有这样的强大,但是有些人只能在危急的时刻不能自主地显现这种力量;有些人会因为巨大的刺激,恨或者爱或者恐惧,而引导出这种力量;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从未接触到过自己的这部分力量;但是金雅轩她能够控制这力量,用理智,和技巧,其实很简单,就好像障在眼上一片黑云,黑云不除,你会觉得,哎,“看见”是种多么复杂的过程啊,眼睛和思维,眼球和神经,这些互动是多么玄妙啊!但是一旦黑云去除,那么,看见,就是看见。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正在看见,就是正在看见。

    现在佳欣正在看见。金雅轩懂得如何除去黑云。佳欣有点兴奋,已经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巨大转变——死亡,多么刺激的,最后的游戏。

    退无可退之时,就是不再后退之地。

    “王后,住手!”

    一声惊呼从下面传来。

    碑场在潭柘山脚一块隆起的小丘上,在短短数米的急遽坡度之后,便是平坦的官道。

    惊呼声音正从官道上传来。

    马蹄得得。

    骑在马上断喝住手的,也是一位女子。

    这个年代,来来去去,都是女子挑起了风雨大梁。男子则深沉不可测。

    但是这人,竟然叫陈圆圆作“王后”?

    是哪位故人呢?佳欣确定这个声音很熟,但她精神忙得无暇去辨认清楚,只是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

    陈圆圆也满腹狐疑地看过去。

    “啊?”

    宜妃——?

    那位曾在吴三桂伪皇宫马厩之中,号称完璧归赵的郭络罗秀华?

    佳欣第一次看见宜妃戎装的样子。很轻的铠甲只穿了上衣部分,精致刺绣的衣裳和袍子从轻甲下露出来,迎着风吹动。袍子里面是牛皮靴,有些像现代的靴裤配连衣裙的穿法,很是飒爽。头发挽着,但因骑马而松动,两枚黄金凤凰簪子原本在头顶的,却歪下了脑后,也算摇曳生姿。

    宜妃在四妃当中是最漂亮的一位,但与良妃、金风竹等美人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应该怎么说?——综合素质比较高吧。五官,身材,气质,风情,都不坏,却也没有太出挑的地方。她是康熙元年出生,今年已经四十四岁,早已经做人祖母的年纪,保养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法令纹垂下来,眼眉却还清晰明白地好看。佳欣觉得可以类比的大概是章子怡的中年时代,妥帖,舒服,清秀,没什么动人心魄的美色,却自有一番大方与贵气。

    她直直跳下马,朝着佳妍走过来,神情中是奇怪,是惊讶,却更是兴奋,百感交集的惆怅。“王后?”她轻轻问,然后跪在了佳妍的脚下。

    佳妍——陈圆圆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三昧真火已经悄然全盘收去,金雅轩与佳欣,终于得以喘息,也不必即刻行同归于尽之事。

    但是佳欣却百思不得其解——宜妃为何会来?难道是胤祥回去请的?那请她来又有何用呢?难道与她当年那段马厩观音的历史有关?

    还未想出社那马头绪,那边的陈圆圆却大声呵斥了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认识你,你莫要跪在我面前。”

    宜妃咬了咬下唇,神色凄楚。“王后莫要如此说话,秀秀从来没有一刻,曾经忘记王后的音容笑貌,每逢清明冬至,王后的诞日忌辰,秀秀都会点上三炷清香,遥祝王后得享地下安闲尊荣……”

    “住口!”陈圆圆气得有些颤抖,却一副爱之恨之的神情,看住宜妃。“你不是我的秀秀……你不是。康熙二十五年,应蝉病死之后我在黄泉边上见过她,她说你已经晋了妃位,大受康熙的宠爱——我的秀秀,已经在王爷死时尽忠尽节而亡了。我不认得你,你……快滚开!”

    “王后!”宜妃磕了个头,然后缓缓站了起来。“若说尽节,秀秀当年早已许入宫中;若说尽忠,秀秀是旗下女儿,祖父三代从龙入关,立下战功无数。秀秀偷生,从来不曾觉得对不起王爷!——秀秀只是,只是感念王后的恩德……思念王后待我的好,惦记着王后身前身后的尊荣!吴梅村的那阙《圆圆曲》,禁是难以禁的了,我请皇上着人大修之后,再放于坊中流传,无损于王后令名;常州邢氏家祠,也是年年请皇上着令地方官修葺,至今香火不堕……”陈圆圆本姓邢,小名叫做畹芬,入了教坊之后才依时人之法改艺名为圆圆,跟了当时的老鸨姓陈。宜妃娓娓叙述,眼中竟自带着泪了。“王后的大恩大德,秀秀没有一日曾经忘记。平西王宫中的一年岁月,若没有王后照拂,秀秀终是不能活下来的——今日王后现世,秀秀不敢不来请安;但为着天下苍生,秀秀却又不得不相劝王后一句——既已输掉一切,连人身都已失去,王后还争些什么呢?纵使碑下三千怨恨全部开释,纵使王爷能冲开禁制,破茧而出,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永远借着旁人的躯体来在这世间行走么?难道去做个鬼皇鬼后,统治苍生?王后明鉴,秀秀死不足惜,但秀秀挚愿王后早日超升,或是投胎再来,轰轰烈烈一场;或是赴归极乐,永享天人福报。这片小小的人间,难道王后至今还看不穿,放不开么?”

    宜妃一口气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带泪泣血,毫无伪饰之情。

    “你说完了?”陈圆圆几次听得貌似就要发作,最终却压了下去,见宜妃停住,才森森地问。

    “说完了。”宜妃惨然一笑。“秀秀闻听王后之讯,匆匆赶来,并无一人跟从。人世苦短,王后就在此带秀秀一同归去,秀秀自无一句怨言!王府一年,是秀秀平生最为感惜的一年;王后之爱,是秀秀平生最为温暖的回忆。无论如何,秀秀都不会怪王后的!”她缓缓闭上眼睛,两行珠泪流了下来。

    佳欣先前还担心宜妃的安全,此刻已经全然放松下来。

    宜妃成竹在胸的坦然,陈圆圆强自按捺的激动,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两人之间的纠葛和情意。听起来,宜妃曾在吴三桂府中被霸占一年之久,这段时间中与陈圆圆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但是根本上,佳欣很敏感地觉得有进一步的隐情,令得陈圆圆不惜一切当年善待郭络罗秀华,此刻又不忍杀她的理由。

    陈圆圆哈哈笑了两声,果然并无什么杀意。“一晃快要三十年了。秀秀,当年你是何等年轻貌美,现今,你也老了。”

    “自然。秀秀现今为人妻,为人母,焉能不老?王后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自然年轻,这个身子,连二十也不到,乃是人最为光辉鼎盛时候的躯体。”陈圆圆冷冷道,“你说的不对。我借这躯体,美色更甚于当年;王爷脱困之后,也找具身体占据,一呼百应,三千幽冥,攻入紫禁城中,管叫天王老子也难以保全。我们借着别人的身子称帝册后,有何不可?此世如何繁华缤纷,幽冥如何冷清畏怖,哀家为何不好好地做这个人间主,享遍天下尊荣?”

    “又能如何呢?”宜妃跨前一步,眸子闪出精光,看住陈圆圆。“就算以旁人的身子称帝称后,青史上留名的也是旁人,断不会是吴三桂与陈圆圆。后人提起陈圆圆三字,永不过是平西王后而已,千潮万浪,都已经湮没。等到王后这具年轻的躯体死去之时,继位的也不会是应麒世子,或吴氏后人!王后徒享这百十年的大位,又能如何?世世代代,传不下去啊!”

    陈圆圆浑身一抖。

    她美目深幽,看住了宜妃。

    吴三桂的长子应熊,三藩起兵时死。陈圆圆的嫡子应麒,康熙二十六年隐匿在民间被搜捕到,死。此前一年,陈圆圆最为宠爱的幼女应蝉,因病死。

    “说得无错。”胤祥笑嘻嘻地从坡下缓缓走上来。“平西王后占了我内人的身子,看来平西王爷是想要我这副皮囊了?甚好甚好,两位记得多多敦伦,生下的太子,仍是我与小妍血脉,不世绵延,还省得我费那份心了。”

    佳欣一惊。

    胤祥动用土地山神回宫,竟然就是专程带宜妃前来?

    宜妃真的这么有用么?

    忽感金雅轩叫她朝上看。

    片刻拖延之下,空中密云已经重又聚集深浓,周围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等到天暗完全无光那刹,慎若的遮天大法便成,他便可修为妖王。”金雅轩同佳欣交谈,并不需要动嘴。

    “妖王?”

    “不错。他早有妖王之实力,却并无妖王的野心。现今修炼,乃是为了炼成妖王之后,可以将强大妖力刹那放弃,打回柘树原型,以此来镇住枭雄之碑,将吴三桂永远压在下面出不来。”

    “那……岂非重大牺牲?”

    金雅轩叹了口气。“麻烦的事还在后面。他化为原型之后,整个京畿的妖族便无人看管镇压了,到时候还不定怎么样呢。这几年真是事故不断,多事之秋啊。”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的吧,面对这么一大个烂摊子。佳欣喟叹。

    陡然,陈圆圆尖啸一声。

    原来她已经察觉天色渐暗,密云深重。

    “该死,你们都该死!”她发稍燃起火焰,熊熊张向四方。

    金雅轩持剑叮地一弹,拦了上去。

    那边胤祥却悠悠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弯刀,“平西王后,你世间最后一点血脉,你要,还是不要呢?”

    他将匕首轻轻架在了宜妃的颈上。

    宜妃微微笑了笑,闭上眼睛,却开口吟道,“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街,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这是当年王后给我写过的词,秀秀一直都还记得。”

    陈圆圆脸色扭曲。

    胤祥面上沉静,手却在微微发抖。

    佳欣惊讶得立定不动。

    场中最为冷静的,是被利刃加身的宜妃,郭络罗秀华。

    “你……你说什么……”陈圆圆手上的紫色火焰极不稳定地跳跃,显示出她内心的巨大波动。“谁,谁是我的最后一点血脉,你说谁!”

    “王后明鉴。”胤祥冷冷道,“当年郭络罗氏入宫之前,被人莫名掳走,掳人的,难道不是王后?内务府三官保三大人,曾和王后春风一度,王后生下女婴,交于三官保抚养,却未料到三官保会狠心将此女亲自列入选秀名册。王后不忿亲女入宫伺候对头,便派人劫掠,谁料到了湖南,却成了吴三桂瓮中之物。幸好郭络罗氏与吴三桂并无血脉之亲,王后只好尽力护持照顾,想要弥补以万一。后来王宫溃败,吴三桂身死,王后被萨满神女追蹑,才顾不得她,将她置于马厩之中——”

    “你……你胡说!”陈圆圆紧握双拳,“哀家不认识什么三官保,哀家更不曾背叛王爷!秀秀是三官保的正室秦氏亲生——”

    “你不认识三官保,却又知道他夫人姓秦?”胤祥不屑地驳道。“秦夫人乃是康熙元年十月去世,郭络罗秀华的哥哥乃是康熙元年三月出生。其中七个月时间,难道足够再生下一名女婴?——其实,秀华于康熙元年九月出世,十月被三官保带回府中。秦夫人正是因为知道此事而自缢身亡,是不是?”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要听,我不会背叛王爷,我不会——”

    “你背不背叛也不打紧,反正你诱惑崇祯皇帝之时,见他不能人道,便转而勾搭吴三桂;吴三桂不在,你为李自成所获,暗地却与刘宗敏夜夜春宵;你被吴三桂迎回之后,还曾与耿精忠夜渡——你行为虽然放荡,但却不能自解,一面与人私通,一面痛苦彷徨,一面放不掉妓女本色,一面却杀掉一切敢在你面前吐出一个‘妓’字的大臣,甚至下令平西王宫之中不得吃鸡,鸡肉必以凤肉代之……”胤祥滔滔不绝。

    “够了!”陈圆圆嚎啕一声。

    她身后的紫色火焰竟然完全消失下来。

    “我是好女人,我母仪天下,我肃穆端庄,我能光宗耀祖,流芳百世……”她不知是喊叫,还是自语,只是望着天空,如泣如诉。

    金雅轩撇了撇嘴。

    “疯子。”她在意念中与佳欣交流。“我娘从小教我说,女子断不可自轻自贱。那些什么从一而终,端庄贞静,柔嘉淑慎等等,都是男子轻贱女子的教条,若被束缚,便是自己断送了自己一生。男人风流,女人也可风流,谈何淫荡?男人寻欢作乐,女人也可寻欢作乐,谈何下贱?男人妻妾成群,女人也可面首无数,谈何无耻?没料到陈圆圆一代名妓,竟然连这些也勘不破,手握大权却偏偏要自己煎熬自己,真是我们妓女中的耻辱。”

    佳欣很想为这席话鼓掌。

    “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我是皇后,皇后!”陈圆圆语声渐高,竟似是疯了。

    “你虽然做不成皇后,但你的女儿入宫为妃,也算是光耀门楣,若是她的儿子能称帝,她就是皇太后。陈圆圆,你想清楚,你不能做皇后,你也要断送了你私生女儿的前程吗?”胤祥大声喝道。

    “皇……太后?”陈圆圆精神一振。

    宜妃缓缓睁开眼睛,却有一派入骨沉静。“王后,秀秀还记得另一首王后教我的词——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当年秀秀被平西王爷所获,曾听到王后在邻室痛哭。好女不事二夫,飘零辗转总归依附于男子,不能一生事奉一人,也许真是前生所欠,宿命所束……烟花不堪剪啊……王后!”

    她一字字如杜鹃泣血,两行清泪,已经画花妆面。见陈圆圆无言,她终于痛哭出声,“王后,带秀秀一起去罢。秀秀愿侍奉王后于地下,再也,再也不与王后分开——”

    一声声王后,虽吐露着愿死之言,令人动容,但却终归是拒绝了与陈圆圆相认。

    多么奥妙。

    她是陈圆圆的女儿,但却曾是吴三桂的女人。

    康熙明知道这一切,却假作什么也未发生过,纳她入宫,容忍她骄傲高贵,指手画脚——也许,宜妃的娇纵傲慢,正是她明知自己过往身世之后的一种反弹,下意识地自我保护,自我催眠?

    康熙这一世,究竟与多少女人结下了难分难解的缘分,又有多少女子,与他续下了来世的约!

    陈圆圆长叹一声。

    “天……暗了。”

    众人齐齐一惊。

    这才发现,四周密云已经完全聚集起来。

    自从慎若说出三个时辰之期,到现在,已经一个半时辰过去。

    以慎若的能力,一再将修炼之期缩短,他未必便不能将三个时辰,缩短成为两个时辰,甚或一个半时辰。

    现今天光完全依靠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密云之间已经没有缝隙。慎若的所有努力,不过就是在令得云层更厚,令得阳光不能穿透。

    “你们谁也不知道暗无天日,被永远压于地下的滋味……你们谁也不知道。”陈圆圆颓唐地自语,佳妍的面貌,被她的姿态风情,衬托得几乎天下无双。“哀家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小时候与祖母相依为命。因祖母重病,才自卖入了青楼……”她娓娓叙述,压抑中的言语似有惊天动地的力量。“他们骗了哀家。说是会为祖母治病,却食言而去,将祖母抛于山林野寺之中——十四岁,哀家接第一个客人时候,便是祖母被山僧推出殿门,淋雨而死的时候——好恨,好恨啊。”她口中说恨,却并没有什么恨的语调,恨的表情。“人世间不过是弱肉强食,鸨母对我说,‘就凭你也想光宗耀祖,荣耀门楣么?你也配么?’我说,你莫要看不起我,也莫要打我骂我,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了皇后,也未可知。当时一房子的人,人人笑得捧腹,乐不可支,好似听见了世间最大笑话一般……邢畹芬啊邢畹芬,你是选择一死以明贞烈,还是活着,去等待别人都不敢再笑你的一日?”她似乎自问,似乎问人。“后来,便用药……教我春情荡漾,奇痒难熬,教我宛转呻吟于男人面前,一日无男而不欢……习惯了。”她喃喃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被慎若召来的密云,竟然飘起了丝丝小雨,落在她的脸上。她抬起头,很是享受这清凉的样子。“三官保是个好人,他会算命,他说我命中有五女二子……我告诉他,是,我曾经堕胎两次,死过两个女儿,加上膝下一儿一女,算起来,已经有六个。他问我,还有一个儿女,问我要怎么办。我忽然情热,当时我已经三十四岁,吴三桂虽然爱我,终归也是淡了……我问他,你命中又有多少子女?他说尚欠一女,我大笑,说,来吧,我为你生这个女儿……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宿命,都早已规划好。哀家是陈圆圆,而邢畹芬早已死去,一抔香土,一间祠堂,想不到还是哀家的女儿在修……门楣,祖宗,哈,哈哈哈哈。可怜光彩生门户啊!有我陈圆圆此女,列祖列宗会不会羞愧难言?我长埋地下,见不到他们;若是有朝一日见到了,我又该如何是好呢?”邢畹芬乃是陈圆圆的真名。她叙述起来自己前尘故事,却越说越是轻巧沉静,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但宜妃却已经将十指剜入了自己的掌心,一点一滴,鲜血落地。

    风起了。

    雨点似乎更大,一刹那,竟有冰雹坠下来。

    金雅轩一拉胤祥,往边上走避。

    “慎若,你更待何时?!”胤祥大喝一声。

    “十三爷,”声音从云层中传下来,和着风,和着雨,和着冰雪纷纷。“遮天大法一动,京师妖孽无穷,其中命运,断难言说。慎若粗粗演算,其中所折的福寿,俱都应在十三爷一人之身……”

    “操你妈的,还有功夫演算!爷死在此地也在所不惜,快,莫要废话,快发动大法,镇住此碑!”

    似乎知道情形凶险,断裂的枭雄之碑下,竟然起了异动。

    “地震……要地震了。”金雅轩一惊。“吴三桂想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慎若清越的声音,吟唱出一串咒语。

    “还要多久?”

    “盏茶工夫,十三爷速退吧。”天上一声长叹。

    金雅轩拉拉胤祥,“快走。你先退,我带宜妃,稍后地震封山,一个也走不脱了……”

    “不,我不走。”宜妃回头凄然一笑。“我陪着王后。”

    金雅轩皱眉,没再说什么。“十三爷,我们……”

    “小妍。”胤祥停住脚步。“有没有办法将小妍一起带走?”

    金雅轩摇头。“陈圆圆不会走的。十三爷,壮士断腕……”

    “不!”佳欣大喝出声,惊得金雅轩也是一震,赶紧夺回身体控制之权。

    “不,”佳欣在意念中斩钉截铁。“小妍不走,我也不走。”

    金雅轩为难地看向胤祥。

    “要走,”胤祥深深吸气,“便一齐走。”

    天上忽然垂下无数气根,往泥土中扎去。

    地里冒出连串气泡,轰隆隆的声音,就在耳边。

    胤祥从未想过要死在这里。

    佳欣也没想过。

    但是佳妍的身体,似乎写着大大的“道义”二字,就算两人千般留恋人世,也不能随随便便将那珍贵的东西抛去。

    金雅轩沉默片刻,忽然放掉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力。

    “赵姑娘,你所佩的舍利也许能护你一体安危……”

    佳欣怔了下才学懂运用肢体,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佛骨舍利从脖子上扯了下来,攥在手心里,转身奔向胤祥。

    胤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佳欣柔软的肉体便已经拥上来,花瓣一样的唇覆得遮天蔽日,不得超升。

    胤祥以为是金雅轩,但立马便反应过来——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视觉,不是听觉,不是嗅觉,不是味觉,也不是触觉。

    纵然五感完全相同,他也能分辨出来,是她,还是她。

    这是人的第六感觉。

    是佳欣,赵佳欣。

    胤祥不得多想,只是反手拥住佳欣。

    佳欣吻着他,然后将舍利从背后轻轻挂上他的腰带。

    不是故意要做如此矫情煽情之事,但佳欣觉得,如果一定要说迎接死亡的话,应该是她陪着佳妍一起面对——毕竟,这个世界,她们是携手一起而来。

    天地在搏斗。

    陈圆圆带着冷笑站在那里,双臂之间,是云涌一样的黑暗。

    宜妃则跪在她的脚下,垂下半头秀发,夹杂着一丝两丝银白,被风吹得飞扬。

    慎若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一吻之后,佳欣立刻转身,冲向了陈圆圆,将胤祥留在了身后。

    她想要继续试。

    永远,不放弃。

    胤祥显然错愕,他以为佳欣已经放弃,所以才放任柔情。大雨浇下来,他并没有感觉到佳欣在他后腰挂的轻轻一点分量。

    金雅轩在佳欣心中叹息。“你认真聪明。居然能够照猫画虎地,学会体内真气运转的方法。”

    “是啊。”佳欣无声回应,“现今我也算是准武林高手了,是不是?”

    “是。但你准备如何?”

    “佳妍是坚强独立女子。趁着陈圆圆分神——我想设法令她夺回身体控制之权。”

    “也许你可以。但是……来不及。”金雅轩沉沉说话,佳欣紧紧握拳。

    是,如果再多片刻时间。

    如果眼前的地面,没有出现裂缝。

    如果天上垂下来的树根,没有牢牢抓起大地,一点一点将那倒塌的石碑拉起。

    如果陈圆圆或者赵佳妍离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佳欣不是第一次绝望,但今次似乎绝望得生生彻底。

    地面震动不稳,佳欣听到身后的胤祥在喊些什么。

    她努力保持平衡。

    陈圆圆和宜妃所站的那里暂时还好。

    但是佳欣这里不好,陡然一个强震,佳欣终于跌倒下来。

    一双手拉住她,但是没有能够拉起,反而与她一起摔倒在地。

    “胤祥……”佳欣哭了出来。“胤祥……!”

    胤祥的手指粘着在她脸孔。

    肌肤上有水,还有泥。

    “别哭。”他轻柔地说。“不要试图抛下我。无论去哪里,我们,还是一起吧。”

    佳欣颤抖起来。

    不。

    不要说这样的话。

    不要。

    不要这么肉麻,不要落入俗套。胤祥,不要想着我,请想着你的大业,如初初相识的时候。

    三个人走,会太拥挤。胤祥,胤祥!回去吧,脱身吧,从这个洪流里面,保住你自己。不要丢了它。

    但是,也不要丢了我。

    不是不想和自己选择的人同生共死,但是骨子里面还是怕被认为自私。

    似乎道德上崇高的爱,是应该会望他活得更好。

    但是,但是。

    其实并不希望他能够在自己永远不再微笑之后,去眷恋上别一种微笑。也不想让他在抱着别人的时候,也绽放出譬如此刻的欲望光芒。

    一起死。

    三个字生生镌痛了佳欣的心尖。

    不知道是痛,还是兴奋。

    但是勉强中还有一丝清醒,想要求生。

    “胤祥,你爱你自己吗?”

    佳欣用意念问。

    但是胤祥愣了愣,居然开口答,“爱。”

    是了。

    是对自己的爱,是看见自己的成长,是预计自己所能超越的境界,这样的向往,虽然淹没在爱和奋不顾身里,却仍然倔强地昂起头来。

    不想死。

    不想。

    “赵佳欣,站起来。”

    身体里面另一个声音忽然大喝。

    “未必就是绝路,快,站起来,我感觉到些什么……拉着十三爷,靠近陈圆圆,快!”

    金雅轩高声催促。

    佳欣茫然间咬牙,依言拉起胤祥,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差一点跌进深深的地缝里。狂风大作,佳欣什么,什么也看不到。

    只是朝着视力能及的那个地方,前行。

    “信我,不是绝路,快。”金雅轩终于夺过身体,直接拉着胤祥轻敏地前进。

    “在那里——”佳欣忽然看见了。

    胤祥也同一时间惊了一下。

    陈圆圆所在之处,笼罩起来一点点金色的光。

    不是陈圆圆自己所发出来的……很明显的感觉,是从天上某处垂下来。但也不是慎若,不是。那光和封住日光的云似是两个体系,不如人间般真实,却更绚丽,更温暖。

    佳欣心中一颤。

    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那光。

    是……

    光芒在缓缓上升。

    陈圆圆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不——哀家不走——”

    宜妃惊恐地抓住了陈圆圆,不,赵佳妍身上所穿的素色裙子。

    她们随在金色光芒当中,上升。

    金雅轩扑过去,想要也抓住佳妍的身体。但金光上升的速度太快,她一手抓失,另一手在千钧一发时候,抓住了宜妃的手。

    “十三爷,抱紧我——”

    不用提醒,胤祥已经抱住了佳欣的腰。

    但一连串人的重量下面,宜妃手里的那片裙子却哗然撕裂——

    金雅轩已经在这一喘气的停顿里,解下腰间丝带,向上卷住了陈圆圆的腿,另一只手稳稳兜住了向下跌落的宜妃。

    四人就是一串四只大闸蟹。

    金光螺旋,忽然大震。

    众人都被闪得紧闭双眼。

    “不——我不走——”陈圆圆凄惨地哭喊。

    但那金光的旨意,似乎不容违逆。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佳欣赫然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干燥,温暖,平坦,安宁。

    这是什么地方?

    不远处,胤祥怀里抱着昏迷的佳妍,跪坐在一侧。佳妍的脸色清明,显然已经不再是被陈圆圆依附的模样。

    一回头,看见金雅轩已经离开自己身体,如当初见时一样风流倜傥的一身男装,笑盈盈站在那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

    金雅轩笑着指了一指下方。

    佳欣低头看。

    “啊!”

    一棵巨大的柘树,高数十米,遮蔽十几丈方圆,稳稳立在了地面上。

    枭雄之碑比之前所见矮小了些,却重新耸立起来,庇荫于树下。

    地上曾经开裂、震动的痕迹已经完全不见。一大片土地都呈现出劫后余生的焦灼和安静,听不到一丝生物的动响。

    “我们……在天上?”佳欣反应过来。

    “在云上。”金雅轩走了两步。“云是可以载人的哦。”她微微笑。

    佳欣茫然转头,忽然又惊叫一声。

    胤祥身后,有两条金色的小龙在那里。

    一条在活泼游动,一条懒懒地打着瞌睡。

    如梦,似传说。

    “究竟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佳欣一把抓住金雅轩的胳膊。

    “你真的感觉不出来么?”金雅轩悠悠道,神色很是复杂。似乎是怀念,是眷恋,是喜悦,是悲伤,是骄傲,是愁苦,又似乎什么也不是,只是淡淡的平静。

    “是……”是那金光……那金光将他们带到了此地!佳欣想起来那熟悉之极的感觉。但是……她不敢说。

    “真的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似疑问,又是不敢信。

    “是金老板。”胤祥横抱着佳妍走近来。

    佳欣觉得胸口似被什么东西堵住。

    眼眶酸酸得痛。

    她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下来。

    好软,但是好实。好稳。

    云,果然是能载人的。

    佳欣反手抹去脸上的泪。

    金雅轩被她逗得也别过脸去,刻意镇定。“先前陈圆圆不愿离去,从佳妍身体中脱出。吴三桂虽然成功引起地震,但慎若遮天大法同时发动,修复枭雄之碑。碑合之前,陈圆圆奋不顾身投入,与吴三桂一同被永镇于其中。”

    佳欣想了想。“宜妃呢?”

    “她见陈圆圆坠落,也向下跳,跌折了腿骨,娘已经将她送回宫中医治了。”

    佳欣跳起来。“金姨……她,她回宫去了?她真的还在?”

    金雅轩笑着摇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所谓送她回去,不过就是神通的一念之间。所谓出手救援我们,也不过就是你看到的那道金光而已。你所记得的声音笑貌,容色姿态,都不会再出现在世间的了,只是这感觉……你知道的,就是这种感觉……永远也都会在。”

    存在。存在的方式有很多种。

    凭什么说,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存在,就不是存在?

    凭什么说,那类似于记忆的,虚无缥缈的感觉,就不是存在?

    佳欣忽然福至心灵,缓缓闭上眼睛。

    果然,金风竹的样子就在她眼前。佳欣试着与她沟通,发觉顷刻之间所交流的东西,可以超过千千亿亿的文字语言所能表达的一切。

    佳欣忽然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将她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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