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惠去了不久,就回来。
“福晋入去了,我先来看看姑娘。”小惠试了试佳欣的额头。“哟,又烧起来啦?抹把脸快睡吧。”
“好。”说了半天话的佳欣也着实累了,乖乖躺下,蜷入了被子里面。
厚厚重重的被子,虽已经盖得不能再习惯了,有时候却还是会想起来现代的羽绒被蚕丝被的轻巧,尤其是在脑子被烧得有点糊涂的时候。佳欣畸零缥缈中梦境不断,似乎睡了很久,睁眼来看案上清香却不过烧了半指甲的长度而已。再过片刻,以为已经天亮,一看,却还是深夜。心里却又有点想胤祥的怀抱,忽然想起来佳妍和胤祥在一处,又有点不可名状地吃味起来。白日里睡得太多导致的头痛令得辗转中的被窝越来越冷。
快到天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再次陷入了曾经来过的那个梦里——在墨蓝色接近于黑色夜空中,无数星星在闪耀,然后化为灰烬。
空负两翼飞不过,繁华惆怅锦灰堆。
佳欣念着这字,忽然觉得身体里面很甜。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身体里并没有舌头,却觉得很甜。
……是内出血的征兆吗?
佳欣一点一点陷入睡梦中的昏迷。身体的冷离开自己而去,觉得舒适温暖,但有种不可靠的孤独感隐约袭来。又有一个部分负责思考,越来越慢,却越来越清晰,但又越来越远。
有一艘小船在乘风而行。
“……同在深宫,却如隔阻千里。紫城若海,此情似海上孤舟,难以自主。……”
这又是,又是什么时候的句子?
佳欣有一点想放手。
过去一切渐渐模糊。
好似也没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一切都很好,很好。除了没有看到结果,和结果。还有结果。
一点点的不甘心。
一点点的想念。
若他在身旁,也许就没有这不甘,也许就把这刻当作终生。
但他不在……他每次不在,自己就会遇到些什么,难以抉择,也不由自主。
是……人世若海。此身如海上孤舟。同在墙内,触手不及,犹如千里。
来嘛……来再看我一下,再看我一眼,我还有未曾绽开过的部分等你采撷。
一刻,也不能等待。
似乎是向着家园的方向而去。
崩溃的是身体,而非性命。
佳欣知道自己再次面对关劫。
但今次,似是不在此世阴阳控制之中。而是物理的,分子的,一旦崩溃就再无所剩的,如梦初醒的。
佳欣伸手,用力抓。
想要抓住些什么。
不要那么空空,空空地回去。
消失在世界上。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不不不。贪恋是人之本性,请原宥我,请赐我福、禄、寿。
佳欣很难受。
但难受到了极点,其实就是解脱。
一只手抓住她。
另一只手也抓住她。
一只往上拽,一只往下拉。
佳欣心中一惊。
墨蓝的天空掠过自己的前面。星星不再飞驶,而是集中向着自己而来。
汇聚在那刻。
就在……就在星星的中心。
好俊俏的少年。
他在痴痴赞叹什么?
星光碎成屑粉,旋转着下沉,将整个世界都带得下沉、下沉。
佳欣陡然觉得痛苦。
不是难受,而是实实在在的痛。
她叫出声来。
“啊……痛,好痛……啊,妈妈……胤祥……我好痛啊……”
然后听到胤祥说,“我在这里……”
然后是哭泣的声音。
胤祥……是胤祥么?
他在哭?
佳欣没有醒来,但却转头,看见了抓着自己手的胤祥。
他哭得满脸都是泪。
抽泣得似一只小鹿。
胤祥……佳欣的疼痛稍为缓解。她用眼光抚摸他好看的脸庞。
好漂亮……好俊的男人。
好喜欢。
好喜欢长成这样的男孩子。
从一开始,心里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爱他。
很爱他。
爱他少年如画,爱他鼻梁尖尖,爱他唇似柔绵。
刻骨铭心地爱。夜夜梦里都是他占据。
从一开始,到现在。
佳欣流下泪来。
然后她听到胤祥叫起来。
“她在哭……她哭了?她哭了!”
……胤祥在和谁说话?
佳欣没有力气再思考。
泪水好似抽干了她的一切。
她陷入沉睡。
再度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很暖和。
佳欣伸了个懒腰。
白色的丝绵亵衣,厚重的被子,高高的床,雕花的床栏。
没错……一切不是梦。
自己的确在清朝。不在千禧年后。在胤祥府内。不在上海某个公寓中。
一堆血泪交欢,不是假的。
佳欣坐起来,给自己穿好鞋。
鞋好大。
看看自己的身体,好似瘦了?
好细的手腕,佳欣几乎想要咬自己一口。
披上长长披风。
怎么回事?好暖和。不是还是秋天么?怎么……怎么外面连玉兰花也开了?
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怎么回事呢?
整个花园的花草都看来寂寞,而悲伤。
好像一直在期待些什么。又好似失却了朝暮钦赏的对象。
但……整体的背景不同。
啊,是高墙。
那用来圈禁的高墙,不见了。
怎么了呢?
自己病了一场,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还是,自己的记忆,根本就是错的?
胤祥,你在哪里?
小妍呢?
最后一次听胤祥说话,好似是自己说想睡一会,然后他讲,好,我抱着你。
然后呢?
佳欣走来走去。
忽然惊觉:哎,体内的不适感觉已经不见了。
自己……康复了?
难道躺两天,就真的会好?人的自愈能力还真是可观。
佳欣坐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小院子里,晒着太阳,等待有谁路过,给自己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来的人……很好。佳欣侧耳听,然后伸长脖子看。
是佳妍哎。
好憔悴……也好瘦。
眼神看起来清明。但脸色很差。
一个人,连个侍女也没带。手里拿着的……那是什么?
“小妍,你拿着什么?”佳欣好奇地问。
佳妍抬头,看见她,然后手中的东西哐啷落地。
“怎么了?”佳欣有些摸不着头脑。
“……”佳妍哆嗦着嘴唇,然后过来,缓缓,缓缓,抱住她,好似在确定她是不是实体一般,再然后一把抱紧了,瘦弱的身体不住颤抖。
“乖,乖。”佳欣只要先拍着她。“这两天为我担心了吧?已经没事了……”
“这两天?”佳妍猛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佳欣,片刻却又释怀。“你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吧?”
“多久?五天?十天?”
“六个月。”佳妍冷静地回答。
“六……六个月???”这不是成了……准植物人?
“现在是康熙五十二年四月。”佳妍紧紧抿唇。“我差点就以为,你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这不可能!”佳欣的理智立即作出判断。“这里不是现代,用什么东西维持我的生命?难道打吊针么?”
“不用打吊针。”佳妍冷静地蹲下,捡起来刚才掉落地上的东西。“每天给你吃一片这个而已。”
“这是?”佳欣诧异地看见一个——塑-料-的罐子!
里面是药片,和现代药片类似的药片,但每一片都是透明,里面似乎有色彩纷呈的液体流动。这……绝对不是,绝对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甚至,也不是21世纪初的东西。
“这是法海给的。”
“……法,法海?哪个法海?……天,那个法海?他在哪——我还有帐要同他算!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好怪,胤祥呢?胤祥在哪里?”
佳妍盯着佳欣看。
佳欣喋喋不休中终于注意到这眼光,被吓得闭嘴。
佳妍的眼光……
究竟……究竟怎么回事?
佳欣忽然觉得刺骨的恐惧。“告诉我,胤祥在哪里?小妍,告诉我!”她几乎在哀求。
“……也许算是在千里之外吧。但……也许……总之,他不在这里。”
“开什么玩笑?不在这里在哪里?”
“姐。”佳妍长叹一声。“我们还是入去慢慢说吧。一下子,我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那日来见胤祥的传教士,就是法海假扮的。他辛苦混到京城,专门寻了借口来见胤祥,只为了说一件事——他已经造好了他的飞船,近日就要回去他的母星。他来邀胤祥一起回去看看。”
佳妍坐在那里,拈着烛花。圆润脸庞的少女时代彻底过去,清瘦的面孔上一双眼睛有些孤零零地冷清。她说话的音调百转千回,极力按捺中有说不出的痛苦、寂寞和思念。
“胤祥……他答应了?”
佳欣冷静地问,但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不知道是寒是凉的感觉从脚心爬上来。
“他原本很不屑的。法海劝了他很久,引诱他以自由,告诉他可以在星空翱翔的感觉,告诉他说那个地方有他母亲的许多亲人,他的舅舅,阿姨,享有着悠远的寿命,亦享有着富足惬意、如仙界一般的生活——他用胤祥能够理解的说法来阐述。他说的是‘异界’,‘众仙杂居之境’,他告诉胤祥他的母亲是星宿仙女,他拥有着星宿的血脉,所以应该回归到那颗最亮的星宿那里去。胤祥有些心动,却还是拒绝了……直到,直到……你。”
“我?”佳欣隐约知道了。和那些流光溢彩的药丸,维持自己的生命的药丸有关。
“那时候你快要死了。已经说是无救的……但法海救下你。他说你不会马上醒,也许数日数月,也许半年一年,也许沉睡一生。我知道那就是植物人了。他给了足够十年的量的药丸——从这里,到胤祥的母星,用他们的某种方式去,大概需要地球时间三年。若是一来一去,就是六年。所以法海许诺,胤祥会在十年之内回来,来带我们一起走,或者带回更多治疗你的药物,然后不再离开。胤祥思考了十天。十天以后……他应承了法海。”
佳欣茫然应了一声。
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了。法海……有很大的本事。他给了我一杯药水,我喝完之后眼睛就即刻全好了,知道的说他们科技发达,不知道的就觉得好像神迹一样。……他来去无影无踪,还能将胤祥轻易带进带出。在外星人的能力面前,那些武功之类简直就不值一提。胤祥走的那夜,繁星满天。他要我好好照顾你,叫我们等他十年——然后,然后就这样,走了。”
“走了。”佳欣喃喃重复。“十年?……”
“十年。”佳妍悲哀地看着她。“若是他知道你六个月就醒了,也许就不会走。”
佳欣眼前漫过那幕宇宙星空飞翔的图景。
如此灿烂。
如此自由。
“不……他应该走的。”佳欣抬眼看外面的春景。没有高墙,一切都寂寞地散着生气。“天长云淡风若水,草乱人离夜如灰。空负两翼飞不过,繁华惆怅锦灰堆——不为了我,他最终也会愿意走的。就好像……好像说,如果现在有人要带你回去2006年的中国,带你回去上海长宁区那套小小公寓,但你回你的十六岁,回去和同学们一起上课复习,回去过完你的人生……你去不去?”
佳妍愣住了。
她不能够开口说“不去”,但她也不能够开口说“去”。
佳欣突然笑出来。“最俗的东西可能最正确。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自由啊妹妹,也许在宇宙间我们从未能在哪里找到彻底的自由,但人却总是追着自由而走,想到那更多自由的地方去。这个,才是不可抗拒的天命吧。”
“追着自由走的天性,是不可抗拒的天命——但自由本身,不就是对天命的反抗么?”佳妍未曾念过哲学系,却在清朝年间修炼出惊人智慧。她一语道破的,正是哲学家永远无法解决的悖论。
佳欣叹了一声。“觉醒到自己的存在,才会去追寻自由……但觉醒到自己存在的人,会有种无家可归的痛苦。”这是海德格尔,也是她自己。
次日,佳欣醒来的消息被前来探视的太医传回了宫里。
佳欣立即被康熙召见了。
——胤祥走前留书给了康熙。康熙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命人拆了胤祥府外的高墙,撤除了看守。现在官方上的状态,胤祥既没有被圈禁,也没有不被圈禁。果然,历史成谜,总有成谜的道理。
佳妍告诉佳欣,康熙来过一次,只和佳妍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多好的园子,莫荒废了它。”
第二句是“不要到处走动,有人问你男人,什么也不必答。”
第三句是“好孩子。”
——意义很清晰的三句话。胤祥说十年,便是十年。康熙深信,也教佳妍千万要深信,等待漫长,不可放弃。胤祥的消失并没有传开,人们还是以为他在半圈禁的状态内自生自灭,深居简出。或者有人知道佳欣重病的消息,以为胤祥守在闺阁床榻旁边,独自消沉。
他却早已经在星河中自由驰骋。
这样的想法,令得佳欣佳妍的心中,都开始喜悦起来。虽然那喜悦微小,但却滋长如春日里的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是你写的么?”康熙念着,然后问跪在他面前的佳欣。
两人很久没有见面了。
佳欣不敢抬头,隔了很久,才深吸气微抬起眼眸。“不是我……是来日一位裴姓诗人所写。”
康熙形容愈发苍老,一头银发里间杂着些黑色,眼睛混浊,气势收起来,很平淡和气,却也很倦怠烦闷的感觉。
“写出这个的,算不上诗人……却是智者。”康熙长叹。
佳欣勉强笑了一下。
康熙眼神移下来。佳欣明白他想要看自己,于是抬头。
和他曾经有过的鱼水关系,似上个世纪那样遥远。但佳欣很难忘记那段日子里的……教育。
是,现在想起来,那些,是教育。
康熙是佳欣生命中,继金风竹之后的,又一个至关重要的老师。
令得她可以在之后的生命里,有能力和胤祥一起,去平淡地经历那稍纵即逝的幸福宁静。
“皇上。”她轻轻唤了一声。
“起来,坐吧。”康熙亲自动手,扶了她一把。
佳欣全身微抖了一下。
没有从前有力,却好似互相要支撑的错觉……他在向她要支撑?
“皇上想念胤祥么?”佳欣轻轻地问。
“如你一般。”康熙说了实话。佳欣知道。他说实话,和说帝王话的时候,会用不同的气势向人。
“……最爱他的始终是皇上。”佳欣心中有些酸楚。
也许是老了,她变得从未有过的宽柔。她站在康熙的立场去想,如果胤祥曾经背叛自己,拿剑想要为了别的人的利益和他自己的利益而杀掉自己,自己还会不会原谅他,爱他,想念他?
天下父母心。再伟大的爱情,也不过是私意。父母之爱,却可以全无尊严,全无自己。佳欣已经完全了解了晚年的康熙。
“替朕做一件事。”康熙说。
佳欣坐在那里,平视康熙,然后站起来,跪下,垂下眼眸。“万死不辞。”
“不必万死。——平日里,写请安折子给朕,署十三阿哥的名。”
佳欣一惊。
意思就是……假装作出胤祥“在那里”的错觉。
总之是圈禁,内不可出,外不可入,有无高墙,都是一举。没有人能亲眼再见到胤祥。但只要有署着胤祥名字的奏折继续在历史上出现,那便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直到胤祥归来。
“是。”佳欣应承。“还有一件事——皇上已经特许十三福晋可自由行走,则,请皇上恩准十三福晋在外收养孩童,以为子嗣。”
康熙深深看住佳欣,然后点头。“你依旧心思绵密。做得精细些,要选漂亮的满洲孩子,好好教养。用度上朕已有密谕,莫太靡费,其余也无人会来为难你。”
佳欣点头。老四老八老十四他们都很忙,忙着将他们不幸福的人生推进到那更自由一些的山顶。想到他们在风雨之中奔忙劳碌的情景,佳欣便更骄傲于胤祥的畅快飞行。
“皇上务必,务必保重龙体。”佳欣看着康熙。
十年……康熙六十一年。
请务必,务必保重你自己。
在那一年,你会死。但是那一年,胤祥会回来。
在再见胤祥之前,爱新觉罗玄烨,请你,保重你的生命。
佳欣深深叩头。
康熙疲倦地点头挥手。
胤祥所逃开的,康熙还要陪他的其他儿子们继续承受。山顶又如何呢?那多出一点点的可怜的自由。以及那多出很多很多的沉重的东西。千古的分量压在一个皇帝身上,要如何才能不弯下腰,佝偻身体?
佳欣回到胤祥府。
她忽然发现,很多年后,自己拿毛笔已经比拿圆珠笔更自然。
她竟然也做得到,对照着从前的手本,模仿下胤祥的字迹。
她还会写那些官样的奏折文章了。古文突飞猛进。
她像胤祥一样,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地用印。
康熙五十二年冬,佳妍带回来一个两岁的男孩。
胤祥的嫡长子弘暾,正式地出现在历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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