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温凉,宛如古海之静玉,令人闻之而心中安宁,仿佛能见面前一僧,白衣仙骨,珊珊出尘。
阿春骤然抬眸,这声音乃是从那白纱帘后传出,却不知那帘后,坐了何人?为何所说的话,正是她要说的“琴无弦,剑无鞘,蛇无信,伞无骨”?为何打断她的话,未让她说出“西凉”二字?
然而他引经据典,娓娓叙来,宁寿宫中众人,无不被吸引过去。连那笼中的画眉都止了叫声,仙鹤停下步伐,仿佛都在聆听那帘后人言说。
叱卢皇太后亦是庄重神色,合掌道:“敢问师父,’持琴而无弦,持剑而无鞘,持蛇而无信,持伞而无骨。’当作何解释?”
帘内人喟叹一声道:“竺佛念大师当年于长安道场中译经,披肝沥胆,许多经文、批注,尚未向弟子讲述完毕,便患重疾,旋即涅槃。贫僧不才,有幸于译经场藏经阁查阅过竺佛念大师之手写原本。竺佛念大师译文批注,字字句句,皆是他待众生之悲悯之心。”
“持琴而无弦,不乱天地之调和;持剑而无鞘,慧剑护法,无止无息;持蛇而无信,不扰众生之清明;持伞而无骨,宝伞不张,不蔽光明。”
萧汐闻言,抢着说道:“这位看不见师父说的我明白了,四天王的法器威力无边,不是我们人间能承受的。竺佛念大师定是担心他们伤害众生,所以故意不让他们的法器完整!看不见师父,我说得对不对?”
帘中人温言道:“小公主慧根深厚,佛缘不浅,善哉,善哉。”
叱卢皇太后目光移向另外三尊天王像,却见剑有鞘,蛇有信,伞有骨,威严问道:“你们可曾听过这般说法?”
诸工匠、画师都颇为尴尬地摇头。徐国丈和杨太师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语。虢国公却硬生生抗辩道:“禀太后,微臣见过那么多高僧、匠师,从不曾听人这般说过。长安城中各寺所供天王像,也从未见过有这般造的。”
阿春道:“这种天王像的制式,民女只在凉州见过,当地工匠以无鞘之剑喻’锋’,以无弦之琴喻’调’,以无骨之伞喻’雨’,以无信之蛇喻’顺’,取的正是’风调雨顺’之意。民女想着这尊天王像正是要为皇上祈福,为社稷百姓祈福,于是大胆用了这种制式。”
叱卢皇太后闻言大喜,“好一个’风、调、雨、顺’!”她指着另外三尊天王像道,“你们速速将此三尊法像修改来,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便用这’风调雨顺’为我大穆天下祈福!”
众人慌得应声“是”,叱卢皇太后又笑道:“这位竺佛念大师,哀家还是知道的,是凉州人。竺佛念大师说不定正是知道了这种说法,才在《长阿含经》上批注下那几句话的。听师父这么一讲,哀家才是大悟啊。民间的传言,大师的注解,到底是不一样。”
帘中人似是低头立单掌作了一礼,道:“太后博闻。”声音若暮春之风,闻之而令人心爽神怡。
薛夫人笑意盈盈地问道:“太后娘娘,帘子后面这位师父听起来年纪不大,佛学造诣却极深厚,我们这些善女子都想见上一见,太后便发发慈悲,为臣妇们引见一下罢?”
那些后妃、命妇和小姐们的目光自那帘后人发声后便一直与那帘子不离。阿春却有些心神不宁,然而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那声音是全然陌生的,隐隐约约似有看不见的线牵引到她身上,却又捉摸不定。
是他么?阿春脑海中忽的浮出一个影像,心中忽的“咯噔”一声,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恰看到萧汐有些痴痴然地向帘子望去,目中有些许迷惘。
叱卢皇太后神秘一笑:“待看完佛像,哀家自然会向你们介绍这位师父。”她唤裴尚宫,“把剩下的佛像一个个揭开罢,让各位品评一番。”
裴尚宫应诺,第一个揭开的便是徐国丈的石雕大势至菩萨像,衣若出水,流畅自如。
众人好一番啧啧称赞,尤其是“画圣”陆繇尤为赞赏,那个石匠师父亦是十分得意。虢国公道:“即使品评,那么不能只褒不贬罢?春师傅,你既然是太后欣赏的行家里手,不妨就来说说这像有什么不好的吧!”
众人望向阿春,谁都看得出来虢国公今儿算是和这个女造佛师杠上了,步步都是陷阱。但凡“斗”中,一般会选出德高望重的公正之人来做高低之判,令所有人心服口服,哪里有找地位低下者的?
然而徐国丈正是皇后的兄长,皇后深受皇帝宠幸,他这国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他虽不似虢国公那般骄横跋扈,却城府甚深,人皆惧之。
叱卢皇太后见请来做判的画圣陆繇口中皆是赞誉之词,便也道:“那春师傅且说说罢。”
众人看向阿春,萧汐朝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阿春笑笑道:“要说有什么不好,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斗胆一猜,造这佛像的这位匠工师傅,原本是画院的画师。”
太后奇道:“怎讲?”
阿春道:“这尊佛像颈下横纹用细腻的阴线来刻画,衣裙皱褶横叠,线条刻画自如,石头真真就像绸缎一般柔软有光泽。这般功力,若非做过画师,绘画技艺精湛,绝难达到。”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匠工,那匠工慌忙跪地道:“小人此前确实在画院习画八年,后来才改学造佛的。”
那画圣陆繇眉头一凛,问道:“为何放弃学画,改学造佛?”
那匠工这时候哪里还有之前的得意之色,战战兢兢道:“自、自然是因为造、造佛工钱更高一些。”
众人哄笑,“这匠工倒是实诚!”
匠工见众人笑了,心中稍稍松些,却又见陆繇脸色有些难看,想起他素来是个清高之人,方才他对自己造的佛像大加赞誉,现在自己却说改学造像乃是因为钱多……只怕是令他大为不悦。于是慌得又补救说道:“还、还有,小人在画院总临摹陆大人的画作,只觉得有大人画作在前,小、小人是怎么都不可能超越的,于、于是另辟蹊径。”
徐国丈拂袖“哼”了一声,那匠工还不明所以,只听见虢国公颇为讥嘲地“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拾人牙慧。也难怪陆画圣对这佛像大加赞赏,原来是因为像自己。”
谁不知道画圣陆繇人物画最是出名,他喜用细笔描绘衣裳褶皱,衣装往往紧束而稠叠,看起来就像披有薄纱,又似刚从水中捞出。时人评之,说陆繇绘衣“深得绮罗之妙”。这时再看这尊佛像,可不就应了这句评判么?
然而无论画、塑,起初固然以临摹为主,到了“斗”的场子上,尤其还是宁寿宫这样的地方,天下顶尖尖的人来比试,那就最是忌讳“抄袭”二字了。匠工人在局中,身为棋子,自然不知道这些,徐国丈却会觉得丢了面子了。
话题都被引到别处,阿春轻舒一口气——也算是逃过一劫罢。不曾想,杨太师这时候却笼着袖子不冷不热来了一句:“话说回来,春师傅语中褒贬,你们是都没听出来。春师傅说,国丈你这佛像用阴线刻画,是画师用的技法。真是这行家里手,谁不知道如今造像之技艺,用阴线已是下下之技,直平刀法已经过时了!善用圆刀,塑、雕、琢、磨,那才是生动劲健!”
画圣陆繇本来就十分尴尬,一听这杨太师的撺掇,更是怫然而怒:“太后,这塑像确实轮不上我这等画画儿的来评判,请太后容陆某退下罢。”
叱卢皇太后哈哈笑道:“他们这几个啊,平日里斗嘴斗惯了的,一个个尖酸刻薄,不积口德。陆爱卿,哀家知道你是耿直之人,何必为了这几个老滑头的几句话生气。”说着又唤裴尚宫把剩下的三尊像上的盖布一并揭开。
虢国公的是一尊彩绘佛立像,身披红色袈裟,慈目微闭,身形圆润柔美。杨太师的则是一尊泥塑释迦牟尼说法佛像,身姿挺拔,神情微微含笑,高洁神圣。众人都称赞不已,打开阿春那尊时,众人更是眼前一亮——
那尊像较另外三尊都小些,却整座佛像为一片完整的菩提叶,以岩石雕刻而成。叶柄向下,正是佛陀莲座。佛陀足踏莲座,正在整片菩提叶叶脉正中,一手作无畏印,一手作与愿印。佛陀周围诸多飞天围绕,飘逸衣带齐齐向叶尖聚拢。整一尊像气韵生动,诸飞天各有人间神态,众人细细欣赏,只觉得这尊像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尽似的,每一处细节皆有动人之处,每一张脸都有无数故事,看着它们就似在与它们对话,令人心醉神驰。
无需多言,高下已经判别。叱卢皇太后看着那尊菩提叶像,又忍不住伸手细细摩挲,愈看愈是爱不释手,“佛画一绝”应渌亦是看得满面惊喜,手指在以上比比划划,似是在临摹。其他几位工匠脸上却不大好看,画圣陆繇脸上仍是愤愤不平之色,矜傲地站在一旁。
叱卢皇太后欣然问道:“这般佛像制式,哀家此前从未见过!春师傅每每献上佛像,都能推陈出新,不知这一回,又是何处想来?是不是你们西凉国就这般造过?”
阿春道:“这一回却是受太后启发。”
叱卢皇太后饶有兴致道:“哦?”
“民女初入宫时听裴尚宫提起,太后曾在天册七年六月初六得一梦,梦见一个’项配日光’的丈六金人飞落殿前,殿中忽然遍生菩提树,枝叶繁妙,匝密如云。民女忽然心有所感,回去之后便开始做这一尊佛像,历时三年而成。”
“难怪哀家见此佛像,总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一番话正说到了叱卢皇太后的心坎儿上,她不由得笑逐颜开,从御座上走下来,合掌慨叹道:“这定是佛祖之意,二十一年了,竟让春师傅将哀家那一个梦给造了出来。”
“太后佛缘深厚,功德无量!”皇后起身合十而拜,诸后妃和命妇们也纷纷随之唱喏,向那佛像参拜。
阿春静静看着,“二十年造佛,至今方敢说摸着半点皮毛”,更莫若说是造心。她见过千千万万尊佛像,天竺的,大秦的,暹罗的,西凉的,南陌的,东林的,各异其趣。她在长安最初三年,造佛技法不可谓不精湛,造出来的佛像却不得长安人的欢心。她细细研究了许多长安人自己的佛像,才终于琢磨出一套新的法式。佛本变幻万相,佛岂有相?所谓造佛,便是造人们心中的那尊佛罢了。
“徐国丈、虢国公、杨太师三位卿家所献佛像也极好。虢国公这座佛立像,恰是’静心息欲,圆融无碍’之相,这身红色袈裟颜色鲜明,不浓不淡,是正色,甚好甚好。杨太师这尊,恰似释迦牟尼在经历九十一劫的贤劫成佛之后,心生喜悦之相。哀家一一看来,个个都喜欢,个个都当延请入宫,顶礼膜拜。”
叱卢皇太后终于盖棺定论,虢国公却忽的高声道:“太后,微臣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你说。”
“微臣观春师傅所造之像,人物神态,皆与现世凡人如出一辙,塑的分明就是凡夫俗子,岂能作神佛飨人间香火?”
叱卢皇太后一听,眉头蹙起。
阿春定定地看着虢国公,忽然道:“禀太后,民女也有一事不明。彩绘红色,一般以朱砂为上,银朱次之。敢问虢国公的佛立像,为何独辟蹊径,用红花着色?是为了颜色更正么?”
“红花”二字一出,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妃与命妇纷纷圆睁双目,美眸中无不露出惊讶揣度的神色,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萧汐睁大眼睛问宸妃道:“母妃,用红花着色怎的……”宸妃又捂了她的嘴。
虢国公脸色一黑,“什么红花不红花的……”然而裴尚宫已经快步前去,以一柄小刀在佛立像袈裟边上轻轻一刮,只见表层的红粉落下之后,里层仍是红色。如此再刮,刮下来的俱是殷红粉末。
裴尚宫以白绢将刮下来的红粉呈与叱卢皇太后,低声道:“确实都是红花。”皇太后一看,白绢上红色粉末之间,甚至还有未曾研碎的红花花瓣。
叱卢皇太后脸色一厉,一双目光如飞刀一般扎向虢国公。虢国公方才还一片茫然,此时也回过神来了!
大穆宫中,严禁红花、麝香之物,太医若要使用,也必须报备皇后和尚药局,无非就是为了杜绝嫔妃之间相互争斗,使用这些下三滥的阴招伤害皇帝子嗣。谁知红花竟会借着佛像运入宫来!
裴尚宫低声道:“去岁中秋,宜妃曾迎一双小佛入宫。后来称是宫婢不小心打翻了一个,便只剩一个了。年底容妃便小产血崩,太医也没能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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