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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定睛一看,那道人影不见了,鼻端魂牵梦绕的香气也没有了。 “黄粱一梦。”阮苏行自嘲地提了提嘴角,心下无限空洞起来,仿佛一只破了洞的布袋,风漏进来,簌簌地颤动。 张全忠瞧着不大对劲儿,陛下这冷不丁地朝着一个方向看什么?他也跟着看过去,然而入目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游廊,月华照不到那里,犄角旮旯处一星斑驳的光亮,竹影森森下不知藏着什么,怪渗人的。 其余跪着的宫人亦是摸不着头脑,张全忠慢慢地爬了起来,他朝后头人警示地瞥了一眼,众人便不敢妄动。画扇仗着自己是正宫皇后,由香瓜搀了一把立起身来,连走几步便要去到皇帝身旁,她不知自己是为何,心口“突突突”直跳,不安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陛下转进回廊里去了,张全忠估摸着陛下是不想被人打搅的,听见皇后的动静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拦住了她,“娘娘听老奴一句,这会子谁去谁遭殃,陛下上朝是九五至尊,下了朝也是平常人,眼下心里正不舒坦着,娘娘何苦自己找不痛快?” 他这番话已是不留甚么余地了,画扇气得捂住了心口,她从适才阮苏行对自己的态度就隐隐后怕起来,御前的人不尊敬她倒也罢了,怕就怕因着陛下的关系,自此阖宫人都有样学样,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后,说穿了,她在姜国也毫无根基倚仗,身后的梨国同姜国关系不冰不火,哥哥知道她顶替了画贞,还不知愿不愿搭理自己...... 画扇忧惧起来,她唤了声香瓜,略显落寞忧愁地回到房中静坐。 一面铜镜摆在面前,她抚着自己的面孔看着镜中人。如画的眉眼,娇滴滴的唇,似这般的容颜世间男子真有能不动心的么?若当真有,怕便是阮苏行。 他与她朝夕相对,很多时候他看着她的时候眼中分明蕴着清浅的情愫,这是他看着旁人时不曾有过的,难道这还不够么? 莫非偏生要这么一张面容,偏生要唤作“画贞”,差了一个字也不成,双生姊妹也不成,怎样讨好都不成,偏得是她! 她究竟给阮苏行施了什么蛊下了什么药?! 画扇恨得咬牙,仔细算下来,阮苏行和画贞相识相认也不过数个月而已,她当初狠下心来算计画贞的时候就想过,兴许阮苏行喜欢的是自己,又或者,凭借自己的姿色,他喜欢的也只能是自己。 她冷笑了一声,拂袖掀翻镜面,尖利的声响扰得侍立一旁的香瓜心惊肉跳,听见画扇低声自语,“为什么上天如此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想过得好我有什么错——” 画扇直指着香瓜,“你说,我有什么错!”她呵呵地笑着,像条阴毒的蛇,“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一早便发现我不是你主子了罢,看见我被阮苏行羞辱你是不是很高兴?” 香瓜无言以对,垂着首往墙根里站了站,画扇仍在自言自语,“你知道么,我还那么小就被皇叔送来了这里,就因为我知道是皇叔害死了阿耶...我好害怕,可是皇叔像没事人一样亲手把我送上了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怎样扮好一个质子......” 她的神情陡然怨毒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他是巴不得我被发现是个女子就此死在姜国!这样他的罪行便无人知晓了,我偏不,我在姜国的每一日都告诉自己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在阮苏行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更为谨小慎微,日日如履薄冰,后来,直到遇见了同为质子的陆庭远—— 阿远对我有多好呢?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对另外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可以那么好,我觉得我有了依靠,我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香瓜听到这里忍不住攒眉,好心提醒道:“娘娘,轻一点儿声,仔细叫人听了去。” 画扇却仿佛一个吃醉酒的人不管不顾,她狠狠踩了一脚地上的镜子,玻璃渣子发出“阔阔阔”的脆响,“我有什么不敢说,陛下又不爱我,便谁听了去又能如何?阿远倒似曾经爱过我呢,一转眼我去寻他,他却告诉我他认错了人,我呸!” 泪眼迷蒙中陆庭远的面庞在眼前忽远忽近,画扇用力地笑起来,她扭头看香瓜,笑靥里竟是得意洋洋,“你知道不知道,得知贞儿从陈国出逃,最高兴的人是我呢。漱王那几日带人在城郊搜索围捕,我做梦都梦见贞儿被他逮住,一刀捅死。她不珍惜阿远,我就要她死!” “你——” 香瓜越听越不忿,她不管她是癫狂了还是怎么,只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壮着胆子道:“公主是娘娘的亲妹妹,血浓于水,何苦找劳什子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是记恨她,就因陈国君主爱的不是你,你便没了人性,你想要她的命!你抢了她的身份,夺走了公主原本近在眼前的幸福,如此,却还要怨怼陛下不喜欢你,我却也奇了,陛下因何要喜欢你?” 这样的对话是二人间从未有过的,以往香瓜在画扇跟前形如聋哑,陡然听她这般牙尖嘴利的一番言辞,画扇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随手抄起手头边一件瓷器摆设就向香瓜砸了过去,正击中她额头,殷红的血水流一般滚滚而下。 画扇发狠地笑了,唤来殿外的宫女,“把这贱婢拉下去,杖责二十,先看管起来,等本宫心情舒畅了,再来找她说道说道。” 宫女们唬得脚跟发软,一声不响地拖了满脸是血的香瓜出去。 香瓜眼前的天空发沉,人被拖着走,迷迷糊糊地看向阮苏行离开的方向。更远处的远处,那一起御前的人仍旧雕塑似的跪着,没人注意到她们这里。 她并不后悔今日所言,她只悔自己说得太晚,打从头一天发现公主被掉包时她就应该说出这些话的,忍气吞声如此久,公主在外风吹雨打,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头顶的月亮这么圆,这般亮。 都说人月两团圆,也许,会有好事发生罢。 ...... 画贞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月亮,越发加快脚步躲进了自己被安排住下的房间里,身后那时重时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在心头响起。 透过门缝终于又望见阮苏行......她喜欢他,喜欢这个笑起来腮边旋出一只酒窝的男人,爱情于她而言不是冲动,是守护。 画贞是设身处地站在阮苏行的角度设想过的,以他的个性,心智,何以至今还放纵着漱王的放肆无礼,他对他的威胁分明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一母同胞,说起来,比之她和画扇还不如,画扇都可以算计自己,阮苏行却迫于太后而对漱王听之任之。 他有思想包袱,放不开手脚,她不得不代劳。任何威胁到他的她都不会放过,前前后后经历了一番,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抱着玩儿的心态跑来姜国做质子做偷儿的陈国公主了,她也有成长,她现在,只想抓住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阮苏行在庭院里驻足,他沉默地闭上眼睛,空气中除了夜风里隐约的栀子花香,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说味道是他错闻了,那么那道酷似她的背影又当如何解释,他追到这里便一点影踪也无,竟是见了鬼不成? 画贞在门里蔫蔫的,手指头扣着门缝,猜他应当是恼怒了,面沉如水拂袖而去。她把门打开一个小角,对着空气叹了叹,暗想,是这样的,古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经历许多愁苦和磨难,她现在要给漱王好看,就不能轻易露面,她要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野兽,打敌人个粗手不及。自己的感情事,比起来多么微不足道。 催眠似的安抚完自己,画贞哼着小调坐回屋里,她点上蜡烛,转身到床前掀开被子预备换了衣服就寝,谁知才拍了几下枕头,门上“啪啪啪”有人来拍门,听声音还挺急促的。 她开了门,不由分说就被拉着往前殿走,披下来的头发都来不及整理,边走这宫女还自觉好心地说着,“之鱼是吧?你是今儿新来的,张公公刚儿叫咱们宫里所有宫娥太监都往前殿集合去,也不知为的什么,陛下也在呢,挨个儿看过去,似乎没找着什么,当下里就沉了脸,我想起来宫里还有个你呢,这不,来找你来了!” 真是谢谢了! 画贞被雷劈了一般甩开她的手,“陛下也在?嗳我怯生,姐姐放我一马,既然旁人都不知晓,那我就不去了罢——” “那不成,”这宫女看起来一脸的正气凛然,手劲儿也奇大无比,她愣是拽着画贞一路上了丹陛,“别慌啊,就在眼前了,给陛下瞅瞅怎么了,你又没做亏心事,陛下也不会吃人。” “怎么不会了,我说你这个人......” 她嘴里嘀嘀咕咕的,那宫女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把人带进了殿便入队站了,只余画贞踉踉跄跄地好容易稳住了身形,一抬眼,刚从外面走进来适应不了殿中火光鼎盛的场面,眼睛经不住眯了起来。 此刻唯一让她安心的是,自己的脸,便是神仙也难认得,很明显,阮苏行才不是神仙呢。 画贞抬手捋了捋头发,绾了个揪儿歪在一边,眼前微微地一暗。身前站了个人,这个人是个男人,他的身上,笼着独一无二的龙涎香。 顿了一时,面前人才说话。 “抬起头来。”他说道,语调乍听没什么起伏。 画贞两手缩紧在袖子里,听见这醇酒一般清远的声音,忽而觉得两耳发烫,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克制住转身逃跑的欲.望,从下巴开始,面上的每一寸都逐渐映入他的眼帘。 许久再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了,他的眼神较之昔日愈加冷漠,衔着冰一般,薄薄的唇角没有丝毫弧度,窥不出它的主人是怎样一番心情。 她有一点做的不好,没有对他下意识地跪拜,阮苏行捏起这张平凡无奇的脸,奇怪的是他并不着恼。他很高,垂着眼眸轻嗅她身上的味道,指尖沁凉无比。 靠得这样近,那股浓烈得要叫他燃烧到骨髓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耳畔问道,淡淡的气息轻轻拂过耳廓,她的耳朵愈发红了。 画贞咽了咽口水,暗怨自己不争气,压低嗓子尽量镇定地回道:“回陛下,奴婢名唤之鱼。” 他哦了声,“哪个之于?” “之子于归,如鱼得水......”她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巴,“应该就是这个‘之鱼’了。” “应该?” 阮苏行偏了偏脑袋,打量她的身高,她的脖颈,她粉嘟嘟的唇瓣,过了好一时,又仿佛只是片刻,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淡淡说道:“应该就应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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