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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苏行这样温和招手的动作招致的是画贞条件反射地连连倒退,她的脚堪堪停在船沿边,船面湿滑,自己也吓了一跳,惊险地停下来。 “看看,你傻不傻?”阮苏行合起折扇,复打开,如此反复数回才接着说道:“还是站近些儿的好。站得近了,朕的话你兴许才能听进心里。” 画贞的手掖在圆领袍的宽袖里,指尖微微蜷着。她才不要看着他,故意远目望向远处碧玉一般的湖面,“我不过来了,陛下有甚么事便这么样说罢。风大得很,灵都耳朵也好,没甚么听不清的。” 这是关键之处么?从来都不是她听不听得清好罢。 阮苏行脸上那副云淡风轻的感觉减少了几分,她不过来,他自然自己过去。没几步就停在她跟前,她是姑娘家,个子不高,一低着头他便只好看见她的鼻尖,眼神覆没在密密的眼睫下,牵动他的遐想。 “你上回的问题,我有了新的答复。”他扶住她的双肩,画贞扭了扭,脱不开,怨怼地发现他现下和她说话似乎不动手动脚地就不能进入正题了。 “什么问题,我不记得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来时虽香瓜一直在车厢里嘀咕,惹得人心烦,她的心却是清晰明了的。不谈为姐姐报仇,她至少把自己此番来姜国的目的达到,虎符,除了虎符仍旧只有虎符,拿到虎符就好了,可是要拿到,就需要迎合面前这个男人。 预先都想好了的,为甚么面对面了,身体会忍不住地抗拒?仿佛有种力量,惧怕每一次的接触,想把阮苏行推开。 他这样主动,她会怀疑他的虚情假意都是真的......但是他欠她姐姐的一条命,她拿走他的虎符,今后两不相侵,姜国下场如何,他又如何,都是阮苏行咎、由、自、取。 画舫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浮动,轻轻摇晃,一群结队的白天鹅经过,羽翅拍得“哗哗”作响。 阮苏行抬起画贞的下巴,水雾一样的眸子看在他眼里是另一种风景,她身上有他魂牵梦绕的甜香,这股香气顺着清风萦绕鼻端,指尖的柔腻,这么多年,再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刻。 “你问我喜欢你么。”他不在意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怎样,对她,他有足够的耐性和后知后觉的迷恋。 就好像儿时在宫人的带领下拜见端坐于金碧辉煌大殿内的父皇,一国之君的威仪震慑朝野,手握万民生杀大权,主宰九州傲视天下,懵懂小儿如他亦不免心生向往。 画贞紧紧抿住了唇,“陛下说过了,只是需要我。”她抬眸与他相视,眼里是莫名的倔强。 阮苏行眷眷地抚摩指下柔滑的触感,若有所思地开了口,“除了你,朕不需要任何人,这是喜欢?”他撩袍兀自在船沿坐下,风吹得衣角好比腾飞的波浪,嗓音却是溪流一般的涓涓绵绵,“朕不晓得甚么是喜欢,甚么又是世人嘴头上挂着的‘爱’。但朕想得通透了,朕喜欢你,需要你,愿意和你分享一切。” 画贞的瞳孔略略放大,有什么在心间悄然滑过,她来不及抓住,只迟疑地半蹲下来问他,“陛下愿意和我分享一切,一切?”不禁有些意料之外的窃喜,“真的甚么都可以吗?” “唔。”阮苏行曲起膝盖,她突如其来的可爱雀跃一丝不挂落入眼中。 如果不是一早便确定她另有图谋,或许他会更早一点对她心生爱慕。“万事皆有前提,”阮苏行气定神闲地把手覆在画贞的脚踝上,手指不甚规矩,缠绕大树的藤蔓一般向上游移撩拨,“德阳公主连根发丝都还不是朕的,若把一切交付于你,朕却是亏了。” 这登徒子的行径唬得画贞一张小脸又白又红,粉团花色十分好看,她很是憋屈,气恼道:“陛下一国之君,如何行为同市井里的流氓混混无二致?我不过问你一问,还并不曾索要任何物件儿,你这便漏了馅了,还说喜欢我,都是骗我玩儿的——” 也不知真情假意,她确实有点失望,归根结底,也不过再一次验证他不喜欢她罢了。 画贞“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我走了,陛下还是一个人自己个儿看景的好,水光湖色,天青水碧鸟语花香,再不多时贵妃娘娘怕也要到了,正好,凑成一双!” 这一串话石子似的“噼里啪啦”砸在阮苏行脸上,后者还懵着,画贞自己倒更气起来,她这会子气的却是自己了。不知怎么回事,一到这种时候最后不自觉总要抬出陆贵妃来,陆贵妃陆贵妃,倒好像她很是在意她似的,他们如何和她压根儿没干系。 到底有没有法子可以不经过阮苏行直接取走虎符,再留在姜国,越陷越深的会是她自己。 船上湿滑,画贞一急起来便把这茬儿抛到了脑后,脚下没稳住,滑了一下右脚就踩空了,手在空气里扑腾了几下,叫阮苏行一把抓住了。 “......”他只需稍稍一用力,她的另一只脚就可以触及船面。 “拉、拉我上来,”她不会水,吓得就快直哆嗦,水里有食人鱼等着吃她似的,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嗓门里全是颤音,“你...你怎的不动了...陛下饶我这一遭,灵都今后再也不敢对您大喊大叫,我、我知道礼数...求您拉我上去罚我......” “朕不舍得罚你。” 阮苏行嘴角拉出恶劣的弧度,脸颊一边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这么的,你试一试叫我的名字。” 她嘴巴兜着,就怕他松手,张口弱弱唤他,“苏...苏行......”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称呼他,比冷冰冰的“陛下”二字不知一下子拉近了多少距离。他很满意,并且陶醉其中,“真好听,朕还想听。” “......苏行,苏行......” 他突然道:“朕打算派人往梨国求亲,你高兴不高兴。” 这话有如一根闷棍子陡然打下来,画贞眼冒金星,显见的是刺激太过巨大,她竟然忘记了恐惧,头摇得像拨浪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陛下千金之躯,是天上的仙人转世,灵都是地上的杂草,配不上,委实配不上,陛下莫要冲动,冲动没有后悔药吃——” 阮苏行扬眉静静看着她突然而至的喋喋不休,半个字也没有。 少顷。 只闻“扑通——”一声,水里砸开了一个小水坑。 他探头向下看,看见她在水里扑了几下,瘦弱的身子不一时就向下坠去,衣衫尽湿融入水中,头发也散了,墨黑的颜色,像条不会水的鱼。 “你知道错了么?” 阮苏行喃喃地看着冒水泡的湖面,表情木然,须臾,他才利落地脱下外袍,跳入水中。 ...... 耳边都是“咕噜噜”的水声,眼前的光线益发暗淡下来,画贞觉得自己甚么也看不到了,她不晓得是自己闭上了眼睛,抑或仅仅是湖里的光线完全消失了。 吃了好几口水,没有氧气,她的脑袋里空空一片,觉得自己难受得就快要死掉了。 恍惚中想,如果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按照阮苏行的话做,他说甚么是甚么,她刚才为甚么要和他唱反调呢? 是他虚假的温言软语,让她忘记他其实不过是个冷酷硬心肠的帝王。 他不快活了,她就不能好过。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画贞有一种自己飘在半空的美妙感觉,她吐了几口水,睁开眼睛,眼前湿答答一片。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阮苏行的发尖落在她眉心,他瞧上去竟然也是狼狈的,眼睫湿漉漉,口吻倒很平稳,“还敢和朕对着干么?” 画贞眼里浮上来一抹泪影,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她以为自己要说“不敢”,话出口却是,“苏行,我冷。” “——冷?” 他才意识到自己像抱着一块冰块,确实,这季节的湖水她恐怕吃不消。 她毕竟和那些个内侍、俘虏不同。 “朕抱着你就不冷了。”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着,收紧了手臂快步往船舱里走。 看到她蹙着眉头,那般弱不禁风的柔美模样准确袭上心头,阮苏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比预估里心疼了更多更多。 他嘴上却不会承认,冷硬地道:“下不为例,不要一再挑战朕的耐性,你若是冻着了病了...朕不会有负疚感。” 不会就不会嘛,自己心里想想也就是了,偏偏还要说出来戳她的心,画贞撇了撇嘴角,两手伸出勾住了他的脖颈,糯糥道:“灵都再也不会了,以后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她嗓音极为软糯,绸缎一般将他周身包裹住。 阮苏行心头怦然一跳,那是一种奇特到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将她安然放在屏风前,她的头发湿得厉害,“嗒嗒”往下滴水,他看着看着,难得觉到了后悔。或许当时有更好的办法,他大可以好好和她说,她还小,性子倔,她心里亦是有他的,只是嘴上不饶人...... “在想甚么?”画贞忽地仰脸朝他灿然一笑,瞬间驱散了所有落水带来的阴霾,讷讷地道:“我们像这样,是算捅破窗户纸了吗?” 她的意思是,他对她心知肚明,他知道她不是质子司灵都,她甚至连男人都不是,他还知道她来姜国另有所图。他什么都知道了,认真寻思起来,其实是很尴尬的。 阮苏行在画贞湿漉漉的头顶上揉搓几下,拨得水珠四溅。 他了然地看着她,狭长眼眸里透出的光却现出几分锐利,“一直都没有这层纸。” 画贞钉在原地,她思考他的话,隐隐约约觉得阮苏行或许一早就对自己了如指掌。 就像他对姐姐那样罢,洞悉一切,高高在上像看着挣扎的蝼蚁,最后面不改色,亲手把她送入深渊。 他背对着她走入内室里,大约翻找衣物去了,画贞挤了挤衣服上的水,齐腰的长发没精打采地垂至腰间,她甩甩头,眼里适才对他露出的笑意再也撑不住。 无论如何,她要坚持下去,阮苏行要玩甚么把戏,她奉陪到底,倒要看看他能做到何种地步。恐怕,他还未亮出底牌送她上西天,她早已拿了虎符回梨国。此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太子哥哥在信中说得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阮苏行做下的孽,终究是要他一力承担。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似乎有哪里和方才进去前不一样了。 画贞小心观察,可是没有头绪,犹如一场盛大而朦胧的错觉。她怕是自己的小心思叫阮苏行给发现了,不过他的表情又不像。 她想他要是察觉了定会立时发作起来的,现下没有,就应当并不曾发觉罢?是自己疑神疑鬼的太多心了。想着就笑盈盈地跟在他身畔张望他手里的衣物,“你要换衣裳了?那、那我先退出去——” 阮苏行挑了挑嘴角,抖开手里的湘妃色襦裙,他的笑容里掺了几分古怪的期待,“出去?你却往哪里去,莫非要去外边换衣服。” “可是,我......”画贞傻了眼,不知所措地退离他几步。 他把长长的素色画帛向她肩上比划了几下,不顾她骤然变色的脸蛋,笑问道:“你们梨国女子也时兴戴披帛么,式样相同?” 这与他甚么相干! 画贞面如菜色,吱吱唔唔地回答,“也戴的,同姜国没甚么不同,倒是姜国的花色更多些...不过我就不戴了,过去总被说‘顽皮’,早上出去中午回宫用顿饭的工夫画帛就不见踪影啦......” “哪里去了?”他好像真的好奇,一面看着她,一面把画帛堆叠起来暂且放在雕漆衣架上,一会子还是要让她戴的。 画贞还道阮苏行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她放松了些,大剌剌地道:“我也不晓得啊,就只是出去玩一玩嘛,穿裙子已然是不便了,爬假山都受阻不及人家爬得快,再加上个画帛,更是不成样了,真是阻碍重重。” 她的抱怨那么发自肺腑,阮苏行看笑了,“我知道了,定是你自己嫌累赘,偷摸着丢了。” “...才没有。”她就是不肯承认,也不会顺着他的话说,终究是老忘记自己该甚么都顺着他依着他。 阮苏行反而待见她最真实的状态,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上下睃了睃,他自己是换好了衣裳的,便取过架子上的干巾栉给她让她自己擦头发,接着指了指那件湘妃色的襦裙,“换上罢,正巧寻到这一件是你的造化。否则穿着湿冷的衣裳,阿贞这样娇气,一准要生病。” 话音落,靠到了墙上双臂抱胸看着她,下巴扬了扬。 画贞心说即便是她要换衣裳了,您在这里做甚么,莫非不打算出去?甚么道理?真正是岂有此理,吃豆腐也断没有这么样直白不加掩饰的,人家坊间的流氓地痞还晓得找个理由呢,甚么人呀! 心里已经骂骂咧咧开了,头顶生烟和他对视着,嘴上却不能惹着他。她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晓得他的小心眼,并不敢再明着叫他不痛快,就抱着襦裙眨了眨眼睛,想扮乖巧,面上却笑得讪讪然,“咦,门在那里,我换衣裳你不出去么,这多不好?......” 阮苏行无动于衷,他略微转了个角度,闭上眼道:“小气甚么,朕是堂堂天子,岂是好色之徒,你有甚么可看。快换上罢,换完了,朕带你去见太后。” 画贞酝酿到了嗓子眼的话一霎那间就被他末尾的话吓了回去,这下子她更不愿意换了,也不是不愿意,是不能够。原本换成女装就是冒险,谁知道一会子会不会遇上甚么不该遇上的人,况且这个厚脸皮还不肯出去。 再怎么的,她目下在姜国的身份也是梨国质子司灵都,牵一发动全身,她身份的暴露连梨国都要受到牵扯,皇叔那里没有个交待,她怎么好贸然自己暴露真实身份,何况还是个女子。她是梨国公主,先皇遗珠,封号“德阳”,来日是要嫁个好郎君的,才不能在这里坏了名声。 思及此,画贞的脑袋更是摇得拨浪鼓也似,“不要不要不要——” 真急起来一连着三声的否定,继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您想,我眼下是甚么身份?梨国质子,突然间穿着个女人的襦裙去见太后娘娘算是怎么回事呢?陛下三思啊,我怎样是小事,却不能把太后娘娘吓着了不是。再者说了,陛下带我去能说甚么,我看这决定很不妥,十分不合适,万分不应当,您还是打消这想头罢...!” 阮苏行看画贞的眼神形如看着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完了?”他不爱听她否定自己,言简意赅,“不去见太后,也可以。” “真的么!” 他颔首,并极为认真地添补道:“不过,这一整套你要穿上给朕看。” 这是为甚么,仅仅是满足他的好奇?画贞心里又嘀咕开来,她觉得阮苏行这会子简直就像个偏执的小孩,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单是换身衣裳已然比去见太后娘娘好上太多。果然需要比较,原本的棘手也成了可以将就。 这算是默认了,画贞低低应下来,旋即一眨不眨眼地看着他,很希望他能够出去。 只要他人在里面,她便是去里间也是不安心的,黄花大闺女一个,独自在外不得不小心谨慎。 约莫有半盏茶不到的光景,阮苏行听不见穿衣的声音踅身看过去,很意外,她一双鹿一样的大眼睛定定看着自己。 “还不换,要人伺候么。” 他冷眼看着她,在她反应未及的时候,骨节分明的长指就挑开了她的衣带,满是挑剔地道:“身上湿成这样,有资格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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