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前方带路的内侍走得摇摇摆摆的,臂间拂尘的长须子仿佛要融进白惨惨的雾气里。
画贞想他定是冷极了,不然怎么小腿肚都在不住打摆子。
“得,奴婢就送郎君到这儿。”那内侍终于停下来,他仿佛忍不住了,胳肢窝夹着拂尘,两只手对插.进了自己袖管里磨蹭,也看不出是不是有心怠慢,蔫蔫儿地说道:“虽说郎君有眼疾,眼睛瞧不见,没人照料寸步难行。可说到底您才离宫一段时日,不至于规矩都忘了罢。”
说着,拿下巴点了点画贞旁边扶着她的侍女,“再往前便是紫宸殿,郎君一人随奴婢来。”
画贞想象着她的姐姐这时候会怎么做,假作面色茫茫,颔了颔首。
来姜国前她做过功课,还算熟知这座泱泱大明宫的规矩,转头细声对侍女香瓜吩咐几句,只叫她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回来,再咳一声,脸上把盲了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便拄起一根细长的檀木拐杖,“循声”踉踉跄跄往进了回廊的内侍那里追赶。
瞧这人才还走得左摇右晃,一进入紫宸殿范围他倒打起精神来了。画贞不以为然,环视左右间,心头却不由肃了肃。
也难怪诸国为姜国马首是瞻,仅仅是看他们的宫殿就叫人瞠目结舌了。天上飘着雪,覆盖起整座大明宫,远远近近数之不尽的亭台楼阁银装素裹,从这儿依稀能望见宫外东市以南极远处的慈恩寺,笼在风雪里的塔尖尖犹如一柄宝剑直抵天宫,不晓得王母娘娘怕不怕。
果然,姜国只在气势上就强上自家几倍不止。
画贞叹了口气,眼下只盼姐姐身体快些恢复,灵都哥哥的病也能好起来,这样皇叔便能安心治理国家了罢。
她皱皱鼻子,以睥睨之态瞅着前边的内侍,这人敢瞧不起自己,回头她把他们姜国踩在脚底下也是迟早的事,届时倒要看看如他之人该怎么办。
想着心情大好,听说运气好的人随便上山砍柴也能挖到人参,何况她是在姜国都城这块宝地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画贞抬手按了按嘴角,防止自己臆想太过表情控制不当笑出来,此刻她全然把姐姐三令五申的提点抛之脑后。她忘记姐姐不情愿她代替她来姜国,也忘记传闻中姜国皇帝的悚人故事。她那姐姐之所以如今什么也看不见,都是因为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
一阵风打着旋儿钻进脖领子里,画贞缩了缩身子,努力想象姐姐先前在这里模仿灵都哥哥的状态。酝酿完了,她抬首,眸中澄澈干净得浑然就是她那姐姐。
双生子的优势显而易见。
“赵公公,走慢些,好歹等等我罢。”画贞扬声道,成心落后几大步。她在扮“瞎子”,若是走得兔子似的飞快委实叫人信不真。
“奴婢不姓赵。”张全忠面色不善地踅转过身,见梨国质子司灵都拄着拐杖狼狈地向自己摸索而来。
他摇摇头,暗想自己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且这司灵都已不复当初,遥想那年他初到,小狐狸还没成精就想演聊斋,确实叫陛下不喜。
这几年过去,弄瞎了眼睛,得,陛下更为不喜。
幸而,这位小郎君素来外表斯文安静,面相阴柔,皮肤白净得恍似白瓷化成人的精怪,在他们姜国这几十年的风气里都是最讨人欢心的脸模样,怕是陛下瞧得上呢,也未可知,否则怎的他才一出现就得召见......
画贞眼看要走过头,被张全忠拉住了前行的步子,他脸上扬起了些许笑意,“老奴姓张,郎君莫不是连咱家的声音也认不出了?”
她愣了愣,天知道这人是张公公、李公公还是王二麻子,宫里人最是精明,画贞唯恐被瞧出端倪,弯唇傻笑了几瞬,嗓子放粗了解释道:“看我,一时嘴快口误了,公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依据以前跟在她姐姐身边那护卫未央的话,这个内监恐怕就是姜国皇帝身边数得上的近侍赵全忠了,为防万一她还是哄着他的好。
张全忠目光在这位梨国质子脸上转了转打了个弯,若有所思,她的心都提了起来,表面上还得装得若无其事。然而赵全忠到底没说甚么,他领着画贞一路穿廊过堂来在一座恢宏夺目的宫殿前。
画贞顾忌自己是个盲人,不能放肆打量四周,只眼皮耷拉着被领进侧里的游廊。张全忠道:“陛下此时尚在宣政殿上早朝,郎君请在此稍待,一会子陆郎君也会过来,一同面圣。”
“咦,陛下也召见了他?”画贞问道,顺便装作自己和那陆郎君很是熟稔的模样。因在护卫未央的叙述里她姐姐装作质子时就是与陈国质子陆庭远情谊甚笃的,至于笃到什么份儿上,她还得见过真人后揣摩揣摩。
张全忠突然笑得很有意思,却也不留下和她罗唣,“郎君稍待,奴婢尚有些琐事需处理。”
“您去忙罢,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乱走。”画贞从善如流,微颔首看着张全忠走远直至不见。
她不曾注意到他在转身一刹那眼中掠过的狐疑,径自两手背在腰后,大爷似的踱来踱去,东看看,西望望。
清晨的紫宸殿空无一人,远处潺潺的温泉水从西面地势略高的麟徳殿流下来,温温热气蒸腾发散,溢得那里好比仙境,连雪都是没有的。
画贞当然瞧见了,她心里很是看不过眼,只觉这姜国皇帝的日子也太好过了些,皇叔为了节省开支都节省到皇族头上来了,想她自从阿耶宾天皇叔继位后就过的不大痛快......看着那处仙境,画贞又回想起自己适才从丹凤门进入这座大明宫时感受到的自己的渺小。
她随人走过御桥,隔着偌大的一片广场便望见那座堪称空前绝后的含元殿,不怪姜国人爱吹它,也不是身为梨国公主的她没见识,委实是不曾见过比含元殿更气势恢宏的宫殿了,光是殿基就有约莫十个人叠起来那么高,宫殿却造在这样高的殿基之上,两旁阙楼妖娆,如耸在云端里一般。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画贞嘴里喃喃,鼓着腮帮子两手托腮凭靠在朱色的阑干上。
漫天的雪花扯絮丢棉一样洋洋洒洒,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等的乏了,伸手去接空中的雪。雪花落在掌心里很快融成了水,她捧起手掌木呆呆地看,身后却蓦地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画贞吓了一跳,下意识看过去,心道必是陈国质子陆庭远姗姗来迟。
来人身量颀长,束发的玉冠比她见过的任何宝玉都更温润几分。她讷讷望着不晓得眨眼,还从未见过能把青色大袖衫穿得如此有风骨的人,这么好看,使得这人同这座仙境似的宫殿万分契合。
他愈走愈近,画贞胸腔里涌起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
还好她没被美色冲昏头脑,记得自己是个盲人,便急忙垂下眼睫,盖住眸中过于熠熠的神采,迟疑了下,矮声问道:“是......陆郎君么?”
他闻言站住脚,侧首嗤了声,眸光淡淡落在司灵都半是期待的面容上,“哦,是我。”他仿佛漫不经心,声线却略有压低,从喉口飘出来似的,带着威慑性的口吻道:“好久不见,我是——阮苏行。”
听到这个名字画贞浑身一激灵,她匆忙抬眸,被一双黑洞洞的、水波澹然的眸子映入瞳孔深处。
阮苏行倾身逼近,面上掺着些许好奇的模样,勾唇道:“不如你告诉朕,数月前你是如何从阙楼跳下去,就此消失无踪的?”
他靠在她微热的耳廓边,“朕一直在找你。”
画贞僵住了身形,不知是否是为他的气场震慑动弹不得,心里有头黑壮黑壮的熊瞎子横冲直撞。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不知道如果是姐姐,在这样的情势下会说什么,会做什么,这是她从来没有面临过的状况,没有见过这么给人压迫感的君主。
她的阿耶,皇叔,从小到大都对她特别特别温和。
“啧......”阮苏行微微沉吟,他偏了偏头,顿悟一般说道:“朕明白了,你不打算跟朕说话。”
她惶惶地摇头,不敢和他有眼神接触,生怕被看出来。人们总容易把自己想得机智威武,其实真到了实战的时候少有不怂的。
画贞蹙了蹙眉,怕自己再开口被听出她不是男人,也怕自己慌起来说多错多。不过,她偷偷用余光睃他,只觉得阮苏行身上有股难以形容的韵致,很像...很像她们梨国深秋里秋意最浓郁时节方有的味道。
想来,外界关于姜国皇帝的事迹多半为谣传,甚么偏执阴损,他这么好看,心地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罢。
想到这儿,画贞从一知道面前人是阮苏行起就紧绷的心神松了松,她尽量平息心绪,才要开口,男人沉哑的声线却传入耳畔,“你看,外面的雪是不是很漂亮。”
“?”
她茫然地望着他,也正是这份茫然,才显得那双眸子大而无神,确实像盲了。
“真可惜,分明有这么漂亮的眼睛。”阮苏行喟叹似的,唇际慢慢衔起一抹弧度。
他拍拍她的肩膀,语声悠悠地说道:“你知道,朕素来看重与梨国的关系,且怜惜灵都你双目失明。目下如此美景瑞雪,你却不能得见,委实可惜。不若——”
他眸光转冷,冰冷的手指贴上她的狐裘摩挲,“你便走入庭院中用身体感受这片雪景如何?想来倒比人的眼睛更能体味天地美妙之处。”
“嗯......?”什么意思?
画贞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笑靥和熙的男人就把她的狐裘温柔地脱了。
狐裘的系带系得很紧,几乎是个死结,只有她自己会解。可他却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犹如饮酒品茗,也不顾她冷不冷,费了会儿工夫解开后就把狐裘抛给身后一行宫人。
“听话。”他探手将她往玉阶下推了推,所有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突如其来的寒意冻得画贞轻轻哆嗦,她几乎可以肯定姐姐在甚么时候得罪了阮苏行。
这个姜国皇帝,他的变态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锋利凌人,她真是被眼屎糊了一脸,才会以为他生得好看就是个好脾性。
被风吹得脑袋清醒,画贞站在廊子外像个傻瓜,她不用回头都知道姜国皇帝正以欣赏的姿态看着别人挨冷吃苦。这个别人就是她自己。
他一定很开心。
不行,不能这样,奶娘说女孩儿不能受凉,对身体不好的。画贞咬了咬手指胡琢磨,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天大地大自己最大,她大呼一声“好冷”,也顾不得姐姐曾经给梨国质子维持的斯文形象了,转头一溜小跑上了台阶。
她是仗着自己眼盲,横冲直撞,像只惊慌的小鹿钻进回廊里。
阮苏行看着“他”瑟瑟发抖扑向自己,并不躲闪。这原是巧合,却叫她犯了难。她避让的话,不是告诉人家她是装瞎么......
这个人,怎么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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