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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荒地村离去了三十多号大人小孩,留下来的村人们,总感觉到村子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就连那些爱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的鸟鹊,爱在村子里乱跑乱叫的谁家的狗和猫,也都变得不爱吵闹了。失去了伙伴的孩子们好象也受了这种影响,一段时间里彼此都很少聚在一起热闹红火,女人们互相串门子的也少了,男人们一个个面如霜打,整天在干旱冒烟的山岭上走来走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村人们还不能摆脱那一场送别情绪的影响,有意无意地都觉出老荒地村的空落,正慢慢地演变成了一种荒凉和落败。要不是一场及时雨的降临,人们这种由心而生,潜移默化到干旱的山沟梁峁的荒凉感,就会进一步地扩散开来。
这场喜雨来得可真够及时啊,先是连绵低沉的阴云把天空遮了个严实,然后便细雨如丝,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把干旱的山野滋润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世界。有人拿着锹头,在一面黄土梁上直挖下去检测,发现雨水透彻的深度,足有一米多厚。这么厚的湿度,让泥土中的草芽子,只一晚上就冒了出来,使原本枯黄一片,了无生气的群山生出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隐隐绿意。
老荒地村的男女老少一下子鲜活起来,穿上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肯展示的衣服,淋着细雨满世界转悠。由于节令又正逢农时,雨中转悠够了的村人们,不等雨停下来,便都鼓足了劲,开始了满山遍野的耕种劳作。等地里的种子下种的差不多,第一场雨的墒情开始风干时,老天爷又是两场连绵的润山细雨,发芽的庄稼便揪了雨丝,从山梁到沟畔没命地长了起来。绿色便装裹了大山,清亮了蓝天,醉了流浪而过的风,大山中的一切又都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这时,有人就为那些远行的人们遗憾,认为早知道老天爷有这场透雨,留下来今年一定能有个好收成,还用跑那么远去寻一口饭吃。
这期间的耿力贤老爷子,把二儿家名下的山地,交给了大儿和四儿两家耕种,自己则骑在驴身上,一座山巡视完了,又转到另一座山上。面对满目的生机,头发苍白的老汉喜不自禁,他也和许多的村人一样,为那些没能熬过干旱而死的逝者,和远走他乡的家人们长吁不已。
下种的头一天,耿老爷子来到了大儿一家耕种的山地边,指手画脚说了一通,又亲自参与劳动了半天。大儿耿福天孝顺地说:“爹,你快不要做这些苦营生了,小心累了身体。我们都种了多少年的地了,你还不放心啊。”耿老爷子说:“要说种地,还是福地手艺好,你和福山都不如人家。唉,早知道今年的年景这么好,就不该让他们跑后套去了,留在家里,也是好收成啊。”大儿挠着头皮说:“可惜路程太远了,要不然把他们叫回来就好了。”耿老爷子若有所思说:“我只是随便说一说,他们说不定现在也早把地种好了。”大儿附和说:“那是。”
耿老爷子骑驴到了四儿耕种的山上,对儿子、媳妇和孙儿孙女们发号司令了半天。看着一家人红头胀脸,一身泥土,临走的时候,他对四媳妇耿仇氏说:“今天收了工,你们都不要自己做饭了,到大院的家里来吃饭。我再往别处转一转就回去,让你妈杀上两只鸡,给你们把饭做上。”四儿耿福山说:“爹,我妈身体不好,还是等我们回去做吧。”耿老爷子不这样认为,他说:“这么好的雨水,你妈这几天身体也好起来了。你们不要管了,乘着墒情,把地里的活先往出赶,这比什么都当紧。”耿福山说:“我们知道了。爹,你骑驴下坡的时候小心点。”耿老爷子说:“放心吧,咱们家的这头大灰驴,比人都懂事,可会平衡身体呢。”说着,手中鞭子一挥,双腿一夹,胯下的大灰驴便碎步往前跑了起来。
耿老爷子骑驴云游山地的最后一天,来到南峁梁后沟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弯子里。这里也是耿家山地的最南端,只见佃户冯贵老俩口,神神秘秘不往地里种粮食,而是一个挖坑一个撒种,埋下的全都是将来能提炼出大烟土的罂粟种子。耿老爷子的突然出现,让这老俩口有点难为情,收住了手头的营生,往耿老爷子站立的地边走来。
耿力贤早就心知肚明了一切,有点不悦地骂说:“你们这两个老东西活糊涂了吧,这年月人都往死饿了,刚有点雨水,不种粮食,你种那东西,将来能当饭吃啊!”冯贵笑笑地说:“你老人家眼睛真尖。我是想,如今家家都种粮,到时家家都有粮了,那还能把我们家饿住吗?秋后,还是这东西能来钱。”说话间,人走到了耿力贤身边,诡秘地说:“老东家,你不知道,现在一斤烟土,都值二十多个现大洋呢。”耿老爷子恼着表情,也没有过分认真,只是说:“我提醒你老汉知道,这种东西可是个害人货啊,政府前几年就下令不让种植,你小心让人知道了,全给你铲了,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老冯贵说:“我种的你们家这点地,在这老山弯子里,除了你老人家还有心骑驴过来看看,外人几年也不来一个。没事的。”耿力贤不再多言,骑在驴身上临走时咕哝说:“那你就好自为之吧。”老冯贵讨好地亲自牵了驴缰绳,说:“东家,这下坡路陡,我送你下到沟里吧。”耿力贤心里就比较受活了,反过来安顿说:“等秋后收成了,你给我留上一点,烟土这东西,少量的服用,还能提神治病呢。”老冯贵听了,连连点头,一口一个“那是”答应着。
那一年久违的风调雨顺一直维持到夏粮丰收,秋粮也指日可期之时,村里的人们有了收成,吃上了饱饭,一个个脸上的菜色退去,光泽出了一种活泛的红色。在周边地区讨吃要饭的原老荒地的人,也都陆续返了回来,整个山村和周围的大山,又焕发了勃勃生机。
然而,就在天灾刚刚过去,山里的人们无忧衣食,忙着抢收秋季作物,心里踏实着好年景的时候,一场人祸却接踵而至了。
说来话长,在离老荒地村东一百里外的白土沟,发生了一场兵与匪的交战。交战的一方是山西都督阎锡山的两个连的兵马。一方是盘踞多年,远近闻名的悍匪高大麻子一伙。起因是这窝子土匪抢了阎锡山的私家车队,还把阎家的一个家人给打死了。本来无心各地匪患的阎锡山对此雷霆大怒,派兵围了白土沟的匪巢,动用了十几门高射大炮。战斗打了一天**,山中盘据多年的土匪窝被端掉了,匪首高大麻子也死在炮火中,匪徒中的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四散逃了开来。
逃开来的匪徒,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也疯狂的更加不可一世。他们中有的三两个一伙,裹了山中的积蓄,收手回乡当良民去的;有的投往了其它的去处。最大的一伙有二十多人,在二寨主秃子吕彪的带领下,沿着一道川路向西溃退过来。
山里交通不便,匪祸的消息传开的慢,等到相邻的各地有所风闻时,已经晚了,好多地方就遭了逃出来的匪徒抢劫。
耿力贤老汉能识文断字的三儿耿福水,生得圆头圆脑,白白净净,从小就被送入私塾就读。中了秀才之后,耿福水多次国考都无功而返,于是心灰意冷,住在离老荒地有二十多里路的哈镇上,教着十几个学生过活。
耿福水常看一种叫作报纸的东西,那上面记载着天下的大事。而老荒地村的人们,平常最多接触的是咿咿呀呀的晋剧,和说书人夸夸其谈中的唐朝英雄,宋朝好汉。对当今天下的事却是知之甚少,有甚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理解,许多人的认识仍然停留在天圆地方的古说里。正是这样,村人们每每看见秀才耿福水回村来,白日遇到了都要尊敬地打声招呼,伺到天黑后,大人娃娃都会攒到耿家大院来,听他讲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稀奇古怪的事。
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耿福水吃过了晚饭,上过了茅厕,在十几个村人的围拢下,侃开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说:“咱们国家现在是积弱难返了,东边海上有个叫琉球的小国,现在改名叫了日本,实际上就是古书中常说的倭寇,从中国的东北侵略进来,现在又打进咱们国家一个叫上海的大城市,飞机天天投炸弹,坦克在大街上看见人就追,追上就跟人对虱子一样往死了辗。报纸上说,那些日本鬼子惨无人道,把不知道多少的中国人围起来,用一种叫机关枪的武器通通地全部打死了,还把小孩子用刺刀串在刀尖上玩,街面上人的血都流成了小河……。”
耿福水讲的如天方夜谭,听得人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敢言声。人们联想着,仿佛就看见了一幕幕悲惨的画面,有人就低声咕哝说小鬼子肯定不是人,是从墓里跑出来僵尸恶鬼,要不然就不会叫小鬼子了。耿福水听了说:“你说得对,据见过小鬼子的人说,他们一个个都青面獠牙,专门追着喝大姑娘的血。”
听讲者中间,也有思考的人提出疑问说:“咱们大清国老佛爷,那是通天的佛啊,为啥就不派人消灭这些祸害的东西呢?”耿福水批评说:“五东,你还活在哪个朝代啊,现在的天下早不是大清国了,现在都改名叫大民,国了。皇帝也不叫皇帝了,叫总统了。你说的那个老佛爷,早死得不知那辈子的事了。”
谈古论今一直说到半夜,村里的人们都开始犯困了,耿福水才说起了白土沟土匪的事,提醒大家白天到山上干活时要小心。围听的村人们对土匪的事早已经司空见惯,谁都没往心里去就散去了。耿福水也上了趟自家的茅厕,回到了爹妈入住的大房子里。
耿老婆子知道三儿回来,家里人少不了,所以天一黑,就到下窑睡安静觉去了。耿力贤老爷子一直坐在屋里纸糊的窗子前,抽着水烟,听着儿子在院里和人们嘻嘻哈哈胡说八道,心里甚感安慰。喟叹人还是念点书好啊,不说别的,自己的这个三儿小时候就不爱劳动,送出去念了书回来,虽说没能光宗耀祖考上什么功名,可人家懂得就是多。他能懂这么多,还不就是从书本本上念的嘛。其他的几个儿子,要说刚强还属老二福地,要说心劲还属福山,可他们都没上过学,受苦种地是一把好手,但见识就远不如这个三儿了……。
耿福水回屋睡觉,老爷子嘴上训说:“听听你都给人们讲些啥东西,那都是些书里瞎编排的故事。我给你说,再以后多给人们讲点老古人训妻教子学习成才的事,让人们也好有个进取的念想,学习的榜样才对。”耿福水笑说:“我还以为爹早睡了,原来一直也在听啊。”耿老爷子说:“你们吵得我哪能睡着。”
耿福水三两下就脱了衣服,睡进了炕上的被窝里。耿老爷子问儿子那小日本侵略的事是真的?耿福水说:“那都是报纸上说的,当然不会假了。咱们这地方落后封闭,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其实现在国家发生了许多的大事,到处闹腾的可厉害了。”耿老爷子听着,长叹一声说:“天下大乱,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哟。”耿福水说:“爹的话说得对,古诗上说的好,‘兴,百姓苦,败,百姓苦。’现在的老百姓,咱们这穷乡僻壤还好,南方地区那真是水深火热。”
耿老爷子问起了土匪的事?耿福水说了白土沟兵匪大战,说打散的土匪四处流窜,无恶不作,村里人要提高警惕,最好把贵重的东西找个隐蔽的地方先存放起来。
耿力贤老爷子在黑暗里瞥了儿子一眼说:“你还以为咱们这个家有贵重的东西啊?这几年的干旱,一家子没有饿死人,那都是老天爷保佑了。”
其实,耿老爷子当时多了个心眼,以为儿子是想借题了解点什么,所以对土匪之说也没太在意。
第二天晌午不到,耿福水正在家里和老爹老妈说着土匪的事,并计划好中午吃了饭,等天凉爽点回哈镇去。
耿力贤老爷子一生居住在这荒山弯里,经见了太多的兵祸匪事,家里的许多预防措施都做在了平时,所以并没有按照儿子的提醒有啥的准备,嘴上一个劲地念叨家里这几年入不敷出,问儿子私塾里的收入都干啥用了?
耿福水说:“爹,你不知道,这几年镇上好几家大户都搬走了,能念得起书的娃越来越少,每年收得那点学费不长反降,要是照这个势头下去,儿怕是私塾也开不久了。到时候可咋办呢?”耿力贤吧嗒着水烟锅子,半天不说话,心里想:“妈的,书都把人念得连自己的老人也骗起来了,我又不是问你要钱呢,哼!”
耿福水进一步试探性地说:“爹,我二哥和六子他们都闯出去了,我也一直想到外面去闯一闯。”耿力贤说:“只要你有本事,闯去吗。我又不管你。”耿福水说:“可是,兵荒马乱的,我不能拉家带口四处乱走吧。爹,我想把全家人先领回老荒地住着,等我在外边闯出点名堂,再回来接他们出去。”耿力贤又不言语了,眉头皱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临了才训斥儿子说:“你们弟兄这些年都分开过了,山里面的地那要靠苦才能有收成的。你走了,你屋里的又不会种地,你一家子人回来这个家里,要吃要喝靠谁去!难道还要我跟你妈七老八十来照顾他们吗?”
见老爹不悦,耿福水忙自我开脱说:“爹,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生什么气呢。”跟着又自语说:“其实,现在你们孙子光伟和光建两个人,都能顶上劲了。要说受苦,他们比我强多了。”耿力贤说:“他们两个才有多大,正是学习的年龄,你不思好好培养,难道让他们将来也一事无成吗?”耿福水咕哝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了科举考试,学了知识不出去闯,在这山弯子里,啥结果都不会有的。”耿力贤丧气地说:“不要说娃们了,就你,这一辈子能有个啥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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