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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阳关东门，不远处有几个商队依次缓缓而来，车上堆着满满的货物。
再往远处望去，官道两旁皆是早已收割的麦田，那满地的秸秆像是在告诉人们，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一场初雪刚过，麦垛上覆盖着的白雪仿佛一顶顶兔皮帽，白的透彻、纯粹。
“夫人，落阳关快到了。”
马车吱呀呀停了下来，一名护卫躬身而立，小声禀告。
马车小窗上的布帘被掀开一角，车内女子向车窗外看了一眼，脸上忧愁未解，轻声道：“知道了。天色渐暗，快些赶路吧。”说完，便放下布帘。
马车又缓缓前进，在雪地上压出两条长长的辙迹。
女子三十多岁的样子，柳眉凤眼，肤白胜雪，消瘦的脸庞上散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她的脸色很苍白，如此更加凸显出那两片如血的红唇，美到让人只是远远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商队入城，在一家客栈落脚。
女子面遮白巾，上面绣着一朵傲雪寒梅，偌大的兜帽遮住满头青丝，一件红色狐皮大裘及地，隐约露出一条浅绿色百褶裙，脚上是一双碎花棉靴。
她站在马车前，安静地看着远方的天空，眼含忧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几个伙计将一箱箱货物从马车上卸下，异常忙绿。而她却仿佛与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这样卸装货物的场景每天都在这座小城中上演，城中的百姓早已司空见惯。唯一能让大家注意的，恐怕也只有站在马车前的那个明珠一般的女人了。
待到伙计们卸完货物，女子在几个护卫的簇拥下进入客栈，便再也没出现过。
在客栈对面的一条小巷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站在马车前的那个女人，直到女人进入客栈，偷窥者这才移开目光，转身向小巷深处走去。
若是江莫尘在这里一定会发现，偷窥者正是那名无心的书生。
夜幕降临，寒风呼啸着从小城而过，万家灯火也抵挡不住彻骨的北风，人们早早钻进房屋里，不愿再出来。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转而，一个儒袍书生从一处拐角出现在大街上，径直朝着江莫尘的小院走去。
阿笨趴在屋前打着盹，暗淡的烛光从窗口射出来，在地上投射出一片光影。院门吱呀呀一声响，阿笨登时站起来，发出一声低吼。一道黑影出现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小屋的门打开，江莫尘站在阿笨身旁，抚着它的大脑袋。佟九黎跟在身后，向大门口望去。她转头说道：“臭小子，果然让你猜中了。”
“我说过他一定会来的。丫头，记得给我洗一个月的内裤，不能反悔。”
佟九黎杀气腾腾，一字一句咬牙说道：“只要你放心，我绝不反悔！”
闻声，江莫尘赶忙转过头去不再接话。他突然很后悔提出这样一个恶趣味的条件，看来最后被戏耍的还是他……这个臭丫头！
两人若无其事的闲聊中，仿佛已经忘记了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来人也不着急，静静地站在大门前，看着两人斗嘴。
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又一下子扯碎。沉默良久，江莫尘还是没有坚持下去，开口说道：“这位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风声如泣如嚎，无心的书生向前移出几步，躬身道：“深夜冒昧打扰，还望见谅。在下并不知道这座宅子已经易主，打扰二位休息了。在下能够再见到二位修者真是有缘，同船共渡，还望二位修者能够原谅在下的鲁莽。告辞！”
说着，书生便要转身离开，江莫尘赶忙沉声道：“先生且慢，小子有事相询。”
书生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我知修者乃侠义之士，不过还是希望你勿要多问。在下不过是这世间的一根浮萍罢了，修者还是莫生好奇，免得卷入这红尘是非之中，徒增烦恼。”
“先生之言小子倒是有些听不懂，你我萍水相逢，按理说也就只有一面之缘，不管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何事，我都毫无兴趣知道。不过……我在这小院中住了三年，并未听左邻右舍提起过这座宅子的旧事，直到昨天才得知二十年前的一桩惨案。仔细想想，周围邻居平日里的古怪行为应该都与这座宅子有关，他们不愿提起，也算是人之常情。实不相瞒，小子近日将离开落阳关，然而得知这桩旧事，又与先生有一面之缘，想来都是上苍的安排。”
江莫尘语气平缓，仿佛是在自说自话，而眼前的那道背影却没有再往前移动半步，就这般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在这寒风中像极了一个雕像。
“哎！”重重的一声叹息，叹出了一声悲凉，一生愁苦。
良久，书生转过头来，那双血瞳在黑夜里发出妖异的光芒，却并没有让人觉得可怕。然而阿笨呲牙发出低吼，显然眼前的这个书生让它感到很不舒服。
只是一瞬，双眸的红光消褪，书生缓缓走进小院，在一棵梨树旁停了下来。
他俯下身子，拔去梨树周围的杂草，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又叹了一声。
他的手触着树干，将头高高抬起，看着已经光秃秃的梨树，喃喃道：“这棵树还活着啊！”
江莫尘和佟九黎并没有打扰缅怀旧事的书生，虽然他们很好奇在这个人身上究竟有着怎样一个故事，但是他们并不着急。书生能够回头，就已经说明会讲出一切。
留在树上的叶子终究还是被风吹落，书生伸手接住树叶，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脸上显出几分怅然之色。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两人身上，笑容温和如玉，俨然是一个谦谦君子。
“两位尊者，在下有些渴了，不知能否进屋讨一杯清茶？”
江莫尘让出半个身子，伸手邀请道：“先生请进。寒舍虽无新茶，却有甘泉之水。陈年旧茶苦涩，用甘泉之水沏茶，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尊者此言甚妙！陈年旧茶引甘泉，滋味虽苦却唇留余香，在下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书生笑着向屋内走去，毫无拘束之态。江莫尘挥袖跟在身后，回头朝着佟九黎眨了眨眼睛。
此刻，佟九黎正一脸鄙夷地看着眼前的臭小子，她可从没想到这小子正经起来真让人有种暴揍他一顿的冲动。痞气十足的本性却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穷酸书生。装装样子也就罢了，还挺正经的咬文嚼字，实在让人受不了。
看到臭小子冲着她眨眼睛，她便嘟着嘴回瞪过去，心中正得意，却见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若非她反应快，肯定得一头撞在门上。她气鼓鼓地跺脚暗骂：“江莫尘！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屋内，圆桌上放着茶碗，一旁的炉鼎上正煮着清茶，水汽从壶口处冒出，顿时间茶香四溢。
江莫尘提壶给书生添满一碗茶水，又给自己和丫头碗中添满，这才开口问道：“不知这茶水可合先生口味？”
“甚合口味。正如尊者所言，茶虽清苦，却别有滋味。”书生放下茶碗接着说道：“两位尊者请在下喝茶，在下乃是无心之人，怕是要辜负了二位一番情意了。”
“无心之人却有情，总比那有心无情之人好上百倍。先生若无其他事情，喝完茶便请离去吧！”
书生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少年会下逐客令，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哎！罢了罢了，在下既然喝了尊者的茶，就相当于欠下一份情。尊者想知道些什么尽管开口，在下知无不言。”
闻言，一旁的佟九黎显然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在渡口之时我们便注意到你了，一个无心之人竟然还能活蹦乱跳，实在稀奇。”
书生苦笑道：“尊者说的没错，一个无心之人竟然还能活着，的确稀奇。我也以为自己早已死了，可是却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是生是死，有何区别？有情无情，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回来？”
“回来……是啊！为何回来？”书生一脸怅然，他起身走到窗前，低语道：“那棵梨树是我和她共同栽下的，我还记得当时下着小雨，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整个人湿哒哒的，却显得更加美艳了。也许就在那一刻起，我便无法自拔的爱上了她。无论她是何身份，无论她来自何方，我都愿陪在她身旁，守护着她……一辈子！”
书生仿佛看到了那年的长安城中，那个青涩的小姑娘脏兮兮的样子，她就那样惊慌失措的撞在他身上。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让他久久难忘。就那样，他帮助她逃过追杀，西行千里，带着她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告诉她：这里是落阳关，有着丰美的草场和连绵的大山。春天时，草香四溢，花香如醉；秋天时，硕果累累，漫山金黄。如果你喜欢，这里便是你的家。
她说：你会后悔的。
他摇了摇头：终生无悔！
“她最后还是离开你了，对吗？”佟九黎的声音打断了书生的思绪。
书生点点头：“是啊！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我方家二十七口人全都因她而死！我是家族的罪人！”
书生有些激动，双肩不断颤抖。他大口呼吸着，不愿意回想那段可怕的经历。
“你恨她？”
“恨？呵呵……”书生的笑声很凄凉，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已无心，哪里有恨？我……并不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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