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接连几日的梅雨虽把满市青阶洗得膏润如苏,但每及正午的烈日当空,阳光的毒辣有如芒刺针毡,街上的商贩都把摊子挪到了靠边的荫蔽处,空出宽敞通达的路面上,高头青骢一路扬鞭马蹄踏碎,骑士的唇际咬成钢铁般的线条,即便在转角处也仅是俯身向前稍加缓冲,动作之迅疾分毫没有勒住缰绳,沿途过往的游人无不惊颤不已,魂魄飞散地把雏妇幼儿拽到路边。
到了一条主街的尽头,便是一座规制尚为恢弘的府邸,马背上的人把手一松,翻跃式像是摔砸了下来,却又见身形飞展,已是阔步贯入了府中,守门的仆卫看清来者后,自是没有分毫的阻拦。
“霍叔”,方穿过长廊,来者不待走近房内便扬声叫道,全然罔顾额角扑拍下的汗滴,而当对面厢房那扇镂花檀木门嘎吱推开时,他的脚步才怔是一凝。
迎面走出的高离霍双眸宁静无波,一种幽深的清澈中,又是禅定逼人。他一袭箭袖束腰素袍,腰际并无琳琅玉佩的饰物,却也没有佩剑。但钟燊昊黑魆魆的瞳仁还是骤一收缩,兴是出于对对方的习性过于了解,连寻常人都注意不到的衣服细小的波澜,此刻在他的眼中都无尽地放大,“九回肠”,讶异的喉间咕噜地咽下这几个字,携带如此贴身的兵器,看来霍叔便是正欲出门。
钟燊昊缓了缓气息,方步上前,着意放沉的声音仍是掩不住的焦灼,“霍叔,我听闻东瀛使者的世子已是病危在旦夕,棠妹大婚在即,如何会横生出这种变故”。
高离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怔怵中语气却没有分毫的紊急,“我也已然听闻,他们对外宣称的是突染恶疾,但这未免也太过蹊跷”。
庭中的光线忽而慵晦了下来,此时钟燊昊眉宇间端凝的紧张,在略为昏暗中愈发轮廓深刻,顿了片刻,倏地一捶掌心道,“如此情形下必有太医前去诊治过,那查翻太医署的卷宗兴便可知晓”。
“只怕枝叶勾连,沆瀣一气,这样终究不太稳妥,小昊,眼下还是跟我前往李府一趟”,他的声音虽不算激荡,西风却已经应令把他的坐骑并排牵到府门前,高离霍轻轻地扑拍几下它柔顺可鉴的鬃毛,俯鞍翻身而上,便追着钟燊昊烈烈在前的身影,朝着帝都东南方奔策而去。
李府门前手持长刀的侍卫,扇形圈合地在朱漆铜门前围成一道人墙,几个游走的护卫,更是指挥着把路过的闲杂人等驱远,整座府邸形同一块阴森的隔离安防区。
“我们前来拜访你们主人”,钟燊昊正踌躇着如何开口,一时竟也没有找到别的理由,“还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
领队那个庛毛横竖的大汉,翻眼一瞪,便是急不可耐地吼道,“主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许靠近,你等速速离开”。
高离霍敛袵上前,浅笑得月白风清,语调轻松至极,“看来你有所不知,这位是贵府正欲联姻的钟府大公子,如此说来也不算外人,那便可当作寻常走访,何须如此较真”。
他说得似是漫不经心,并指推开身前横架的长刀,跨步便要向前,而领队的汉子也只是略微的缓滞,并没有领命通传的意思,颊边的的肌肉紧剧收缩,“说过不许进就是不许进”。
接连着领队的手势一下,身后几个也霍地抽出腰间的长剑,阳光下凛冽着逼蔽的寒芒,个个目色眈眈似是要把两人团围起来。钟燊昊墨色的瞳仁惊厥一跳,喃喃道,“这些东瀛人生性狡诈,料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虽然他不肯让我们知道,但事关棠妹终生,我决计不会苟且”。他也不知自己迷惘的心绪该如何形容,眼中一热,喉间涌过火辣辣的苦涩。
而恍惚间,钟燊昊唯觉的腰间一紧,已是被高离霍运气提起,清肃铮铮一声啸过,呼伦而出的九回肠已然在空中延灼甩出,却只是半空中的一个回环。但东瀛人似乎历来奉行着唯主命是从的顽盾,传统的翎羽高帽之下,眼色转寒却没有畏怯之色,反而号令之下排山拥来,长剑乱舞更是险像迭生。
高离霍和钟燊昊相背对,若论武功,这两个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自然无需顾虑,钟燊昊便衣出行不曾配有兵器,但九回肠此时也仅是捏在高离霍手心中几寸长的一柄,若是在分清楚真相之前,便徒让血溅李府门前,未免也太过唐突。两人仅是运起半成真气,肉掌劈击,以守为攻,但掌风厉及之处,无不让人背脊飕飕一凉。趁着近身的府兵抚胸调息之际,随着明亮的掌影撒下,两道身形如同冲天而起的水柱,燕身舒展间,已是了无声息地踏着琉璃碧瓦而过,了无声息地落入庭中。
但李府的戒备森严却是远远地超乎了意料,似是静澜无波地落地,闪身在假山之后,就在钟燊昊正要重新迈开脚步的刹那,后背被有力地钳制住了。透过假山的石缝,回廊转角的边沿似是抹过几个黑色的身影,迅即之间,都令人怀疑是视角的错觉。而后果然未及片刻,斜方的另一角又掠过几个人影,这回似能分清,一组仍是岿然匍匐在屋脊上,余下的便是顺着东墙低身前进,少顷,又是此般反反复复数次。
钟燊昊屏息调气,倒也镇定了下来,但李顿如此的戒备偏更让人徒生种种猜疑,他转过头来握住高离霍的袖子,目光凝滞交错间,面前的沉静无不让钟燊昊稍感惊讶,那番安然中,仿佛周边蹿动的一切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悸动。
忽而高离霍的唇边微微一动,他的语调极其黯低,在传入钟燊昊的耳中前兴已湮在风中。但钟燊昊亦是心思缜密之辈,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了高离霍脸上每一个细小的变化,第二次对视时,已然会意。
恍尔间钟燊昊振衣而出,足点轻波,已化作一道靛蓝色的人影在庭中的人工湖上飞掠而过。与此同时,原本平静的林荫中有如飓风平地起,湖面上水柱突爆,几队府兵手持长剑瞬间交汇,化作圆弧追袭扑来。选择湖面这条途径显然风险,纵使对于这些散兵游勇来说,钟燊昊武力超群而只身之下也恐稍有疏漏。但此时目的显然已经达成,舍命追击的众卒,无不忽略了假山后那个循着竹影遁去的身影。庭院隶属后院,离东瀛大使的世子李辛质病居之所断是遥隔甚远,所以历练江湖险斗的钟燊昊也没有回身反击,背后浓烈杀气的摄迫下极尽全力地拖延着。
好在一横心之下,增加了专注力动作反而更流畅了许多,在经过几轮隔空攻击之后,钟燊昊已是遥遥地甩出许远,而眨眼之间却到了尽头的围墙处。他不禁一怔,容不得太多考虑下,脚底斜颀一划,跳入了一个较为暗黑的厢房中。
准确的说这里和前院遥隔一湖,向后却无物壤接,可谓仅是一座湖心亭,四周波声微荡,血腥和鏖战,仿佛都在一弯浅水的阻隔下异常遥远,刚脱身的人突然得到安静,神思恍惚中难免觉得一种沉寂的阴寒。钟燊昊缓步踱入,房内家具简单却也收拾得洁净,一桌一椅一榻而已,而转眼徒面四壁,垂悬的是几幅色彩明斓的画卷,兴许正是一座画楼。
步步靠近中,眼中的画像有如刺放出尖锐的光芒,在钟燊昊聚焦起的瞳仁中无限放大,画作的背景皆是璀璨绮靡的装饰,像是装潢不菲的富贵府邸,而四周上下回环着云彩花纹,恍若天庭,大有缥缈虚幻的意境。零零总总挂了十数幅,画中的女子翩跹袅娜却分明是同一个人,她大抵年近及笄,楚腰纤纤,靥笑春桃,花柳坞间恣意独舞。荷衣若飞若扬中,唯独眉心那颗仰月指痕是那般明冽,玉盘光洁的脸上有如缱绻的秋螺,格外显目中是那样的熟悉。没有得到母亲的一句提起,那些有关她和东瀛大使之间的传闻,兴许都只是一些百般聊赖之人的即兴发挥,但这些阁藏在李府最深处的画作,像是无用辩驳着某些隐晦多年的关系。钟燊昊蹙紧的眉头满是惊悸的疑惑,像是正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翻搅出心底的谜团,让他忽略掉本是险像重重的处境。
良久的静默后,钟燊昊才猛然觉察起身后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回过头来,那人相对着的目光幽邃如潭。不惑之年依旧保持着挺秀的轮廓和矫健的身形,颔下长须悠悠自拂,且品评其外表绝对堪成美髯公。看到他只是垂目踱步,一手捋着胸前象征着东瀛大使身份的绶带,钟燊昊倒也镇定了下来。
“误入先生深宅,实非有意冒犯”,钟燊昊略为躬身裾礼,“钟某这就离开此地”。
李顿微微一哂,嘴角浮现出蔑然之色,“临水的画楼所建在深院之中,岂是无意便能误入”。
钟燊昊避开了他凝寒的目光,一把攥紧拳头,“听闻令郎身体报恙,本只是想登门探访,不料遭遇阻挡后方出此下策,打扰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李顿冷冷地盯着他,哼了一声道,“犬子飘洋过海舟车疲乏而来,不幸染疾,自是休养调理便可,何须钟大公子费此干戈”。
“如此便好”,钟燊昊眉心舒展,轻声喟叹道,“只是我们两家即已达成联姻,日后断是交往颇多,还是不要因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暂且不论和气,这里又比不上大使驿馆,大魏皇土之内哪有钟公子不得进的地方”,李顿哧哧地冷笑了几声,“只是画楼之内所放置的都是鄙人毕生珍藏之物,如不交由官府搜查清楚,只怕会引起旁人多心,也很难还钟公子一个清白”。
看着李顿抬起手来,缓缓地把一支短哨放到唇边,便知他并非仅是虚言,钟燊昊不禁心头一颤,“你......”。
“恐怕要被押送到官府的是李大人吧”,气氛凝滞间,突然传来悠悠的一句,尔后门外便出现了那个英气棱角的容颜,眸沉如水笑意清浅。
李顿却没有因此停止施令,一声哨响,府兵立即蜂拥而来,持剑挽弩,把画楼内外重重地围住,他缓了缓强装镇定道,“素来听闻梓王殿下谋略过人,不知又是有何发现?”
“这些不是应该由李大人来交代清楚的吗”,高离霍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我虽不才却略通医术,令郎的丹穴已然积淀成藜黑之色,舌苔暗黄绊结诸多症状中,恕我直言,令郎所患的心经悸弱之症恐已不是三五之日,而是与生俱来的吧。这种病发病症状明显,贵府自不会缺乏名医良药,但你应该很清楚的是,令郎的阳寿已然濒临散尽”。
李顿一直低垂的眼睑终是抬起来扫了他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所带来的消息会有数十种,但真相的揭露作为最坏的打算也并非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从准备飘洋过海回来的那时起,先天不足的世子病发已是早晚的事,反而在完整的准备下,此时李顿倒也不觉得慌乱,打量的眼神中仅是讶异,过慧易夭,不在天意而在人谋,这个风度翩然的年轻人,竟公然之下把一些最阴暗的东西指证出来,不知是否顾虑过自己的性命之虞。
“一派胡言,蛊惑人心”,李顿拂然甩袖,强作出来的气势到底没那么逼真。
高离霍并没有理会他的变化,目光看向了远方,“李大人甘冒灭族之险,又以龙德红鸾之言蛊惑,步步经营让栖棠公主能和你性命堪忧的儿子联姻,究竟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高离霍的声音,仿佛没有被李顿持续的笑声所干扰,残忍地在狭小的画楼中回荡着,钟燊昊此时的眼前,几乎是一片晕眩的模糊,他的双目紧闭,面色瘀青发白,对于家人的前程他丝毫不曾掉以轻心,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包括自己的母亲所构想的一切,不止是幻影和泡沫,更是一只黑手精心布织下的圈套。
场面上丝毫没有沉浸在震惊的莫属李顿,他的眼神决绝如冰,又是仰首脆笑,“一些因果的轮回你还是不用知道太多为好......”。抛出这样的话题,无异于把弓弦丝丝绷紧,而旁人惊咤的目光中,却被他突兀地掐住。他的笑意忽而转变得惨然,隐隐夹杂的满是血腥,同时又是难以平复的愤懑,神清气淡的高离霍在他面前,已是一尊难以跋涉挡路的大山,在他熬尽心血,将近功成时出现,冷酷地通告着他的失败。杀了他,这个念头已然是烈火煎油地翻滚,李顿再也无暇顾及失败的后果,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自己多年的筹谋溃于一击。眼下画楼四周已经包围满了自己的强弩手,只要一起放箭,论他武技再高,恐怕也是难以脱身。
李顿刚刚心头一沉,正要下令,一个府兵却突然匆促地跑了进来,伏跪在地上便急切地禀报道,“大人不好了,府外已经被一些士兵包围了”。
李顿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声,转头问道,“来者何人?“
”他自称是卫尉统领,领率了大众兵卒前来”。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李顿听闻后神色竟是稍为调和,甩袖便向府门走去,高离霍和钟燊昊亦是跟了出去。出到门外时,钟燊昊的眉心不禁一跳,此时手持长**猎张扬的燕鲍,身后所率的常军已达百人,枪手弓弩手数十不等,如此阵架,且不提可以把整座李府连根拔起,已然赶及防守长安城的一支护卫队。可如此迅即之速却让钟燊昊颇感意外,抵手低声问了问身畔的高离霍,而高离霍也是凝神摇首,却向前一步挡在了钟燊昊面前。
卫尉统领燕鲍踏着石阶向上走了几步,傲然道,“大胆李顿,竟敢以行将病夭之子骗取联姻,简直是在羞辱我大魏皇族。念在你此行为东瀛大使的身份上,不先行取你性命,还不快跟我到提刑司伏罪”。
“燕将军何处此言”,李顿脸色一僵,声音却低柔了几分,“我实在是......”
“还敢狡辩”,燕鲍这声疾声厉喝,这一声,即是信号,也是命令,只可惜那稍纵易逝的眼神,却没有人能扑捉到。
“那就请先容我交代完最后一件事”,李顿的眼角泛红,转头看了木然呆立的钟燊昊一眼,“大魏皇土之上,你们要去我这条命何其容易,只是怕我这一去,就再也没能让有些东西重见天日了”。
李顿的牙根咬紧,面色铁青,随着他的召唤下,几个府丁从内搬出三个巨大的牛皮匣箱,乍一打开,便是宝气珠光四溢,无须近身查看,亦知是珠宝绫罗一类。
“请将军过目”,李顿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眼中散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厉烈煞气,字字清晰地道,“这些财物是几日前从府内的地底掘出,便是璋阳郡县丞古狄津数年前给其先考平淮侯的生辰贺礼,此处有亲笔书信为证。只是区区县丞,置办出如此丰厚的贺礼如何不让人生疑,鄙人不敢私藏,还是要交由贵国明查”。
这句话就如同炸雷般,倏的震惊了在场的人,提及这位不算生疏的表舅,钟燊昊全身一颤,劈手夺过手边的一把长剑就指向李顿,“不许你信口雌黄”。剑影横空飞出间,却被高离霍两个并指随即挡了下来。
“就算你是揭发,难道就可将功抵罪了么”,燕鲍的眉间涌出恣意的蔑笑,“我只是奉令行事,调查之类又与我何干。来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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