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南的清凉台全然不似城中的夏意炎炎,日光暖醺下的兰谢竹摇,柳桥花坞间辛夷花冉冉欲燃,一夕风雨后委地的靡香层层迭宕,这种平生浮梦般的光斑窣窣,落棋舞剑,临虚御风时间如斯,游玩了几日,倘若不是乔府派人前来催促,钟燊昊和孟律耶断是不肯辜负这里的疏凉滋暖及早回府。
回城的途中,乔崇焕听说自己的胞兄受伤卧病在床,一路上怔忡郁郁,赏玩后霍朗的兴致已是云翳消散,进了京都南相门后便拱手道别,轻骑快马抄上近道兀自直奔乔府。
余下的两人便坐进了钟府派来的马车里,轿中氤氲着的气味沉静沁醇,乃是陈制的山桂皮香,一丝一缕袅袅缠绕在伽罗色的厚缎帷帐中,散开淡白清氛沁人心脾。钟燊昊抱着府上送来的食盒,掐起枣泥山药糕就往口中送,孟律耶素性不大贪吃,只是偎紧了狐毛大氅,眼睑翕合似已睡去,与外面的闹街仅是悬隔一帐,轿中的寂静却是恍若隔世。
只是听到赶车的家丁说起德仙长公主今日恰巧到京郊趋离数十余里之外的云岫寺上香,短计尚需三四天的车程,而钟燊昊的叔叔又是领兵在外,想到皇丽轩敞的钟府此时堂上并无长辈的轻松,孟律耶倏瞪起眼,目光雪亮如泷,不依不饶地要跟着去钟府。
钟燊昊深知孟律耶庶出的身份在孟府中颇受冷淡,心中郁结无以畅述,本无意推辞,但抬起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前,看他的嘴唇也略微的发青发白,不由忧忡地道,“律耶,这几天游玩太过潮泽,你怕是风染了湿气,还是先回府休养几天吧”。
“现在的孟府四面翻腾,就是回去了,哪里有人闲暇顾及我”,孟律耶装作无心地拨弄着侧帘垂下的流苏,双颊却掩不住浮起落寞的怏意,“听说那个宓织奚在狱中畏罪自裁了,明明只是孟府一个尚未行过纳吉之礼的人,却要关切至此奔走操神,看来我的份量连她都抵不上”。
乍时听闻钟燊昊怔是一惊,却怕引起他更多复杂的感念,只是低垂下羽睫温声说道,“你爷爷可是太后的胞弟,论起来他便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了,事关皇家颜面,自是要寸寸留神,打理妥当日后才不会落人口舌”。
孟律耶的眸光微微闪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手指摩挲着怀中的铜壁暖炉,掀来覆去摆弄了好一阵。倒是钟燊昊挪动了身子,侧过脸来,莞尔舒叹着把刚才的话题一下子扯开老远,“哎......你说崇俨大哥这个时候怎么会受伤啊,他虽身怀几分武功却又不是江湖人士,当然不会参与什么险恶的打斗,兵部近来似也相安无事啊”。
“烟花酒肆,能打斗的地方多的去了”,孟律耶眼珠咕噜一转,耸了耸肩做出无奈的神色。
“律耶”,钟燊昊的脸色晦晦一沉,“你又不是不分晓,崇俨大哥向来耿直中正,又是朝廷隶命的兵部侍郎,自是和崇焕不同,怎么屑于做出那些事来”。
“你每次一回到京城,就变得正经拘谨,连是不是开玩笑都听不出来了,真没意思......”,孟律耶闷的冷哼了一声,笑容渐淡,带着一种感慨的味道把尾音拉长。
听到好友这般评论,钟燊昊怔是一急待要辩驳,目光滑凉撑瞪起了眼睛,却又赧窘得一时语结。
“崇俨大哥是什么人啊,兵部侍郎,那当然是追捕朝廷钦犯啊。这次犯人从刑部大牢里逃出来的事,听说还牵扯到祀王殿下了”。
钟燊昊两穴的筋膊不禁兀的一跳,眸色凝蓄欲注,一把拉过孟律耶的手臂,“你说什么,有犯人从刑部大牢里逃出来,你可得知是什么人?”
“人都抓回来了你还那么紧张干嘛?”孟律耶闭目往后一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听说是个盐商还是珠宝商,下了大牢判下死刑......”
后面的详尽钟燊昊自是无心再听下去,只是知道并非自己所担心的那个人后,突然觉得方才绷紧的胸口异常轻松,冲口道,“那想来就没什么**烦了”。
“怎么会不麻烦,这回祀王就大没那么得意了”,孟律耶仍是暝目闲散的样子,分毫没有注意到钟燊昊神色的变化,“刑狱司管文彬关守不力被革职,那可是毓家的内戚,就连祀王本人在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兵力特权都暂时被收回。这时乔伯伯还上书追加一道,说是查清了那罪犯是祀王府的宠妾楚君玥的世伯,便参奏祀王耽溺红袖,情长误事,这回连幕闱之中的毓贵妃都被克扣了两个月的奉禄”。
钟燊昊的眉心不禁一颤,捧着食盒的手愣滞在空中,呆呆地望着面前随着马车的颠簸波漾拽动的帷帘,心中徒然掠过一阵寒意。祀王,乔府,这样的狂劲涡轮已然不仅是朝堂弹劾的单纯,夺嫡,政党,疯狂的斗争一桩接着一桩阴云诡动中已然搅变铺展。乔侯是先逝皇后的亲弟弟,收麾支持太子断然不假,再外加上一个倚位权重的太尉,纵是不能沾分到过多的宠爱,太子的左臂右膀仍是熔钢灌注的扎实,这或许也是祀王临得圣上宠眷多年却夺不走太子之位的原因吧。只是储君立贤,没有光明正大的博弈,只是从墙角处寸寸算计又如何算得上是坦然,如此翻覆之下放眼整个朝堂,大多都为了自己的前程早早地在储君之争上选明了立场,勾诛谋斗哪里还有闲暇存心分解国事忧难。而权势禀禀却在立储上没有明朗态度的,似也只有素来不以政权争强的孟府而已。
“你说,这次时机太子会不会顺势回京监国”,钟燊昊曲起肘子推了推身边面露疲色的孟律耶,可是话方脱口就后悔了,这个对于自己身世尤带怨艾的世家弟子,便是不会提起兴头来相与分讨这些在他的口中污晦之事。
“你当我是识破天机的相士啊”,孟律耶失笑道,俯合着双手拍了拍略微冰凉发白的脸颊。
“你刚才不是都把事情的脉络知晓得那么清楚了吗?”
孟律耶霎时哭笑不得,重重地一掌俯在好友的肩上,“那都怪你昨晚睡得太沉,那时乔府的人赶上清凉台催促崇焕回府时,我在隔墙恰巧起身,便听了个明白”。
钟燊昊略带不服地撇了撇嘴,“闹出这么大的一折长安城中都没有什么动静呢,知道的人屈指可数吧”。
这回孟律耶忍不住嗤的笑了,岔抱着手,学着钟燊昊先前的语气,倒有七八气相像,“事关皇家颜面,自是要寸寸留神,打理妥当日后才不会落人口舌”。
钟燊昊也跟着一哂,抬起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孟律耶,而见他又是慵慵倦倦的样子,也不再打扰,也不再打扰他,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把沉沉的心事抑在了深邃欲注的眸色下。车厢慢慢地晃动着,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碰撞在了一起,气氛又恢复了先前淡淡的凝滞。
车轿在钟府停当了下来,两人便抄近从后院的偏门走近,德仙长公主素爱侍弄花草,庭院中晴丝袅袅,光影殆荡,错错落落地开着凤仙,紫薇,芍药,千日红,飞燕草,一眼望去绚烂缤朗,堆积出一片气序清和的锦色天地。彼时湖中荷叶田田如铸,倒影着榴火欲燃,湖心两只石刻起舞的仙鹤,泵引的湖水从鹤嘴泻下,溅得周边水汽蒸腾得如霜雪茫茫皑皑。楚楚盈动的薜荔藤萝,岸芷汀兰,更是相缀得宣。
走进这番雕梁燕语,绮槛莺啼的静院明轩中,更是昼长易倦,两人便踌步向榆柳荫下的亭子走去,正欲借此小憩一会,而每举步走近,却有音息渐闻,笑声偶落。
钟燊昊渐渐迟滞在了石阶上,已经映入眼帘的那个身形蹲踞在亭中,微荡的风拂卷起她披闼在地上的花萼纹绣双鸳外裳,髻上一支缠丝蓝璃玛瑙步摇,玲玲细碎的响声游丝如铃。他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叹息,这个即将出阁的胞妹,竟还是在这般玩性大发地釉泥捏着娃娃。
而恍惚间他的眉心却是惊兀一跳,抬起手来无意识地扯着一旁孟律耶胸前的玉佩,方才因为视角原因,竟是没有看到栖棠对面那个身着茜桃色简素衣裙的女子。钟燊昊微微地眯起眼睛,清亮的眸色凝注中,油生出一种莞尔的颜色,掩映着四周的郁郁青青,那样的润泽而温和。先前见到她时,总是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中,将灰暗染成耀目金眩的朱墙内,众人忙碌而空洞,重复在寡淡的沉闷中。而她促缓凌步处裙袂一如翩然似烟,清澈纯然宛若一株雪莲,保持着来自西域雪山之巅风仪夺神。印象里,扣人心魄的细节已经细数不清,只是每次相遇她都似是自那目眩神迷的光影中静静走出,熠熠灼灼得旁人黯然。
乌牚心也抬起眉来看到了钟燊昊,目光交错处,又靥生出几分生涩,唇边盈生出的笑意旖旎出仰月的弧度,却只是掐起手指推了推面前的栖棠公主。
栖棠公主转过身来看到来者后,丢开手中的泥人,嗔笑着跑了过去把钟燊昊招拉了过来,“哥,你都出门好些时日了,怎么才回来”。
钟燊昊也不禁一笑,卷起袖角替她揩拭去脸上的泥渍,温笑着道,“都要身为人妇了,怎么还像个半大的小孩”。
“我不管,反正在钟府我永远都是小妹,你也不许不认账哦”,栖棠公主的眼波轻动,看出了他虽然衔着闲淡安宁的微笑,目光却净是落在自己的身后,便摆了摆手也招呼乌牚心上前,“不过有扇子陪嫁,我到哪里都不会寂寞了”。
“啊”,钟燊昊流露在脸上的讶异毫不加纹饰,双颊缰劲得绷紧,原来她走出朱墙出现在钟府中是出于这个原因,能脱身深锁的牢笼,无论从何种角度说来都应该是一件值得欣悦的事,他的嘴角却抽了抽露不出半分笑意,勉强忍下了这些复杂的神绪,敷衍地道,“你做事总是那么随性,问过别人愿意了吗”。
这时连栖棠公主都蹙起了眉头,两腮写满惶惑,颤声道,“不是你让人安排的吗,我可什么都没提啊”。
恍尔间钟燊昊不再辩驳,却已是悉数尽然,平心而论自己也曾含怨过霍叔,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立场上那么坚定,在韩非派人重重的议声中,目似也不肯给这个伶仃的少女安身回旋的余地,而他这般安排中也也折射出了他经营的苦心,虽然算不上是最后,但大概已是从太真人盘算的涡轮中抽身了吧。
看到兄妹两人愣是凝滞在那里,乌牚心不禁破颐一笑,“能陪在公主身边已是福气,何须再作思量”。几人也缓缓地转移了话题,闲聊起来,直到被孟律耶的一阵夷笑声引得转过头来。
手里捏着一个制作粗糙的泥人,孟律耶一脸苦笑不得,“啊哈哈,其他的模样倒还是可以圈点,瞧着个歪瓜裂枣的,鼻子都快长到眼睛上了”。不明时局的钟燊昊倒还是跟着莞尔一笑,手中折扇轻摇似还要品评一番,而反观栖棠公主和乌牚心,脸色已然惊悸得煞白,面面相觑嗔结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倏的身边的大树枝叶摇动,一个玄青色的身影飞瀑般窜掇而下,未待停定掩脸的肃杀之气已是猎猎禀然。栖棠公主兀的惊悸得大叫,“小骓,不可以哦”。这股强大的气旋下孟律耶不禁将雪白的双手煨缩回袖子中,唇部也微微发青发白。纵跃而下的少年迎着他浮现起的虚羸的笑容,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抡在半空中拳头一甩逆气收回。
大家方才沉沉地松了一口气,钟燊昊舒眉朗然,“都说我们小骓是很乖的嘛,从来都舍不得对律耶下手”。
未待话音落下一记冷哼声轰然如雷,那个修狭的身影已是引弓之箭般跃出许远,把树枝上正在孵卵的雌鸟连同鸟蛋扑通一声惊落下来,留得身后一簇欢快如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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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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