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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司向我递来一块手帕。
「谢谢。上半场打得非常好。」我接过,抹了一下刚洗过的面。
「这是学姐的感想?」
「不。只是比赛未完结,我不觉得这是我应该说话的时候。」
「但说无妨。」
我皱了一下眉。我自己并不是会在比赛结束以前就这么轻忽的队长,赤司……果然是没认真在比赛吧。我一边将手帕叠好,一边说:「你们打得很难看。」
「是的,这样的比赛实在是没办法发挥出我们的实力,大家都非常没干劲。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也就只能如此了呢。每人二十分,看来还是不够。」
「二十?」他们规定了每个人要拿多少分?
「是的,学姐也认为太少了吧。」
「赤司,我说你,」我望着他,「是为了什么而打篮球的?」
「学姐是想说为了开心而打吗?这可不太像你。你不是在认同比赛的目标就是胜利的前提下,才提出别的玩法吗?你没质疑过这一点,没想过要为了扩大三军而拉下一军的胜利,也没逼其他人要跟你一样热爱篮球的意思。这是我们以前相处愉快的基础。」赤司抱着手臂,「不,或者这样说更好。胜利是理所当然的,比赛只是体现胜利的途径。」
「我不是否定将目标定为胜利,我的意思是胜利以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我皱着眉头,「眼中只有胜利,是错的,这一点我是没动摇过。打球的原因每个人都不一定相同,但无论如何,只要胜利就不管其他事,这一定是错。如果说这是对,那就连游戏规则本身都是错。我以为你的话是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赤司笑了笑,「你是更喜欢去年的球队吧。」
我顿了顿,「老实说,是。」出色的二年生和扎实的三年生,去年帝光男篮这队球队,完成度是近乎百分之一百。
「是因为强到一般人无法比拟的程度,所以生出了将之毁灭、宁愿原地踏步的想法吗?真是,相当无趣的想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扶着拐杖站好,面向他,「但如果过强而令到胜利的意义变质,那我的确希望不要出现过强。变质的起点是实力,因此我才这样说,但不要搞错因果关系,我不是在指责实力高的人,我质疑的是变质的态度,又或者这只是这套游戏规则不适合你们,但我不认同这就可以去扭曲它。」我撇开脸呼出一口气,「抱歉,我本来不是想对你的球队指手划脚。」
「不,学姐,你只是出乎意料地单纯而已。」他叹一口气,「竟然是比大辉还要单纯的程度吗?」在我说话前,赤司又继续道:「虽然说我之前也有考虑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我是真的以为学姐会明白呢。」赤司望着我,微微笑着,眼神却很尖锐,「因为,学姐不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之下被毁掉的吗?」
我愕然地望着他,稍稍睁大了眼睛。
「学姐,你在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收到国青女篮的邀请。国青向来是在选手中学毕业的时候才发出邀请信,但是,你却做到了让他们不惜破例都要将你收揽。学姐的个人篮球实力在学界中是顶尖的,却没有出色到让人破例,也不是专门在得分或防守方面出众。学姐最让人惊艳的地方,其实是全能型场上指挥,还有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动摇、冷静锐利的带队能力。坚持和弹性并存的个人特质,这为你带来了更大的成长性。我推测,国青本来是想将你作为国家队队长预备役来培养的。而适合你的位置,仍然是控球后卫。」
我想起了那三年,「……真是令人汗颜的发言。」我还可以……我的手紧了紧。如果我还可以做得再好一点,帝光就不会在我的手下连续两年败北。那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虽然你做了很好的决定,没将你得到邀请的消息流出,但是事情没完。你觉得,在你节节胜利的时候,你的对手会在想甚么?是强烈的嫉恨。到底为什么会被袭击,学姐的心里很清楚的吧。以及,」赤司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带来了无形的压迫感,「你又是为什么不能对你的队伍多说甚么。直至现在,你都不想让她们知道你收过国青邀请,并对这个邀请犹豫。你很清楚这些。」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篮球不是惟一,但一个没想、甚至拒绝踏入职业的队长,会动摇士气,尤其是在帝光女篮这种队伍,尤其是我。知道是一回事,明摆着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还不明白吗?天才是不可能和平凡人为伍,更不要说是我们,比天才还要高的『奇迹的世代』。只是,学姐的天才为你带来的是对手和队友的嫉妒,而我们却是连一丝反抗之心都无法再升起的压倒性力量。真是,可惜了。你不明白,走在众人之前,当然,要将众人抛在身后。」
我垂下眼帘,赤司也没再说话,走廊中一片静悄悄。
「谢谢你的手帕。」我就着两枝拐杖走近赤司,将手帕塞在赤司的手中,笑了笑,然后冷不丁地一把扯起他的衣领,「赤司征十郎,」右边的拐杖掉落在地上,咣当一声,「你在大放厥词些甚么?对你的队伍说出那种话,我很抱歉,同时,」我将他的后背一把撞上了墙,「也麻烦你小子对我的队伍好好地感到抱歉!」我狠狠地逼近他的脸,「你不要以为就凭你这样的死小子就能对她们说三道四,我操!擅自解读别人的事情,你果然是脑子有病吧喂!」
赤司起初还想挣扎一下,但在我开始说话后却没再动,由得我扯住他的衣领,眼神毫不动摇地望着我,「学姐不会是想说,你还相信你的同伴没有一点嫉妒之心?而且,她们塑造出你的完美,将所有压力都卸到你的身上,这不就是你现在崩溃到连旧同学都不想见的理由吗?」
「她们……那个时候她们连国中都没毕业。」我紧攥着手下的衣服,「我操你妈的二货!同伴亦是竞争者,妒忌又怎么样了啊?拿着一百分的成绩单在不合格的朋友面前随便晃,那是傻逼。你不会做人也不要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蠢!对谁能说出甚么程度的话,当然是要用脑子判断的吧。对于女孩子的友情,你这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小朋友,最好跟我闭上嘴。妈的,不知道,」我想起市川红着的眼睛,还有其他人曾经的表情,还有学姐们,「不知道我们经历过些甚么,你这个混小子就给我老实地闭嘴!」
「即使,她们连你在崩溃都不知道,不,」赤司的眼睛很平静地望着我,「是不愿意承认和接受她们的偶像在崩溃的事实吗?」
攥着他衣领的手用力到生痛,我沉声道:「我警告你,不要对她们乱说些甚么。给我记住,」我再次逼近他,近到差点碰到他的脸的地步,正对着他的视线,「我是带着帝光女篮拿下第二十二年和第二十三年全国四强的人,帝光队长高桥咲良。赤司征十郎,敢再侮辱我的队伍,我管你是二货还是中二病,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和赤司对视着,在他冷漠的红色眼睛中,我见到自己恶狠狠的眼神。
然后,我楞了一下。
「赤司。」
「是?」
「你戴了隐形眼镜吗?」赤司的双瞳是赤色的,但此时留神一看,他的眼睛不知道甚么时候变成了一红一橙的异色瞳。我皱起了眉。
「……学姐。」他轻轻拉开我攥着他衣领的手,然后弯腰将掉了的拐杖捡起,塞到我的手中,再默默地背过了身。
我抽了抽嘴角,「……抱歉,我无意破坏气氛的。其他事先放下,我说你,要去看眼科吗?」眼睛的事可大可小。赤司在这段日子中帮过我很多,即使他不要我的关心,但我至少该劝说他不可以讳疾忌医。
「……」
「……」赤司背着身都带出了鄙视的表情。明明是有病不看医生的你不好吧喂。我又抽了一下嘴角,不,因为这果然只是美瞳镜片,所以赤司才鄙视我吧。我只是一年没上学,难道现在就连中学生都流行戴美瞳吗。
──我老了吗。
「赤司,没到十六岁不要戴隐形眼镜,眼球状态尚未稳定。」
「……」
「……」我是认真的啊啊。
「学姐,以下的话我只说一次。」他背对着我说,「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面对篮球的自信,不妨成为篮球队的经理人。你的才能在带队经理的位置上,同样可以发挥。你应该知道桃井五月的能力,她擅长分析对手,而学姐也有自己的才能。不过,你的发挥场所只有男篮。你很清楚,以你过往的经历还想要跟队员好好相处,再留在女篮中并不适当。能够给你毫无包袱、新生的地方,只有男篮。」
「……你的意思是,」我皱了一下眉,「叫我成为你球队的经理人?」
「不,请不要误会,不是这样的意思。」他转过身来,面向我,「成为哪一队的经理人都没关系。下一年,学姐就会重新上学了吧,届时我和队友们都会升上高中。」他的眼睛被盖在了刘海的阴影之下,嘴边扬起似嘲讽又似胜券在握的弧度,「在可见的将来,能够打败我们的人,只有我们自己,总得要想办法让胜利以外不再这么无聊。我想我们五人不会再在同一间学校的,而学姐,我对你要选哪一间学校都没意见,但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我挑起眉,「说下去。」装逼,操。
赤司伸出一只手指,「如果你想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就选择合适的同伴。」他再次转过了身,「到拥有奇迹的学校吧,我在高校联赛等着你。」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抽了抽嘴角。
──我刚才好像做了很奇怪的事。
我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脚,然后慢慢勾起嘴角,再次抬起眼,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很生气,但我还是喜欢他。
就算大家都已经可以跟我若无其事地谈论篮球,赤司亦是惟一一个会叫我回到球场的人。我当然不认同赤司前面那些白痴的发言,但是,我想回到球场,我喜欢篮球,到现在都还不想放弃。
我喜欢篮球。
我狠狠地捏住两边的拐杖。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慢将气呼出,平复情绪,然后撑着拐杖向观众席走去,沿路笑着向认得我的帝光学弟妹打招呼。
在这天之后,赤司再没来过我家探望我,家中的常客只有市川朝日,其他朋友偶尔也会来看我。我在安静的环境中努力自习,也继续做物理治疗。父母在我终于可以甩掉拐杖的时候,考虑起让我再次上学的事。基于我的行动不便,他们没再想让我去外国读书,当然,我也不必考虑国青女篮的事。父母想我在附近找一间学业好的高中入学。我自己想了想,也打了电话给市川。
「市川,现在在高校界最强的男篮名门是哪一间?」
「……哈?男篮关我们甚么事?」
「是你,不是我们。」
「……竟然说这种话!超恶劣!」
「我可以告诉其他人你欺负我。」
「……不要黑化啊啊!我投降啦!现在的最强中学?我想想,东京有四大王者……」
「不,我想知道的是,全国最强。」甚么东京四大王者,在奇迹面前都会被捏爆吧。
「嘛,最强是不可能的,比赛就是有输有赢,但是实力足以在全国范围内长时间称帝的,大概就只有京都的洛山高校。」
比赛就是有输有赢?我垂下眼帘,微微一笑。说得好。
「我知道了,谢谢。」黑子选的学校,我记得……反正不是名门,使用名门排除法,就不用担心撞上他。当然是不去主角的学校了,这才有意思。
挂上电话,我上网查了一下洛山高校的篮球队成绩和学业成绩,以及它其他课外活动的状况。这的确是一间成绩很优秀的学校,惟一的问题是,它在京都,而我家在东京,父母会担心的。
我听从父母的话,在二月的时候去了考几间学业优秀的高中。我没有完成帝光的学业,也没打算再回去读,便向高中提出申请考特别入学试。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也冒签了家长的名字,私自报考几间包括洛山在内的篮球、学业双强高校。
它们没一间是在东京。
三月樱花绽放的时候,这些学校都无一例外地取录了我。
「爸爸、妈妈,」在客厅中,我向难得同时在家的父母正跪下来,「我有一件事想请您们原谅。」
「咲良?你先起来,」爸爸着急地要来扶我,「你的脚……」
妈妈皱了皱眉,但还是拦住了爸爸,「有甚么事吗?」
我拿出一封取录信,双手高举过头将之递上,「我希望可以到洛山高校上学。」
离开东京,离开关东。
去京都。
我抬起眼,向爸爸妈妈笑了笑。
「拜托您们了。」
我还不想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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