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青花练 > 第四话 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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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拉下,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亲吻过天空的脸颊。天空于是红着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夜半,捏瓷房重新燃起油灯,龙瑜正一丝不苟地制着瓷坯。朱周轻轻推门进来,不声不响地绕到龙瑜身后看着。龙瑜有条不紊地打平坯底,端放在轱辘转盘上,一点一点地旋转打磨。过了一个时辰,龙瑜取出坯内最后一块土。

    “总算是成功了!”“兄台真是天资过人!只用了一日,便能达到这样的地步!”“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龙瑜蓦地转身。“在下看了个把时辰了。”“个把时辰?”龙瑜站起身,朝窗外看着,月亮已经挂上最高的那根树梢。“原来天色已经这么暗了。——你怎么进来的,窗子不是都被我锁了么?”“在下跟曹大人求了钥匙。”朱周掏出一串钥匙来,“在下称为了早日制成青玉瓷,要多花些时间在捏瓷上,他便把钥匙给了在下。”“那咱们以后就不用翻窗了吧。”“是呀,兄台多一些时间来练习,也多一份打败曹瓷的机会!”朱周拿起龙瑜制作的瓷坯仔细端详,“看来兄台已经掌握到捏瓷的精髓了呢!”“还差得远呢……”

    朱周踱步:“兄台还欠一样东西。”“欠什么?”“信心。”“可曹瓷做了四十载捏瓷官,叫我哪里来那般底气跟他叫板?”“兄台不是有改变天下的抱负么?怎能让区区一人阻拦住?”

    龙瑜恍然大悟,想到自己还有做将军的志向,怎能叫这区区曹瓷给灭了威风?

    “不错,我龙瑜一定能打败曹瓷!”“兄台能这么想,在下也不必多说什么,一同练习吧!”

    龙瑜又捧起一堆瓷土,慢慢搓揉起来……约莫子时,二人最终没有逃脱梦魔的侵袭,挣扎着眼眶,趴在学桌上,沉沉地睡去了。

    “你小子倒是勤快,竟累倒在这儿。”

    龙瑜睁开眼睛,那模糊的身影正拿着自己的瓷坯把玩。曹瓷瞅了龙瑜一眼:“赶紧去洗干净,邋遢得不成体统。”他看一看自己的衣裳,烙了无数梅花般的污渍斑点。

    “你的毅力倒是叫我佩服,但要超过我,还差得远呢!”曹瓷将瓷坯在手中掂了一掂,稳稳放在学桌上,笑道,“这臭小子!”

    一连过了数日,龙瑜每日只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花在和朱周研究捏瓷的技法上。朱周倒也配合,捏瓷的时候一言不发,这倒帮龙瑜的耳朵省了不少唠叨斋。

    “兄台这是在做什么?”龙瑜正捏着一柄眉叶大小的刀在那瓷坯上刻画。“雕花。”“雕花?”朱周惊诧龙瑜的技艺进步如此神速,“兄台怎么学的?”“拿了曹瓷做的瓷器,照着它雕刻而已。”“兄台天赋异禀,竟能自学雕花的技术,相信假以时日,必有大的精进。”“这活可真累人!单是依葫芦画瓢,就看得我两眼酸胀,想学好,这双眼只怕不保了。”龙瑜用手臂揉一揉眼睛。“兄台也苦了半日了,我去给你倒些水来,解解乏吧。”

    龙瑜放下手中瓷坯,站起身来休息。他在房间里转了转,看到一排镂空的架子,架子上错落放着烧成的瓷器。这柜子上面垂下一根红绳,末端缠着一幅画卷,卷上蒙蒙灰尘。他轻轻拉一拉那红绳,一张宋宁宗狩猎图一骨碌展开。

    画中人锦帽貂裘,雍容华贵,身后尾随的骑兵穿着色泽鲜艳,远超过当年苏东坡被贬密州狩射——千骑卷平岗的排场。只不过浓墨重彩,缺了一份千云豪气。

    他又瞧见另一幅画卷,也将它打开。这是一幅蒙古将军狩猎图。画中将军身材魁梧,一身宽袖白袍,腰间束绿莽带,带上挂短匕、火镰,脚下踩着苍狼疾驰的黑靴。将军坐骑鬃毛飞舞,正逆风而奔。一张画狂野洒脱,似北疆野马,缰绳一松,任谁也收不住。

    “不好了!出事了!”一个捏瓷的书生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龙瑜赶忙将画推到柜子顶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朱……周他……跟他们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和谁打起来了?”“挖煤的!”他赶忙跑出去,看到不远处的煤堆旁围着一堆人。

    “你小子捏瓷捏得舒服了,跑到这里来管闲事。阎王不去寻你,你倒来寻阎王!”“你怎能口出污秽!不是在下刻意寻衅,只是你们一天到晚这样偷懒,那六个月便干不了什么。若是造不出青玉瓷,你也难逃一劫!”

    那人揪住朱周的衣领,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敢说老子口出污秽!撕烂你的嘴!”朱周见他举起粗壮的铁掌,吓得口齿不清:“君子……动口……不动手……”

    千钧一发,龙瑜捉住他的手臂。

    “臭小子!别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打!”“你怎么无理取闹?”“老子无理取闹?”那人一记铁拳挥到龙瑜脸上。“你敢打我!”龙瑜重重还了他一拳,打得他掩面叫唤。周围运煤的见兄弟被打了,立即动起手来。“呔!你们做什么?竟打俺龙瑜兄弟!”尉迟拔弩远远地推了车来,见众人厮打成一片,遂撇了车子,跑去人群中参战。几个捏瓷的文文弱弱的囚犯,都被按在地上欺侮。有想劝架的,也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拖进去打了。

    众人慌乱之际,朱周钻了出来。

    “咚咚咚!”朱周顾不得是谁的住处,依次敲过。“管家大人!管家大人!工地出事了!快出来啊!”沙雨蝶听到他的叫唤,从屋里跑了出来。“你是谁,在这里喊沙管家做什么?”“在下朱周,找管家大人有急事,小姐知道管家大人身在何处么?”“他今日陪父亲上朝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这恐怕……”“恐怕什么?”“恐怕小姐无能为力。”“沙府里还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偏要知道了!你不说我可不让你走!”沙雨蝶抓住他的臂膀。

    朱周不知道她的底细,心想耽搁不得:“那在下就告诉小姐吧。后院工地里出了乱子,众人打起来了!”“这怎么可能?工地的纪律一向严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小姐有所不知,工地里新来了两百多个工人,都是地牢里送过来的。如今失了管制,制不住了!”“咱们快去后院!”“好!”

    沙雨蝶转身道:“姐姐,你先回房去,我去去便回!”“我还是跟你去吧,多一个人,多一点防备。”

    “小姐千万莫逞强,万一这些人发了疯,把小姐一起打了可怎么办?”“怎么?你信不过我?”“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少啰嗦!”

    沙雨蝶进了后院,远远便看到几十人扭打在一起。只见得一人卡住另一人的脖颈:“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人不甘示弱,一记肘击,直打得他牙崩口裂。“臭小子,你不要命了!”说着抡起挖煤的铁铲朝那人劈脸砸去。

    那人生死悬在一线之间。

    沙雨蝶见这场面,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住手!”。

    铁铲落下时,却被旁边飞来一人夺住了。那拿铲子的一脚将他踹开:“找死!”说罢又使铁铲朝那人打去。本以为那人已被黑白无常掐住咽喉,回天乏术。谁知倒在地上的龙瑜猛地扑过来,双膝跪地,双臂撑着身子,用肩膀顶住了正落下的铁铲。

    龙瑜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不能动了下来。那人又要打,只听得沙雨蝶一声:“给我住手!”

    那人回头,却见是个女的,笑道:“呵呵!臭婆娘,你也想挨打么?”“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沙雨蝶挑起地上一根木棍,飞奔过去,当头一棒,便把刚才侮辱她的汉子撂倒。她专朝这些人踝骨的穴道上打,叫他们一个个匍倒在地。

    “竟然欺负一个女子!太不像话了,看俺教训你们!”

    沙雨蝶不曾注意到方才被她放倒在身后的男子,正瞪着阴森的眼睛站起身来,拎着那铁铲朝她打去。

    众人屏息……

    “喂!你们快进来!有人寻衅惹事,这儿出了乱子!”

    只见龙瑜正趴在那松树的顶端,对着院落外面吆喝。

    “你这兔崽子!惊动了外面的侍卫,不想活命了么?!”“看谁的命大!”龙瑜一不留神,从树冠上跌落下来。那人来不及教训龙瑜,已被赶来的侍卫擒下了。

    “属下护驾来迟,请小姐责罚。”一队侍卫围着沙雨蝶。“没事,我没受伤。把你腰间的玉牌借我使一下。”侍卫奉上玉牌。

    “太子殿下腰牌在此,所有人不得造次!”她举起一块玉牌,闪着翠绿色的光。众人见此景,纷纷下跪。龙瑜挺起伤痕累累的身子,趁乱走开了。

    “你们为何聚众闹事?”

    “大小姐,不是我们闹事啊!是那个人,对,是他!是他挑衅我们!”他指着朱周。“不不不!在下没有!在下没有挑衅他!”朱周局促辩解道。

    “闭嘴!”“在下——”那人见了,忍不住发笑,为自己得了沙雨蝶的支持窃喜。

    “你笑什么?我让你闭嘴!朱周你说下去。”“小姐,是这样的。方才在下看见他们几个偷懒不干活,就劝说他们。谁知他们不但不听劝,反而动手要打在下,是一位兄台救下了在下。咦——兄台呢?”朱周回头张望,却看不见龙瑜。

    ‘方才那个人么?’沙雨蝶想着站在树上吆喝的那个男子。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吗?”她询问另一个人。“小姐,这……”“我只问你是不是?”“是,是这样,可他寻衅在先——”“既然没有惹出什么大乱子,我今日暂不追究谁的过错。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必定有辱沙府声名。日后你们绝不可提及此事,亦不可让我爹爹知道,不然你们定没有好果子吃。”她高举那块玉牌,在太阳底下闪耀着,“现在我沙雨蝶以太子殿下的名义命令你们,回到自己的岗位,各司其职。以后不许再生事非,否则决不轻饶!”

    朱周待众人散了,尾随着沙雨蝶。

    “咦,你跟着我做什么?”“在下——在下想对小姐道谢。”“不用谢我,我是沙府的小姐,这自然是我份内之事。”“小姐请受在下一拜!”“若真要谢,还是去谢你那位兄台吧!若不是他,只怕你现在已经……哈哈!”

    “是呀!是得好好谢谢兄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兄台救了在下的性命,在下应当还兄台一份大礼!”“大礼?你不是刚从牢里出来么,身上哪儿来的钱?”“在下……”朱周摸了摸腰间,些许迂腐书生样,“囊中羞涩。”

    “呵!那你总不能空手谢他,太没有诚意!”“这可如何是好。”朱周面露焦灼。“说不定你也可以帮他的忙,帮他解决一些烦恼。”“对了!兄台是有烦恼!多谢小姐提醒!”“他——他真有烦恼?”沙雨蝶颇为好奇。“前些日子,兄台和曹大人起了争执,并发誓要赛过他,如今正为了这件事苦恼呢!兄台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那你不如带他出去散散心。也许心境放松了,会事半功倍的。”“散心?”“嗯!我知道个好去处!”沙雨蝶对他耳语:“……拿着这个就可以自由出入沙府了。”她递给朱周一块“沙”字玉佩。朱周感激过后,回去找龙瑜了。

    “雨蝶,刚才我真替你着急呢!”“着急什么,不是安然无恙么?”“你还嘴硬!若不是刚才树上那个人喊了一声,只怕你逃不过——”“姐姐看见树上那个人了?看清长相了么?”“你还惦记这些!当时那般情形,我哪顾得去看他的长相!”“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已经没事了呀!”“倒也是。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形,我定拉着你,不让你去瞎逞能!”“可要谢谢我的好姐姐!”

    “看不出来,你倒会使些棍棒功夫呢。”“这不是什么功夫,只是些三脚猫把戏,中看不中用的。”“中看不中用,不是把那些人都打到了么?”“这是竑教我的,打那些人的脚踝上的穴位,让他们站不起身来。”“太子殿下啊……”“是呀,小时候爹爹不肯我习武,说是女儿身,习了嫁不出去。可每次看见竑练武,我心里就痒痒,就躲在一边偷偷地学。竑发现了之后,就和我约定,每日暮时去玉塘,把师傅传授他的都教给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落日真好看呢!就在天的那一头,照红了大片大片的云朵。”

    “雨蝶可真幸福,有个对你这么好的男子。”“幸福什么呀!天天被困在这无聊的地方,想出去长长见识都不行。外面的大好景色,错过了我,全都没意思啦!”“不是还有玉塘么?”“玉塘那是挖出来的,见多了就没意思了!”“挖出来的?”“对啊。小时候爹爹和皇上一起出去游玩,带我们到一个湖边,那湖又大又美,像天地间的一颗珍珠!我当时还小,被她给惹着了迷,赖着不肯走。后来竑劝我,说回来给我挖一个一模一样的玉塘,我才答应了他的。”“这么漂亮的湖,竟是挖出来的呀。不知道原来那个湖该有多美呢!’

    “咦!姐姐没有吗?”“没有什么?”“那个呀!”“哪个呀?”“就是——就是——”沙雨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就是‘红豆’呀!”“这……我——我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会忘记吗?”沙雨蝶神情严肃起来。“确实记不起了,大概没有过吧。”“是么,真可惜。”龙若若不应她。

    “今天晚上我带姐姐去看湖边的夜景,怎么样?很美的!”沙雨蝶冲她笑着,“姐姐!发什么呆呢?”“啊?哦!好……好。”

    2

    又是一日疲惫,白昼倦得脱去了衣裳。

    沙雨蝶遣沙永送了一些吃的去玉塘边。

    “姐姐瞧那只船!我们把吃的搬到那上面去!”“你小心点儿,湖边滑,当心掉水里。”沙雨蝶把沙永打发走了,搀着龙若若上船。俩姑娘颤颤悠悠在船上站定了,沙雨蝶把绳子一解,船儿就随水流开。

    船头安置了一张木桌,摆上果品和酒,两人盘腿而坐。

    月儿正好,银白无瑕;风儿正柔,微香拂面。月儿在天河里划桨,溅起的月色是抖落的水珠,坠在湖面上,漾起粼粼的波光。湖水洞明了,湖面成了一片清空。这时船儿便似月儿,柔柔驶向前方。

    沙雨蝶提起酒壶给龙若若斟酒。

    “这是什么?”“百花酒,采集初秋百花汁液酿制而成的,可甜了呢!”“我不吃酒的!”“姐姐不吃酒吗?可杀永没送茶来呀。”“没关系,那我就吃些糕点。”“姐姐有诗才,不吃酒怎么吐得出佳句?何况姐姐也没有尝过,怎么就道不吃酒呢?”“师父说过,酒使人乱性,是引发罪恶之物。”“师父?姐姐的师父是谁?”

    龙若若知道沙雨蝶对她坦诚相见,不打算隐瞒她,道:“我来临安之前,在山上跟师父学习佛法,所以不饮酒。”沙雨蝶并不因此对龙若若改观,反倒愈加好奇:“那姐姐是尼姑了?可为什么留着头发?”“我是带发修行,这次下山是为了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任务?什么任务?”“师父让我和哥哥道红尘里寻一个‘练’字。”她用食指沾一滴酒,写在木桌上。

    “这是什么任务!姐姐的师父老糊涂了不是?一个字怎么找?”“是呀,难得很!不过佛说一切自有定数,命该来时便会来,不用我们去强求。我和哥哥只要静心等待便是。”

    “那姐姐的哥哥在哪儿?怎么从没见他来看你?”

    …………

    “被竑给捉了?!”“是,就是他们说的太子殿下。”“哼!竑也太小气了,一点度量也没有!不就是被人家捉弄一下么,又没有真的伤到。”“可是……可是不知道哥哥如今……”“过几日便是竑的生辰,爹爹的寿辰在竑的前面。咱们明日去集市上挑两件礼物,去太子府把礼物送他,顺道让他把龙瑜还给姐姐。”

    “真——真谢谢你了。”“我们可是好姐妹呀!”沙雨蝶拍一拍她的肩。

    沙雨蝶端起杯筹,杯中盛着一轮明月。她一口喝干了月亮,谁料月亮太醉人,竟迫得她纵声唱起歌谣来:“清空沾衣凉如水,叶追雨,飞蝴蝶……”

    不远处的竹林里闪着青黄的萤火,她们把船驶向两丛竹林之间。沙雨蝶拿着布袋子下了船:“快来帮忙!”只是片刻的时间,便集了许多萤火虫,在布袋里闪闪发光。“好想像这萤火虫一样,想飞到哪儿去就飞到哪儿去。”沙雨蝶嘟哝着。“雨蝶,住在沙府不是很好吗?你看你,像个公主一样,不愁吃穿,不必考虑人世纷争,又有那么多人疼你。”她摇摇头:“姐姐你不是我,你不明白那种感觉——一直被人束缚着,不能学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即使过金枝玉叶的生活,又怎样呢?”沙雨蝶顿了一顿,又继续讲,“其实,我倒宁愿做一个普通人,和最喜欢的人,去最喜欢的地方。”

    “你想要什么,太子殿下还不能给你吗?”沙雨蝶苦笑道:“可我根本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那为什么……?”“沙家是皇室宗亲,我是沙家唯一的女儿,将来要进宫为妃的。既然命运已经定下来了,我想倒不如顺其自然,所以我才逼着自己喜欢上赵竑。”“那你真的喜欢他么?”她叹一口气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他待我最好。”“等将来你成了他的妃子,有地位了,就会有更多的自由的。”“希望是这样。”

    “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还没收集完,姐姐先回去吧,我再装一袋就走。”“我把船划走了,你怎么办?”“那儿还有一只呢。”沙雨蝶指指塘湾处,果有一只小船。“不行!你一个女儿家,不能走夜路,咱们一起回去!”“哎呀,姐姐真啰嗦!沙永还没回去呢,他就在附近转悠,我要回去就去找他。姐姐你赶紧回去弄些点心,我饿了,回去要吃的!”沙雨蝶推搡着龙若若走到船边,“快回去!快回去!”“在船上不是吃了么?”“就那点果品,全被姐姐你一人吃了!”龙若若拗不过她:“那好,我先回去给你准备点心。你早些回来,要小心湖水,走夜路也要当心。”“知道了!”

    龙若若推着桨,随一盏灯火隐没在湖中。

    3

    “这两只瓷坯一只是我雕刻的,另一只是曹瓷雕刻的,你能分辨出哪一个是我的么?”朱周将它们捧起来,攥紧了眼睛看:“没想到兄台的雕花都学到这般地步了!在下分辨不出。”“哈哈!看来曹老头子要吃败仗了!”龙瑜得意道。

    “对了,兄台,在下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朱周掏出一块玉牌,“这是小姐的腰牌,有了它就可以自由进出沙府了!”“你盗的?”“非也!在下怎么会做这不义之事!岂不辱了儒士的名声?!”龙瑜见他义正辞严,便缓和语气道:“那你把腰牌给我,你不逃么?”“逃?在下把腰牌交给兄台可不是让兄台逃的!”“为何不逃?若是造不出青玉瓷,性命早晚不保!不如趁此机会逃出去,保全性命要紧!”

    “看来兄台还不知何为‘义’。”“不是君子之品德吗?”“如果兄台逃走了,那就是为一己之利,舍弃道德!”“我只是想保命,跟道德有什么干系?”“皇上让我们到沙府来造瓷,如果能造出青玉瓷,就可以赦免罪状,这是皇上对我们的恩赐。兄台逃走了,就违背了忠义!再者,兄台寻了自己的活路,却丢下曾共同谋求生路的人在这里等死,这是不义之举,要被天下人唾骂的。”朱周伸出手将那块玉牌收回,“其实这是在下看兄台这些天格外疲惫,特意向小姐求过来的。本想让兄台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境,现在只怕是不行了。”朱周起身离去,却又半路折返。“这样吧,如果兄台能够答应在下绝不出逃,那这块腰牌还交给兄台。”朱周把玉牌放在学桌上。龙瑜低着头不作声,和朱周对峙了片刻,把玉牌揣进衣服里了。

    “既然兄台已经答应,那在下就先去了。小姐告诉了在下一处好地方……兄台早些歇息,莫要累着身体。”

    龙瑜觉得背上灼热难当,不只是日里被打的,还是被方才朱周的话烫的。他干脆躺在地上,用地砖与肩背之间的压力来抵消疼痛。一不小心碰灭了蜡烛。他发现身上有一些亮晶晶的碎片在跳动,他用手触摸一下,发现是月光穿过树叶潜入了窗内。他站起身,朝窗子那边走去,那碎片更闪烁明亮了。他伸出手,让银色的精灵在掌上飞舞。

    “清空沾衣凉如水,叶追雨,飞蝴蝶……”龙瑜心中突然蹦出这几句话。他披起一件厚衫,拿着玉牌出门去了。

    趟着漆黑的夜色,穿过迂回的南北小巷,行了三里路,“玉塘桥”便架在了眼前。龙瑜绕着竹子走,始终只能见到郁郁葱葱的竹子。

    “朱周这小子竟然骗我,哪里有什么景色,还是回去罢。”龙瑜转身离去,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歌声:“一叶小舟随风远,逍遥夜,难入眠……”这渺远的歌声穿透他的胸腔,牵着他挪动脚步往竹林深处走去——走过穿过葱葱的竹林,走过空明的月光,走过悠远的歌声。

    歌声时而清新淡雅,如幽幽泉落入清明镜;时而婉转柔滑,如纤巧云飞转花枝月;时而绮丽幽邃,如破晓夜敲开明钟。

    龙瑜走得近了,歌声也愈响,却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瓢玉露霜满天,云行处,水断绝……”

    走到林子尽头,眼前展开一片池塘,鱼儿逗洒着倾泻下来的月光。

    塘下鱼藻相嬉,塘中缀月成双。

    龙瑜看到一人正坐在湖边望着月亮。

    “刚才的词曲是你唱的么?”沙雨蝶将一块石头扔入水中,漾起层层银圈。“是呀!好听么?”“生平第一次听到如此摄人心魂的词曲。”“摄人心魂?”“姑娘的曲调不同寻常,清丽中带一丝哀怨。”

    “没想到你挺厉害的嘛!”“厉害?其实我不懂曲调,却也能听出你词曲中的哀婉。”

    沙雨蝶朝身旁努努嘴,示意他坐下来。“你还记得我么?”龙瑜仔细看她一眼,脑海里实在搜不出关于她的印象,只得摇摇头。“瞧你这记性,亏我今日还救你一命!”

    “原来是你!”“今天伤得不轻吧,为了救你那个朋友?”“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些人恃强凌弱,所以就——”“所以就强出头吗?”“所以——所以才被他们打呀!”“呵!”沙雨蝶扑哧一声。

    “你堂堂八尺男儿,不会功夫么?”“不知道,小时候好像练过,很厉害的功夫,不过现在全忘记了。”“花拳绣腿吧!不然你还被打成那样?”“我——我没用兵器!要不然,他们怎么是我的对手?”“那你用的什兵器?我下次给你带来,让你再跟他们打一回!”沙雨蝶侧头望着他。“记不起来了。”龙瑜印象中的武器连自己都没见过,“可别再打了,谁打得过大小姐你?这么小巧的姑娘,敢跟一群男子动手,可真是胆大包天了!”

    “怎么?不能打么?明明是他们不对在先!”“可是……”“可是什么?”“可是女儿家不是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吗,怎么能对男子动手?”

    沙雨蝶听了这话,对龙瑜的好感立刻消减了许多,脸色一变:“谁说女子一定要从男子?我最恨的便是这等级制度,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尊贵的、自由的?有些人就是低贱的、被束缚的?”“哈哈!没想到你竟跟我想的一样!”“一样?你不是要女子对你三从四德么?”“那只是我从朱周那儿听来的,我是极不认同这规矩。要我说,众生平等,就不该有曾级之分!”“对!众生平等!——你是和尚?!”“不不!我……怎么……是和尚呢?”龙瑜有些慌神,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同你说笑呢!和尚不都是讲众生平等的嘛。”“是。”龙瑜悬着的心落了下去,“你可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有这觉悟的人,其他人好像都是信儒教的。”“觉悟?这算什么觉悟,不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么?就算是我的觉悟,你以为这觉悟是爬上梨树摘梨子,轻轻松松得来的么?”“那你是有什么苦衷了?”沙雨蝶知道龙瑜定能明白她的苦衷,但她不愿意讲,她害怕重复痛苦的故事。她双手圈着膝盖,仰面朝天淡淡说道:“我想要自由啊。”龙瑜怔了一怔,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种渴望,那渴望明净得很。

    “自由?”“是,自由。”“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没有。”“那你的心是自由的。”“你真是读了许多佛经。心是自由的,心能飞到九霄云外,可我的身体还在这里,永远不能离开沙府呀!——听说你和曹瓷大人打了赌,赌你能赛过他是么?”“赛过他只是我和他的第一场较量,我还跟他赌我能改变这层级制度。”

    “改变这制度?”沙雨蝶心中突然温热起来,憋着一口气在胸中,用一种亟待的眼神望着他,“那你有什么计划么?”“我想等我制出青玉瓷之后,去见皇上,要问他讨一个将军来做!等我做了将军,收复了失地,到时候就有权了,就能按照我的意愿改变天下了!——哎哟!我的肩膀……”吹了寒风,他背上的伤发作了。

    “怎么了?今日被打的么?”沙雨蝶嘴上问着,心里却想着别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再孤单,至少在精神上。她只要抓住龙瑜的影子就好了,他会引她到自由的彼岸。“我看你今日吐血了,应该伤到内脏了。”她挪到龙瑜身后。“你要干什么?”“别乱动!”她把双手放在龙瑜背上。“呵,你还有这一手呐!跟谁学的?”“跟我爷爷,他是朝廷制瓷官,但也嗜好医术。小时候他给病人医治,我顺手学来的。”“真叫我刮目相看呀!”“那可不是!我沙雨蝶跟皇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主们可不一样。”“沙雨蝶——雨中的蝴蝶。”

    龙瑜哼起歌来,从没听过的奇怪的曲调。“你在哼什么呢?”“我不记得,可能是小时候娘教我的吧。”“你连救命恩人的长相都记不住,还能记住什么?不是今日打伤了,失忆了吧?”“或许吧。我只感觉从前的事情和现在就像隔了一堵墙,墙那边也是我,墙这边也是我,只是现在的我怎么也穿不到那边去。”

    “真是个怪人。”沙雨蝶嘟哝一声。龙瑜忽然转过身来,贴近她的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月亮便藏在她的眸子里。夜在这时静下来,偶尔的风,卷出竹叶飞舞,飘落在湖面上,听见鱼儿悄若无声的呼吸。沙雨蝶一时没缓过神来,可能是方才饮了一些酒,登时脸就红透了。“你——你做什么?!”“你长得——像只猫儿哦!”“你!”

    龙瑜拔脚就跑。

    “你给我站住!好心替你疗伤,不领情便罢,居然取笑我!”“猫儿快追!追到了有田鼠吃!”龙瑜笑着向竹林里跑。沙雨蝶追了过去,四下寻他。过了片刻不见龙瑜的踪影,她开始着急了:“不是一个人回去了吧……”

    “你在哪儿呢?快出来!我饶过你了还不成么?”龙瑜久久不答她。她有些沮丧:真的回去了么……

    “罢了!我回去了!”

    龙瑜见她不悦,赶忙从她身后钻了出来:“嘿!”沙雨蝶被吓着了,脚一崴,倒了下去。龙瑜眼疾手快,一步绕过去,将她扶住。“都是你!害得我脚都崴了!”“那我背你回去吧。”龙瑜半蹲,沙雨蝶却不理他,径直走上前去。他撇撇嘴:“谁要背你……”

    …………

    “你可背好了!小心点。”“是,大小姐。”“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龙瑜。”“龙应该是龙王的龙,那‘瑜’呢?”“周瑜的瑜。”“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吗?我倒觉得挺好的啊!”“又有龙又有鱼的,别扭。要不我帮你改改?”“改?改什么?我可不要!”

    “好好好,不改。那我不叫你龙瑜,叫你……叫你小龙行么?”“依你。”

    “好了,就送我到这儿吧,快回后院去,别让我姐姐看见了。”“好,你可注意着点,脚上的伤——”“你等等!”沙雨蝶从衣襟里掏出一串钥匙,抽出一把递给龙瑜,“这是西厢的钥匙,那儿有几间空房,平日反正闲置着,以后你跟朱周搬过去住吧。”“西厢在哪儿?”“傻呀!这儿是东厢,对面不就是西厢了么!”

    龙若若听到屋外谈话声,推门出来:“妹妹,回来了吗?”“你快走!别让我姐姐瞧见!”龙若若看到一个人影出了石门。“姐姐我回来啦!糕点准备了没有?我都饿坏了!”沙雨蝶故意挡着她的视线。龙若若踮起脚尖探着:“那是谁呀?”“沙永,刚送我回来的。”“你这小鬼头,还要骗我!方才沙永来询问我你回来了没有,我吃了一惊呢!以为你夜深走错了路,谁知是背着我见太子殿下了呢!”“姐姐——姐姐是真聪明,这都能让你猜到呀!”沙雨蝶说着走进屋去。

    “脚怎么了?!”“没事,和他在湖边玩,不小心跌了一跤。”“我帮你敷点药吧。”

    龙若若吹灭了蜡烛。

    沙雨蝶卧在床上,月光透过树叶流下。她伸出手,好像掬了一把明澈在指尖。指尖蝉翼般的薄光在朦胧眼眶中愈加闪耀,她把手握在胸前:小龙……

    4

    龙瑜打听到沙野的寿辰,决定送他一份惊喜作寿礼。他觉得时机成熟,便给曹瓷下了战书,于沙野寿辰当日约战。他瞧准了这个机会,借着沙野的大喜日子出人头地。

    天方微微亮,铁青还抹在苍穹。龙瑜起身洗漱,拿着沙雨蝶给的玉牌出府溜达。他发现自己并不比府里的仆人起得勤、起得早——扫落叶的簌簌有声,擦门窗的手脚利索。

    龙瑜住的屋子外站着个修剪花木的丫鬟,她转过身时瞧见了龙瑜:“呀!你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是后院窑工地上的制瓷工。”“你怎么住到小姐的房间里来了?!难不成要做什么偷抢的勾当?”那丫鬟眼见着陌生男子,心里恐慌起来,吓得大声呼救,“来人啊!快来人捉——”

    “姑娘莫喊!”恰巧朱周从邻屋里走出来,抢前一步道,“是小姐让我们住在这里的。”“小姐让你们住来?你们有何凭据?”“以玉为证。”龙瑜从衣襟中掏出玉佩。那丫鬟接过玉佩,瞅了一番,又交还到龙瑜手中。“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多心。”那丫鬟这才放心了,上上下下将龙瑜打量一番,甚觉眉清目秀,知道了其中的些许内涵。

    “你出了这石门向右走,再见一道石门,那儿便是东厢,小姐就住在那里。不过小姐现在尚未起身,你们不便……”“我们只出门走走,不去见小姐。不知管家大人是不是在府门守着?”“管家是不守门的,只有外人来时,他才出门迎接。你想出门,只要将这玉佩给守门的下人看了便是。”“多谢姑娘了。”

    “你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好,既然有了这方便,我也出去走走,消解消解这些天的压抑。”朱周指着龙瑜手上那玉牌。

    两人走出石门,龙瑜好像忘了些什么,便又转过头来,问了一句:“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姑娘?”“叫我云雯。”

    两人缓缓走了一里路。“看来临安城也并非那么热闹。”“这是清晨的临安,百姓们尚未起身呢!”“也是,天这么冷,谁像下人们一样,愿意这么早起。”“非也!兄台阅世不深,看得浅了。”“此话怎讲?”“下人们哪里有选择的权利?”

    龙瑜若有所思。

    “我们跑快点,暖暖身子。”“兄台,‘积微成大,陟遐自迩’。咱们应该先慢跑,然后才可以快跑,怎能希冀一蹴而就呢?”朱周这些天给龙瑜灌上了瘾,甭管什么都要杂几分他的儒学修为。

    龙瑜不理他,兀自跑上前去。“兄台等等在下!”

    前面有座桥,颇窄。桥前有个卖首饰的摊子,一个做了些打扮的女儿立在首饰摊子前。她只是稍作打扮,不觉浓艳。“公子买首饰吗?”龙瑜停在摊子前,道:“呵呵!我一个男子,买首饰做什么?”朱周气喘吁吁地跟到。“奴家看公子面泛桃红,近日定有喜心的事,为何不买一件送给夫人呢?”“我——”“姑娘说笑了,我这兄台,尚未婚配,哪里来的夫人!”“不妨,买一件给心上人也好。”“我没有——”“嗳!兄台,心上人可作心上之人解,心上之人就是兄台思念之人。兄台呀,就买一件吧!”龙瑜想想有理,便在首饰堆中挑了一件金黄色的蝴蝶步摇,正与那沙雨蝶照应。

    “公子,蝴蝶都是成双成对飞,哪有买一个的道理?”龙瑜又挑一件白色的,日后带给龙若若。

    两人在集市热闹之前匆匆赶回沙府,也顾不得散什么心、解什么乏了。万一耽误了制瓷的功夫,只怕沙永法办他们。

    “刚才你不跑,现在倒跑得比我还快!”龙瑜追着朱周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下跑,不是怜惜自己的性命!”进了沙府,两人撒腿直奔后院。

    “小龙!”龙瑜听见沙雨蝶的声音,停了脚步。“兄台,你在做什么呀?再不进去,要掉脑袋的!”“我东西掉了!你先进去吧,找一下就来!”他见朱周跑远了,才敢走进东厢石门内。“大清早的,你们去哪儿了?跑得气喘吁吁的。”龙瑜从衣襟中掏出那只金色的蝴蝶步摇,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个给你。”一抹朱红未曾来得及跃上沙雨蝶的面庞,他已一溜烟儿跑远了。

    沙雨蝶进了后院,在捏瓷房外面转着,从窗口看见正在专心雕花的龙瑜。

    “小姐!”曹瓷撞见了她。“嘘!别出声。”“哦,不知小姐到后院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我爹让我来瞧瞧制瓷进展如何。”“回小姐的话,里面有一半是新来的犯人,他们的手法还很生疏,不过老夫一定会加紧培养的。”“曹大人有心了,我一定如实转告爹爹。”“小姐要进去看看吗?”“不了,我怕打扰他们捏瓷,还是不进去了,我再到别的地方走走。”沙雨蝶看了一眼龙瑜,离开了捏瓷房。

    龙瑜正一丝不苟地修整他的瓷器。

    ‘曹大人的技艺,我爹也比不上,你怎么赛得过他呢?不过——呵!小龙,我对你有信心!’

    将近午时,工人们都歇息了,大伙儿坐在工地上吃饭。沙雨蝶站在铁门外朝里张望。

    “看什么呢?”“啊!”龙瑜从背后拍一下她的肩膀。“你吓死我了!”“在自己府上,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的吗?难不成——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龙瑜故作庄严。“才不是呢!我可是特地来监督你们的,免得他们再生事端,又把你给打了!”“谢谢大小姐关心!我呀,可没那么傻哟!”“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捏瓷房没原料了,曹瓷让我去跟你爹取了一些。这些很新鲜,闻起来有股香味,捏起来手感肯定不错呢!”“你可要努力啊!听说你给曹大人下了战书,还是我爹寿辰的日子呐!你可一定要争口气呀!”“你放一万个心,我龙瑜是什么人?捏瓷师的位子,我手到擒来!”“看你得意的,小心输得一败涂地!”

    “那倒不至于。——我今早在大街上逛了一圈,临安城好像也不是那么热闹嘛,跟山上的寺庙一样安静。”“寺庙?你——”“呃,我说我老家那里的寺庙。”“你从哪儿来的?”“巴蜀,是个富饶的地方。”“你也是从巴蜀来的?”“怎么?还有谁——”“没有,是我一个朋友。——可能是你去得太早了,如今虽然已经开放了商馆和街市,但哪有人愿意起那么早呢?不如这样吧,明日我带你一起到集市上去,让你见识一下临安城最热闹的风情。”“恐怕不行,老是出去,早晚要被沙永逮到的。”“那就告病吧。””告病?怎么告?”“给你弄点泻药吃下去就好了。”“你可千万别!我可受不住!”“说笑呢!这样吧,明日巳时……明白了吗?”“就属你鬼点子多!”“我这叫冰雪聪明!”

    “雨蝶,可以用午膳了。”“我先走了,别忘了我跟你说的。”

    ‘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

    龙瑜以泻肚子为由,在茅房里赖了许多时辰,不肯出来。那真的肚子痛的下人急得落下豆大的汗珠,捂着肚子嚷道:“哎哟!你好了没有啊?我这吃坏了东西,肚子疼得紧,你快出来啊!”“小哥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就出来!”龙瑜捏着鼻子道。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朱周前来询问龙瑜的状况:“兄台,在下已经替兄台告病了,准你一天假。”里面的下人如释千斤重负,悠悠地缓了一口气,冲他道:“谁是你兄台?好好等着吧!占了半个时辰,谁晓得他落进哪个粪塘里去了!”朱周疑惑道:“兄台哪块去了?”

    龙瑜从茅房里逃出来,直奔东厢。沙雨蝶早在石桌旁坐着了,桌上摆一只紫砂壶,四个虎脚杯,杯中有她倒的茶。“怎么这么慢?我以为你真的泻肚子了。”“我怕朱周没跟沙永讲好,早早出来露了馅,就在里面多守了一会儿。”“臭极了!”她用袖子捂着口鼻。“哈哈!等你跟我处久了,自然就不臭了。”龙瑜看见了她发髻上的步摇——金光灿灿,摇曳生辉,真像一只金色的蝴蝶在飞舞了。沙雨蝶觉察到他在看那步摇,小心翼翼地问:“我戴上去——怎么样?”“挺好看呐!好看极啦!”龙瑜这么一说,她敛着的呼吸恢复常态。

    “你看那儿,也有一只蝴蝶。”沙雨蝶顺着他的手望去——一只通体晶蓝的蝴蝶正立在花丛中。细细看去,这蓝蝶的翅尖镶一圈淡黑,翅尾染一片明黄,翅面上缀着白色珍珠般的错落有致的花纹,宛若阳光下涌起的波光,它小巧玲珑的体态显得十分娇人。

    “这只蝴蝶经常来府转悠,我也纳闷呢,说不定就是我名字里那只蝴蝶变的呢!”

    “与恶者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朱周!你怎么——”沙雨蝶慌了神,没料到被朱周撞见。“在下正处处寻兄台呢,途径东厢,听到了小姐和兄台的谈话,便走了进来。——兄台的病情可还好?”“身体还是不适,我可能还要休息休息。”“那兄台好生歇息,莫要误了身子,在下就先告辞了。”

    “这可怎么办?”沙雨蝶焦灼地问他。“什么怎么办?”“咱们被朱周撞见这事啊!他要是不守口,说出去了可怎么办呐?!”“嗨!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朱周不会说的。”“怎么见得?”“他是学儒学的,重义,不会背着咱们论人是非的。”“原来是学儒学的,怪不得讲起话来文邹邹的。这害人不浅的东西。”“嚯,看你愤愤的,好像你被它害过似的。”沙雨蝶默了片刻,道:“哎呀!你说你,本来说好要去集市上耍,都被你给耽搁了!咱们赶紧走吧!”

    龙瑜忙拿起茶盏灌了一口,被沙雨蝶拉着胳膊拽走了。

    这个时候的临安大都果然热闹非凡,这回龙瑜可算是瞧见了。

    清晨里开阔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显得萧索空旷。但在这时,有了驱驷的马蹄声和数十辆并驾飞驰的马车,路上一下子就气派起来了。那些马车上雕金画玉,悬着的凤铃“叮铃”作响,它们在昭示着车蓬中人的尊贵地位。车中人一声令下,穿戴华贵的车夫也激昂起来,挥舞着金黄的皮鞭抽打马儿的脊背。马儿也卖力,甩着坚韧的蹄子,试图赶超对手。一切都活动起来了,是秋老虎眼皮底下的活。枫叶的红腮从枝桠间钻出头来,打着没力的呵欠;野草翘首,欣赏蔚蓝的天空。最动人的不是景,是人,是那些各大府里穿着金贵的丫鬟们脸上的嫩红。这是她们买食材的时候,也是用自己标致的容貌和华美的衣裳为自家府上争光的时候。有的丫鬟跟店家讨价,店家却只摇着头笑笑。丫鬟们也不作气,大家都熟络的,谁也不肯为这几文钱伤了和气。有骑白马的公子,春风得意。他腰间别着香囊,手中握着折扇,把那莞尔似的笑容,投给一个陌生的姑娘。姑娘也是晓情的,用绢扇遮着脸,抿着嘴笑,用手肘戳一下同行女子的腰,指给她看那风流倜傥的公子。公子一回首,她却又转过身去,独自承受脸上的潮红和心尖小鹿的乱撞了。

    “看见了吧,这才是你要见的临安城,最繁华的临安城。”“是呀!繁华得紧,繁华的紧……”龙瑜痴痴地看着,只觉得心里痒痒的,似有一只小爪子在不停地挠着。

    “小龙,你跟我来!”沙雨蝶带他到一个卖风筝的摊子前。“老板,风筝怎么卖?”“不贵!十文钱一只,买一对送一只!”“我要这只!”沙雨蝶拣了一只蓝色蝴蝶风筝。“小姐可真是天上的蝴蝶仙女下凡,头上飞一只蝴蝶,手上又牵一只蝴蝶,妙极了!”沙雨蝶禁不住这么一夸,心坎儿里抹了蜜汁,喜笑颜开。龙瑜听这么一说,倒也真觉得她开始变作一个美若天仙的人儿了。

    “你也拣一只吧!”“我才不要,小儿耍的。”“我特地带你出来,你就买一只嘛!待会儿咱们一起放它们上天。”她捉住龙瑜的小臂,龙瑜拗不过她:“好吧,既然你喜欢蝴蝶,那我就要这只。”“好嘞!龙公子,我这就给您装好这两只风筝。”“你还挺聪明,晓得他姓龙。”“呵呵,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这点见识还是有的。来,公子,风筝装好了,二十文钱。”

    龙瑜一把抓过两只风筝,举在手中往前跑。沙雨蝶紧追着他:“快给我风筝!”

    “龙公子!等等!等等!”龙瑜转过身,诧异道:“银子不是给过了吗?”“不是!公子误会了。我呀!得送一只风筝给你们。姑娘只拣了一只蝴蝶风筝,可这天下间,哪有蝴蝶不成双的道理?我再送一只蝴蝶风筝给你们,正好成双成对,就跟你俩一样!哈哈哈!”说着双手递上。

    沙雨蝶感觉一阵潮红涌上面颊,愣在原地没去接。龙瑜笑道:“谢谢老板了。”

    逛了半天,转了小半个临安城,俩人皆累了饿了。

    “我带你去吃烤全羊,怎么样?”

    这酒楼唤作“假醉楼”,龙瑜没琢磨透它的含义,但晓得有一只正在等待与他晤面的肥羊,也不兴做什么猜测了。

    “哟!沙小姐来啦!楼上快快请!”“阿贵,这次我要一只烤全羊,要刚宰的,新鲜的,让最好的师父掌勺!”“要乳羊么?最新鲜。”沙雨蝶犹豫一下:“要五岁的。”“成!您先坐着,香嫩的烤全羊马上就到。”

    沙雨蝶拣张桌子坐定,四周皆是花鸟屏风,间隔交掩着,大有山水叠错之美。邻座的一桌大概坐着些朝廷命官,正议着军国大事。“你挺熟悉这里啊,经常来吃饭么?”“小时候爹经常带我在身边,跟他交好的大臣们一起用膳。我听不懂他们讲的那些事情,不过倒是久而久之的,跟店里的伙计们混熟络了。”

    “沙小姐,您要的烤全羊来咯!”两个伙计将一只大盘子端到桌上。盖子一掀,龙瑜似乎看见那香味,流光溢彩,飘散了满屋。一个伙计使出精湛的刀法,将一只金灿灿的烤全羊片出了一道羊全席。龙瑜长在山中,从未见过这么诱人的肉食,那些戒条早抛诸脑后,仗了惠劫师叔的教诲,大开了吃戒。“慢点吃呀,没人跟你抢!怎么几百年没吃过肉的样子……我去帮你取点茶来,不叫你噎着了。”守她走远了,龙瑜才听清隔壁桌子上那些人说的话。

    “以后在边关,还多多有劳孟将军。”“臣定誓死效忠,不负皇上厚爱。”“如今我兄弟二人在朝中与奸党周旋,尽可能将大权揽在手中,北方的兵权就由孟大人加紧控制。”

    “水来啦!——呵!吃得这么快!我才去一会儿就见骨了!你可真是饿鬼投胎的!”“这不是给你留了一些呐!”“算了,你再吃点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屏风后那些人商量的事情,也因了沙雨蝶的吵嚷,无法传入龙瑜的耳朵了。

    用完午饭,沙雨蝶出门直奔街市。龙瑜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跟着她走出去。一个小二笑嘻嘻地喊住他:“客观,您这……”他一双大手如活鱼般相互摩搓着。龙瑜不解他的意思,杵在那里揣摩小二的言情。沙雨蝶见龙瑜不出来,又见小二正与他周旋,想到龙瑜身上没有银子,忍俊不禁地想看他出一回糗。

    “小二哥,你这是……?”“客观想必有要事在身,走得匆忙,您看还没结账呢不是!”龙瑜想到师父给他讲的银子,这东西虽能买来许多,却是万恶的起源。他转眼一想不妙,小二是管他要银子了!

    “小二哥,人活在世上,应当除去罪恶,哪有人想把罪恶往自己身上揽的?”“原来你没带银子啊,可我刚才花光了呀!那你不如在这儿替他们不容龙瑜说完,小二瞬时换了脸谱,他那一双油滑的手变得血脉喷张,恶狠狠道:“好哇!原来是个泼皮种!告诉你!你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无非是想耍嘴皮子!要是付不起账,今儿绝不让你踏出这门槛!”小二左右吆喝,呼来一群伙计。龙瑜被他们围了一圈,硬要强辩,却又自觉理亏,急得涨红了脸。

    沙雨蝶见势不妙,悔自己只顾着看他们周旋,苦煞了龙瑜,便赶忙上去解了围。

    “今日亏了你,不然我就真被他们扣下了。”“扣下就扣下,谁叫你出门不带银子。——你晓得么?你刚才那狡辩的样子,可真像极了朱周!”“狡辩?什么狡辩!我那是跟他们说理!他们哪里知道银子的罪恶?他们为了区区银子,就为难于我。我若不点化他们,他们早晚要吃上这罪恶的果!”“你这都是什么想法?念多了佛经,脑子也不好使了。你说银子是罪恶,那你自己买账,把银子还我!”沙雨蝶伸手向她索。“你要是真不给我买账,我就把这风筝抵给他们。”“好哇!本小姐绞尽脑汁带你出来,你耍了、吃了,如今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在下身无分文,小姐强要报答,在下唯有以身相许了!”龙瑜学着朱周的模样,作揖躬腰,惹得沙雨蝶前仰后合。

    “罢了罢了!以身相许本小姐不要,做牛做马须得一辈子!”

    5

    “赵渊,你去给孟将军备车。”“是。”

    赵竑走到栏杆边远眺,临安城的风景尽收他眼帘。

    “大好江山,落入他姓之手……”

    “大哥,你看那里。”他顺着岳子羊的手望去,看到沙雨蝶牵着一男子的手臂跑着。赵竑怒从心生,骂一声混账,就要下楼去。岳子羊拦住他,道:“大哥,莫要冲动。这里可是临安最繁华的地段,到处都长着嘴,你去不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谨慎为上!这件事交给我去处理,不用大哥你担心。”“我堂堂太子,一个男子便让我缩头缩尾,那我还做什么太子?!”“你才刚做太子!”

    赵竑甘愿忍辱一次,并不是为太子之位。

    赵竑回府之后,屋内琴声半日不断。到了晚膳的时辰,管家赵渊来请赵竑。赵竑不答,继续鸣琴。赵渊久等不得答复,走近了拉开一道门缝,向里窥视。赵竑脸上挂着八分潮红,微微眯着眼睛,十指在弦上勾勒,身边立着、倒着数十只酒坛。他酒量过人,赵渊是晓得的,只是愁时才会吃这许多酒。赵渊把今日忆过一遍,想起在酒楼上,赵竑发怒之事,心里有了三分数。

    琴声止在夜半。赵渊轻声推门进去,把赵竑拖到床上,吹灭了蜡烛。

    翌日清晨,赵渊早早候在赵竑屋外。赵竑起身出来,他请一个安。赵竑不搭理他,径直走出去。“殿下在为一男子犯愁么?”赵竑顿住脚:“你晓得他是谁?”“我看殿下心中不悦,猜是那人惹得您不顺心,所以昨夜派人打听过了,他就是当初在‘假醉楼’拿酒杯砸您的人。”

    “我放他一马,他竟不识相!”赵竑转身入卧房,取了佩剑走出来。赵渊拎着衣袍紧随他身后:“殿下莫要冲动!这件事软办为上策。”“为何?”“如今沙府正直用人之际,听岳大人说,那小子协助他灭了地牢之火,是个聪明的人。若殿下想保住沙府,留着他对造瓷有益无害。”

    “你想如何个软办法?”“就让我替殿下走一趟,借督察造瓷之名,与那小子谈判一番,不让他再起歹心。”“良策,依你。”

    沙府。

    “哎呀!赵大人到来,为何不遣下人事先通告,好让沙某出门相迎呐!”“沙大人这句话好生见外!大人是皇亲国戚,又和殿下私交甚厚,将来定是要做国丈的。这样说话,不是自降了身份么!”“还请赵大人进府吃茶!”“沙大人请。”

    沙野叫云雯拿出黄山毛峰,给两人各沏了一杯。

    “沙大人,赵某此次来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视察造瓷的情况。不知青玉瓷可有进展了?”沙野不料他如此开门见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端起茶盏来拖一拖。“赵大人,这可是上等的黄山毛峰,从三千丈的峰上摘下来的,是茶中极品呢!”“碧如玉,香似兰,真是好茶!”赵渊是懂吃茶的人,吃的姿态也是自己细细雕琢出来的。这茶粘在胡须上,进到他的嘴里,更添了三分姿韵,吃得飘飘欲仙了。

    “赵大人,实不相瞒,青玉瓷已经入窑烧制了。”“大喜啊!恭喜沙大人了!”赵渊双手作揖道。“赵大人喜道得早了……”沙野做出垂头丧气之态。“此话怎讲?”“烧制青玉瓷,如今遇到了一些技术上的难关,还需时日方能攻克。”“凭沙大人这样的本事,区区难关何足挂齿!如今沙大人要等的,不过是一张加官进爵的圣旨罢了。”

    赵渊把杯盏拼命往上抬,要喝光这最后一口茶,可又不能举得太高,要失了礼数的!杯子里最后一滴茶也被他榨进了肚子,可这茶叶上的香味不肯放过他,直往他的鼻腔里钻,钻得赵渊鼻头痒痒、心头痒痒。他心底暗自责怪着这沙府的小丫鬟不晓礼,看见客人的杯盏空了,却不知添茶。他不能当着沙野的面责怪他,这有失礼数,可也不能再像沙野讨一杯来喝,这也是失礼的。

    赵渊把话题扯开,请管家沙永带他巡视后院。

    “赵大人,工人们都去吃午饭了,您要不要先在府中用了午膳?”“管家盛情,用膳就不必了。我只在此视察片刻便走,管家先去用膳吧!”

    赵渊走到制瓷房外,认出了龙瑜。

    “到了午饭的时辰了,怎么不去用膳?”“等我把这釉上完再吃。”龙瑜觉出异样的声音,抬头看他,“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对你而言无关紧要,”赵渊打量着他,“重要的是,你可要认清自己是谁。”龙瑜听出他话里的恶意,站起身道:“你想说什么?”

    “你能从牢里出来,全是殿下的恩典。殿下放你出来,是让你来沙府协助沙大人,造出青玉瓷,不是让你来以下犯上!”“以下犯上?我犯着你了么?”“你犯了沙小姐!你是什么身份?囚犯!低贱的囚犯!沙小姐是栖在梧桐枝上的凤,凤是要配凰的!”

    龙瑜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坐下继续上他的釉。

    “我今日之话,是对你的忠诫。什么人就该有什么样的命,不要妄图攀上高枝,免得引火烧身。”

    赵渊出门后,龙瑜将接近完工的瓷器砸碎了。

    “命是么!我要叫你们看看,什么是命!”

    “老爷,为何要对赵大人隐瞒实情?咱们可根本没有制出青玉瓷啊!”“夫人呐,这赵渊就是来探一探青玉瓷的进展。若晓得我们一事无成,只怕殿下会心灰意冷……到如今,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殿下心灰意冷算什么,皇上那边交不了差,咱们府上大大小小都得……“沙氏说着泛起泪珠。

    “夫人莫慌,只要咱们能造出青玉瓷,别说是性命,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女儿?这死丫头净晓得溜出去耍,她哪里顾到你我的死活了?!”“话虽如此,她毕竟是咱们唯一的女儿。殿下在朝上保我沙府,你以为真惦念着我这个远房叔叔?还不是为的咱们的女儿!只要咱们造得出青玉瓷,雨蝶就是将来的皇妃。你我呀,就是国丈和——”

    “爹爹在说什么?”沙雨蝶闯了进来。“我跟你娘正在谈你的终身大事呢!”“终身大事?女儿现在不想嫁。”“你都快到桃李之年了,还不寻思一门亲事。莫不是要等到徐娘半老,才思嫁娶?”“爹爹,女儿还不急。”“你不急,爹替你急!我看太子殿下就中意你!”

    沙雨蝶忽然一怔,道:“女儿的事,女儿心里自有打算!”她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你这野丫头!如今给你养野了,敢顶撞你爹!”

    6

    午后,龙瑜回到捏瓷房继续制瓷。沙雨蝶带着龙若若到街市上挑选带给赵竑的贺礼。

    “姐姐,你说这个好看不?”她拿着一块红色的手帕,捻起两角给龙若若看。“不是要给太子殿下买礼物吗?怎么帮你自己挑起来了?”“哦,差点忘了,爹爹的寿礼也要买。”

    沙雨蝶花了好一会儿工夫,精心挑选了一只雕龙黄梨木盒和一只翡翠鸣凤杯。

    “沙小姐!”“竑在府里吗?”“殿下进宫了,尚未归。”沙雨蝶拉着龙若若的手向大门里走去,被士兵交戟挡住了。“你们干什么?怎么不让我进去?”“对不住了,小姐,没有殿下的命令,外人不得擅自出入。”“没关系!我跟竑处得好,你们就让我进去吧!我绝不给你们添乱的。”沙雨蝶好似晓得这两个士兵早知道她要添乱一样。她趁他们没防备,从戟下要钻过去。俩人眼疾手快,拦下了。“哎哟!你不让我进就算了,干什么打人呀!哎哟,疼死我了!”沙雨蝶大声嚷着,要把哭腔传遍整个太子府,立刻有下人蹿出来围观。

    “哟!这不是太子爷的相好么?”“别瞎说,当心传到殿下耳朵里,叫你吃一顿打!”

    “沙小姐,咱们明明没打你啊!你不要叫了,要惊扰了岳将军的!”“疼死我了!你们打人做什么?”

    “谁人在此喧哗?”大院中走出一人。龙若若认出了他,正是押她去沙府的人。“子羊!你来了就好了!他们不让我进去!”“怎么不让你进来了?”“他们说外人不准进!”“你们好大的胆子!沙小姐是外人吗?!沙小姐和大哥是一家人!”“大人,殿下有令,没有他的允许,外人——”那侍卫自觉说错了话,退到一边给沙雨蝶放行。

    “子羊,还是你待我好!”“呵!谁叫你不是外人呢!”“再这么乱说,我禀报竑去。”沙雨蝶佯装生气,“马上就是竑的生辰,我今日可给他送了礼物来,他却不在府里吗?”“昨夜就被皇上召过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最近又要开战了,大哥忙的很,就是回来了,也不定有工夫陪你。你就在府里自己耍吧,我还要去校场练兵。”岳子羊把她两个留在府里,自己骑了马,去校场督兵。

    “怎么样,太子府可比沙府气派多了吧?”沙雨蝶带她在府内转悠。“太子府和沙府给我的感觉不同。太子府虽大,却好像少了些什么,有些空荡荡的。”“缺什么?”“我也道不清……”龙若若摇摇头,“太子不是应该住在东宫的吗?”“竑不喜欢住在宫里,就另建了一座太子府。这里离沙府不远,他找我耍也近些。”“这样啊,原来是因为你。那岳将军管他叫大哥,他也是皇子吗?”“不是。”“不是?”

    “说来话可长了……”

    十年之前,岳子羊还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他蓬头垢面,身上缠着褴褛葛布,肩上挂着一张木弓。

    宋宁宗带着景献太子和赵竑微服私访民间,被落魄的岳子羊瞅见了,动了歪心思。宋宁宗走到一个胡同里时,他躲在墙角后,伸出半只脑袋窥探他们。宁宗身边的侍卫警觉,发现了他,大喝一声驱他走。岳子羊不动声色,眼睛直勾勾盯着穿着金贵的宁宗。宁宗可怜他,便喝退侍卫,掏出钱袋,丢点银子给他。谁晓得岳子羊吃了熊心豹子胆,燕子剪尾般扑上去,夺了钱袋便跑。

    “你这贼人!敢偷钱!快!快抓住他!”景献太子人虽短小,却气势十足。岳子羊被他们堵到一个死胡同里,反抗不得,唯有束手就擒了。谁料他一发狠,踩着墙壁“噌噌”而上,翻过墙头去了。

    “哼!让你跑!”赵竑把他扑到,骑在他身上。他瘦骨嶙峋,腹中空瘪,使不出力气反抗。

    随行的侍卫将他用绑了,押到宁宗下榻的酒店。

    宁宗给他解了缚,他冲到持着他木弓的侍卫那里,一把将弓夺了回来。

    “皇儿果然英勇,真是辛苦我皇儿了。”赵竑得意道:“皇兄,这么一个瘦弱的小贼,你为何捉不住他?”“我哪里料到他会飞天走地?!若是换了皇弟你,叫他有了防备,也不一定捉得住吧?”“皇兄敌不过他,就夸这小贼有飞天走地的本事。父皇你给评评,我和皇兄哪个厉害?”“都厉害,都厉害!都是朕的好皇儿!”他俩一左一右,坐到宁宗身边,等着听他的审判。

    宁宗看着岳子羊,心里道他奇特。换做别的小儿,叫这么多人围他审讯,怕是早就嚎啕大哭了,可岳子羊倔得狠,用一双恶眼向着他们。这恶眼像草原上狼的眼睛,垂涎着肥嫩的猎物。

    见父皇迟迟不开口,赵竑等不及了,道:“小贼,你想从我的手上逃出去,太天真了吧!说!为何偷我们的钱财?”他摆出一副尊大的模样,因为年纪尚小,体态微微发福,显出三分滑稽。岳子羊不应他。“怎么?不说是吗?那你可得吃我的拳头了!”赵竑捋起袖子,学着大人发怒的摸样,拎起拳头便要打。宁宗拦住了他。“父皇,你让我揍他!”

    “你叫什么名字?”岳子羊依旧不说话。“你爹娘是谁?”“这把弓——”岳子羊见他伸手,慌忙后退几步。

    “皇上。不过是个小乞丐而已,肚子饿了,才来偷皇上的钱财。皇上仁厚,赏点碎银给他,他识趣的便走了。”太傅真德秀提议道。

    宁宗似乎很喜欢岳子羊:“你没有地方住么?要是愿意的话,做我的干儿子怎么样?”景献太子和赵竑见状,急道:“父皇!不能收一个小贼做干儿子!”“若是不愿意,这袋银子送给你,以后莫要做贼。”宁宗见他不吭声,将钱袋放在地上,和众人下楼去了。

    “父皇,您让我揍他一回!”赵竑不服气,定要打他。

    “皇上,恕臣愚钝,臣实在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收一个乞丐做义子?”宁宗笑道:“到了用膳的时间了,咱们用午膳去。”

    回宫的路上,车夫发现了躲在马车底下的岳子羊。自那之后,岳子羊成了赵竑的弟弟,宁宗的义子。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那景献太子呢,怎么从没见过他?”“景献太子抱病去了,所以竑替了他,成了如今的太子。做太子也真不容易,竑喜欢弹琴,如今却日日被国事困扰。”“那为何岳将军不是皇子?”“谁知道呢,他又不随赵家的姓,大概是做不了皇子的。”“我原以为是他年纪太小了,做不得呢!”“他才过志学之年,比竑小四岁呢!”“才过志学之年就能当上将军了,可真了不起!”“那可不是!我听打仗回来的兵士们说,子羊在战场上都是一马当先的,从未退却过呢!”

    “看来是战事逼近了吧,他和太子殿下都没空陪你。”“天晓得呢!这些年战事频仍,自竑弱冠之后,我就很少见他两个了。皇上老是把竑叫过去,商议什么军国大事。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了,本以为今日能见到他的。——那姐姐的事怎么办?”“看来也只好等下次了,希望不会再……”

    “这间就是竑平日住的屋子。”这院内只有两从花圃,一方石桌,跟沙雨蝶住的厢房一致的布局。“竑平日都不让下人进这院里,说是败了他的景致。”沙雨蝶推门进去,把木盒放在赵竑枕边。“太子殿下住这样的屋子?”龙若若进了门,环视一眼,不大敢相信。“嫌清简么?”“倒不是。只是叹他身居太子之位,竟能做到这般节俭。”“大概喜欢弹琴的人都这样,高山流水的,我是不懂。”“他喜欢弹琴呐!”“怎么?”“没什么。我以为打小住在皇宫里的,都得长于处理政事,没想到他性子如此清雅。”“李煜不也是么。成日游手好闲,不理国家大事,那才最最可恶!”

    两人打了一些水,将屋外的花儿浇灌了一遍,日暮时分,踩着夕照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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