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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不知道的是，杨春华竟然是认识几个字的。
杨春华本来也是不认识字的，但是幸运的是，每天早上起来挑水的时候，容海川也教了她几个字，比如自己的姓名，水桶上的字眼，几户人家门楣上的字眼，还有对联等等。也就百来个字罢了。还在泥地上教过杨春华写字，当然也没有教会她什么，只是教会她最简单的笔画笔顺罢了。
但是今天，这些都成为了杨春华最宝贵的财富。
每台戏整个戏班子只有一册剧本，自然是金锦田收藏着。尹玉蝶与张宛央有空去求了来，一笔一划抄了一些。杨春华知道自己被其他姑娘所排斥，于是就只能埋头多做事。金锦田虽然对杨春华背台词的速度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是见杨春华这般勤快，又不免喜欢，有空也给杨春华吃一点小灶。
这天夜里，结束了一天的夜戏，一群姑娘早已累得哈欠连天。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姑娘们各自睡觉去。杨春华最后一个将地面打扫干净，金锦田便吩咐杨春华：“赶紧睡觉去。”
杨春华却是不走，低声说道：“师傅，您……能不能将《碧玉簪》的本子给我？我明天早上起来抄……”
金锦田怔住了，问道：“你认字？”
杨春华点点头，又摇摇头。金锦田倒是笑起来：“你到底认字不认字？”
杨春华不要意思得说道：“我只认识几个字。”
金锦田忍不住笑了：“你才认识几个字，你拿着剧本去作甚？”
杨春华说道：“我照着样子描……我昨天买了一支铅笔，还有一些纸……”
“你买了铅笔和纸！”金锦田眼睛瞪大了，“昨天才发了你们几个铜板零花，你不去买胭脂啥的，却是买这等没用的东西？铅笔……你又不认识多少字……”
当时还是极时髦的物件，虽然已经有了国产的铅笔厂，不用进口，但是依然不算便宜。
杨春华低声说道：“胭脂水粉我也买了一些，不过买了便宜的。我是想，抄了剧本，我就能对着剧本听大家唱了，也能认得几个字，背起来也快一些儿。”
金锦田看着这个低眉顺目的少女，心中隐隐一疼，神色上便露出几分不忍来：“成，我给你。你明天早上起来抄。只是小心着，别弄丢了……”
那个晚上，杨春华是将一本《碧玉簪》垫在枕头底下睡觉的。晚上不能点油灯，杨春华只能摸着枕头底下的硌起，一阵阵欢喜，一阵阵傻笑。
现在已经进入演出阶段，姑娘们的作息时间也都变了。每日演出到半夜，早上就不需要赶早起来训练。十三四岁的姑娘，又都是贪睡的时候，每日只要班主不催促，大家都巴不得多赖一会儿床。
杨春华却是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轻手轻脚的收拾了，就拿着剧本到了屋檐下面。拿着自己已经裁好装订好的纸，握着一根铅笔，一笔一划，很仔细的抄写。
她毕竟是没读过书的，更没有握笔写过字。现在一个剧本，大部分字眼也不认识，只是照着样子描罢了。刚写出来的字，自然是歪歪扭扭不成模样。但是写着写着，也慢慢顺起来。
一个大早上，也没有写多少字。
但是心中兴奋，也不觉得自己进展很慢。
《碧玉簪》是杨春华看得最多的一出戏，其中花旦的不少唱词，她已经会背了。现在看着剧本，对照着自己认识的那几个字，居然就能猜出不少自己根本没有见过的字眼读音意思来！
一个早上居然认了好些字！
这种兴奋，不能言说。
太阳升得老高了，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姑娘们说话的声音。杨春华收起了剧本，与其他的姑娘们一起洗漱了，照旧练功去。起得比较早的张宛央，狐疑地看了杨春华一眼，但是却也没有多问。张燕儿倒是不冷不热的说了两句风凉话，但是杨春华默默地并不搭理，张燕儿也觉得有些没意思，竟然也住了嘴。
尹玉蝶，被张燕儿扯着来到杨春华身边的时候，用诧异的眼光看了杨春华片刻。
杨春华被尹玉蝶这样看着，浑身不得劲，手腕一歪，就写出了一个错别字。
尹玉蝶笑了，笑意带着讥诮：“我还以为我们四凤舞台出了一个大才女呢，却不想是一个连握笔姿势都不对的。”转身款款地去了。
杨春华抄了一个春天，春社看着就结束了，现在正在演出的几本戏，也都抄完了。当尹玉蝶与张宛央诸人，在前台演戏的时候，杨春华就拿着剧本，站在帘幕后面，一个字一个字对着认，一句话一句话地默默背诵。
那段日子，是杨春华学戏以来最疯狂的日子。一种莫名的兴奋激励着她……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强的背书天赋；她从来也不知道，短短两个月时间，自己竟然能学会这么多的生字！这种兴奋激励着她，让她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旁人那指指戳戳的眼神，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不需要多少台词的龙套……
当然，要她写，她还是不大会写的。但是一个常用字放在眼前，她多半已经能认出来了。
走路的时候，她在默默背诵着台词；吃饭排队的时候，她也要翻开自己抄写的剧本看几眼；晚上演完戏躺在地铺上睡觉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尹玉蝶的台词，过张宛央的台词，过王银娟的台词……因为没睡着，她总是翻身，身子底下的稻草就簌簌作响。睡在她边上的张燕儿，实在不耐烦了，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杨春华终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她就僵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依旧在过尹玉蝶在唱时候的水袖功夫，张宛央说台词之前的手势动作……终于过了一遍了，杨春华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早上依然是最早起来，虽然轻手轻脚，张燕儿依然被惊觉了，鼻子哼哼，嘟哝说道：“也不知这么勤奋是装样子给谁看的。反正就是一个龙套了，难不成你还能将玉蝶姐还宛央姐的角色的替下来？”
杨春华只当做没听见，依旧出去了。张燕儿毕竟贪睡，翻了一个身，照旧回笼觉。
却听见身后传来干哑的咳嗽声。杨春华略略吃了一惊，回头，却看见尹玉蝶身子翻转过来，趴在席子上，手撑起头，脸朝着地面，脸色潮红，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杨春华吃了一惊，急忙放下手中的面巾，跑过去问道：“玉蝶……你怎么了？”
尹玉蝶努力咳嗽着，却是说不出话来。杨春华伸手给尹玉蝶捶背，边上的张宛央却是一骨碌坐起来，伸手将杨春华的手掸开，自己伸手去帮尹玉蝶捶背，说道：“姐姐，怎么了？”
尹玉蝶咳嗽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说道：“好像是风寒……”
这话一出，一群人都是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尹玉蝶得了风寒而吃惊，而是因为尹玉蝶的声音！
尹玉蝶的声音喑哑低沉，如果不是杨春华与张宛央靠的近，也许两人根本听不见她在意说什么！
一群人全都惊动了。王银娟立马就跑出去找班主。金锦田跑了过来，问了一下情况，急忙叫舞台里跑杂务的谢柳生套上牛车，带着尹玉蝶去找大夫。张宛央也跟着去了。
这年月，大市镇里已经有了正经的西医，各种西药已经派了用场。但是小村庄里却是没有大夫的，只能去外面。
本来几天前就已经与不远处的一个村子约好，今天早上收拾东西过去演晚上的戏。但是现在一群人都没了搬东西的心思。金锦田也忍不住在祠堂院子里绕起了圈子，看着一群姑娘傻呆呆的看着自己，又禁不住生气，呵斥道：“还不赶紧练功去！燕儿，你不能再忘记台词了，晚上如果还忘记台词，瞧我不揍你！”
金锦田说得凶神恶煞，其实人还是很不错的。姑娘们偷懒，他也揍，但是下手都不算重，主要还是讲道理为主。好在这群姑娘也知道自己除了唱戏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也勤奋得很，基本上不用金锦田动手。
燕儿吐了吐舌头，说道：“好，我背词儿去……”
一群姑娘就在祠堂院子里练起了基本功。但是大家都没什么心思。
对于一个小戏班而言，一个主演的嗓子实在太重要了。
尹玉蝶的嗓子哑了，就与戏班子的天塌下来差不多。
临近中午的时候，尹玉蝶回来了。嗓子依然是哑的。金锦田抓住谢柳生的胳膊问道：“怎么不叫大夫给打针？贵一点就贵一点……”
谢柳生急忙解释：“班主，已经请医生打针了，花了一个大洋呢，不过医生也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尹姐儿前一阵是累坏了，因此这次还真的要好好休养休养才成……否则这个嗓子，迟早要毁掉……”
“不能？”金锦田愣了片刻，才苦笑说道，“如果早一天知道也罢了，昨天晚上已经将人家的定金也拿了，人家已经开始请神祭祀了……现在我们去告诉人家说我们的小生上不了台？”
尹玉蝶已经在板车上坐着了，听闻金锦田着急，当下就哑着嗓子说道：“今天晚上是唱《梁祝》吧？我去唱……”
“得得得，我的大小姐。”金锦田急忙阻止，说道，“你不要命我还要你的嗓子呢，如果你的嗓子坏了，将来这个班子怎么办？只能给人家赔定金了……柳生，你去宏昌舞台，要么将这台戏转给他们……他们今天应该在上河村，相隔也就十八九里路，应该来得及……”
谢柳生站着不动，说道：“宏昌舞台前几天还抢了我们的戏！前几天本来是我们上沿河大舞台的，我们差点就接了定金了！现在居然要将我们的戏转给他们，我不甘心！”
“对啊，我们也不甘心！今天晚上的是大戏台呢！”叽叽喳喳说话的是张燕儿，“要不，班主，咱们另外想想办法……”
一群人眼睛都巴巴地落在金锦田身上。这群姑娘，都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对着这样的意外，谁也拿不出主意；目光当然落在主心骨身上。
“不甘心也得甘心。”金锦田轻叹了一声，沉着脸道，“没办法，谁叫他们距离我们最近……”
“万一他们今天晚上已经接了戏呢？”张宛央很煞风景的来了一句，“那岂不是又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金锦田滞了一下，转头问王银娟：“你练的是马文才，常常与玉蝶对戏，玉蝶的词儿你会不会？”
一群人的目光都停留在王银娟身上。王银娟练的是正生，在《梁祝》里演的是马文才，是戏中的主要配角，最这出戏最熟悉。
王银娟讷讷地摇头，结结巴巴说道：“玉蝶姐词儿多……我都没背下来。再说，我去唱梁山伯，马文才就没人演了……”
金锦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群姑娘都知道这出戏的重要性……但是现在却是无可奈何了。金锦田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赶紧去上西村找赵丽娟。只求她丈夫家能放松一把，她能帮上忙，咱们就给她一台戏的价钱，也比退定金要强……”
谢柳生急忙说道：“我去看看！”
飞奔着去了。
听闻班主打算将赵丽娟请回来，一群姑娘倒也禁不住露出几分欣喜，方才那些郁闷竟然消散了很多。于是热热闹闹，大家赶紧收拾起东西来，等赵丽娟一来，立马动身出发！
杨春华张了张嘴，几次想要说话，但是都没说成。
上西村就在隔壁，也就三四里路。绍兴地方，地面平坦，不过一会子功夫，就回来了，众人忙围上去。也没开口，看着谢柳生的神色，一群人的心就先凉了半截。
却听见谢柳生讷讷地说话：“人家根本不让我进门……放了大狗，追了我两里路，直到我过了河……”
一群人的心都凉了。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了一个怯怯的声音：“我会背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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