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越女歌 > 霜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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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天气微凉的。天边才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小巷深处依然有几分昏暗。只有几户早起的人家屋顶,升起一缕两缕略显苍白的炊烟来。

    一夜无人,井台边上的皂荚树又飘落了不少叶子;挑着两个大水桶一个小水桶的杨春华踩在树叶上面,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是一个瘦弱的女孩,身材比水桶高不了多少;破旧的布鞋很不合脚,她走路的姿势都有些跌跌撞撞。因为瘦,她的下巴就显得特别的尖;也因为瘦,她的眼睛就显得特别的大。霜风寒冷,小小的脸蛋上的皮肤皲裂了,两腮之上,就有两团灰褐色的瘢痕。在这样的年代,看见这种瘢痕,也不用大惊小怪,等过了冬天,它们自然会痊愈,不需要用药。

    蓬乱的头发胡乱的扎着一个大辫子,很显然,她今天早上起得匆忙,并未曾仔细梳理过;辫子梢似乎还带着一团白色的东西,那多半的破棉絮。

    皂荚树的顶尖高处,有两串未曾摘下的皂荚果。风过处,一颗皂荚粒子从豆荚中掉出来,正落在杨春华的空水桶里。杨春华水桶搁在井台边的石板地上,将皂荚粒子捡起来,放进自己的衣兜。见边上还掉了几颗,就全都捡了起来,扁扁的口袋装了几颗豆子,就显得有了几分底气。

    杨春华吃力的将水井的木盖给掀到一边,抓起搁在井盖上的竹钩,将小水桶放进井口里。

    打水是一个技术活,竹钩使劲的方向和力度都很有讲究。杨春华年纪幼小,使劲不够,连甩了两下,都不能将水桶里装满水。想着婆婆那苛刻的眼神,杨春华愈加着急起来。但是越着急却不能成事,只听见空水桶撞着井壁的石头,发出硿硿的声响。

    竹钩上有一层薄霜,抓得久了,寒冷彻骨。杨春华无奈的松开了右手,将右手在破棉袄上擦了擦。

    却听见“吱呀”一声,皂荚树荫底下,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了出来,见正在努力打水的小女孩,急忙上前,很顺手的接过了女孩子手中的竹钩,“噗通”一下,就将一桶水打满,两手交错,竹钩飞速上升。

    杨春华弯腰伸手,抓住了小水桶的提手。少年将竹钩松开,搁置一边,也伸手,抓着水桶提手。少年的手指遇到了杨春华那冰冷的肌肤,于是心就微微的一阵颤栗,就像是一颗石头丢进平静的水井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杨春华有些慌乱,却没有缩回自己的手。两人合力将水桶给提上来,杨春华缩手,少年就“哗”的将小水桶里的水倾进大水桶里。

    少年就问:“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杨春华嗫嚅了一下,终于说道:“婆婆很早就躺在床上骂了,说我懒惰,这么晚了还不起床……”

    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家的事儿……”

    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狠狠地将水桶“噗通”的扔进水井里。

    如此打了四遍水,两只大水桶都已经满了。少年就拿起挑水扁担,勾着水桶,径直往杨春华的来处走去。

    杨春华紧紧跟在后面,一边低低地说道:“海川哥,还给我……被你父亲看见,又要说话……”

    少年容海川,却是不听杨春华的,步履稳健地往前去了。两桶满满的水,在他身前身后,一点也不晃悠。

    杨春华只能徒然地跟在后面。

    容海川猛然之间回过头,说道:“我今天就要去上海了。等会儿就走。”

    杨春华怔忡了一下,低声问道:“上海?那地方……好远的。”

    容海川说:“我伯父在上海,帮我找了一个学徒的活。他们说,在那儿找些活做,来钱总容易一些。等我出了学徒,挣了钱,就能……”声音却低下去了,细不可闻。

    “学徒……”杨春华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却不知要说什么。片刻之后才说:“你是有本事的,一定能学好。”

    像是向杨春华保证也似,容海川低低地说道:“我一定要学好。”

    杨春华的心猛然觉得憋闷得厉害,她只是徒劳地重复了一句:“你一定能学好。”

    两人就再也没有继续说话了。

    到了拐弯处,容海川才将水桶放下,低声说:“你挑着进去。”顿了一顿,才说道:“好歹熬着一些,你比你婆婆年轻,过两年就好了。”

    杨春华接过扁担。扁担上似乎还留着少年的体温。她看着少年,想要说什么,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有些机械地接过扁担,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容海川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转身也往自己家方向去了。

    杨春华挑着水,步履却不免有些蹒跚。虽然没有多少路了,但是走到小院子门口的时候,却是熬不住,终于放下担子,歇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候,却听见院子里传来婆婆的声音:“……反正我就这个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老不修的心思?咱们儿子没了,你就想要将儿媳妇留着给自己用,是不是?我告诉你休想,只要我老婆子还在,你就别想这等美事儿!”

    杨春华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心脏咚咚跳动。听懂了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想起公公平日里对自己那些举动,脸色就苍白起来,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又听见公公赔笑的声音:“瞧你说的。春华虽然与咱们孩儿还没有圆房,但是她到底也是咱们家媳妇是不是。我怎么会算计到儿媳妇的身上呢……不过呢,我想,咱们当初与杨家说的是做童养媳,现在你要媳妇给卖了,杨家那边怎么说得过去?”

    “说不过去?做童养媳,那是口头约定。当初契约上写明了,从此杨春华就是我们家的人,与杨家再也不相干!既然不相干,我将她卖给谁就卖给谁,关杨家什么事儿!我今天已经和顾秃子说好了,八十大洋,等过了下午就来领人!你舍不得也得舍得,谁叫你这几年烂赌,偌大的家业被你赌光了?等得了钱,就去外乡买一个孩子回来,给你养着,好歹也算是继承了你容家的香火!”

    顾秃子?杨春华的两条腿后知后觉地哆嗦起来,她想要转身逃跑……跑哪儿去?一时之间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莫名的就想起方才帮自己挑水的容海川——

    海川哥哥,可走了不成?——

    杨春华转身就往来路奔过去,在井台边上还滑了一跤。但是对着容家的小门,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咬咬牙,杨春华敲门。心急如焚,只觉得时日特别漫长;过了好久,才见门“吱呀”开了,一个妇人的脑袋凑出来:“谁啊……春华姐儿?”妇人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春华姐儿,你可有什么事儿么?我家男人与川哥儿都启程去上海了,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了你什么事儿,你还是走吧。”

    走了?心中悬着的那根极细极细的绳子,一瞬间断了。

    心中一瞬间有些茫茫然。

    去哪儿?

    魂不守舍,身上也没有了力气。脚上磕到了一块石头,身子一个趔趄就摔倒了。幸运的是,人还没有扑倒在地上,后面就被人一把抓住,接着拦腰抱起:“春华,你怎么了?什么东西忘在井栏边上么——呀,怎么哆嗦得这么厉害?难不成是打摆子?”

    杨春华嘴唇哆嗦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声音。接着就听见婆婆的大嗓门:“出去挑个水,磨蹭个半天!也不知偷了多少懒去!将两桶水放在门口,人不知去哪儿?你当自己还是富贵家的小姐,挑个水就委屈你了?今天的饭都还没有做呢,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杨春华抬起头,就看见婆婆拖着鞋子站在面前,刚刚抹过桂花油的脑袋,油光水滑,气味刺鼻:“哦,不但是千金小姐,你还一个病西施呢,娇娇地躺在方婶子身上作啥?方婶子,我与你说好了,我家的媳妇,没有八十大洋是绝对不出手的,你别打我媳妇的主意!”

    方婶子抱着杨春华,当下也怒了:“我脑子敲坏了才会打你家媳妇的主意!容二婆子,你也给你死掉的儿子积点德,好歹也别将媳妇当牲口来养!她才几岁,你要她做多少活计?当真累死了,小心丢了你的八十个大洋!”

    容二婆子眼睛睥睨着方婶子,冷笑说道:“说得倒是很热闹,看起来也有些斩钉截铁的样子,真的没打我媳妇的主意?抱着我媳妇不松手做什么?我倒是给你出个主意:给你儿子准备几个大洋做盘缠,让他带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媳妇私奔去吧!但是你家能凑出几个铜板?”

    方婶子气得发抖,将杨春华往前一推,说道:“豆芽菜一般的女娃子,谁会想要?只是见不得你伤天害理,虐待媳妇,就说两句公道话!你媳妇好像是打摆子了,你赶紧花几个钱,给她看看罢!”

    杨春华这才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方婶子……我婆婆要将我卖给顾秃子!”

    方婶子倒是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说道:“你离了这个家也算是有好处的,哪家会对媳妇这么苛刻……她要将你卖给谁?……顾秃子?”

    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方婶子的嗓门陡然之间高了起来:“容二婆子,你要将你媳妇卖给顾秃子?这是你家的媳妇没错,但是你好歹也要给儿子积点阴德,免得他死在底下不能投胎!那顾秃子是什么人,年纪比你还要大一轮,家里的大老婆又是那么厉害的,这些年死在他家的闺女起码有四五个……你竟然将你这么乖巧伶俐的媳妇往顾秃子家送?顾秃子即便给你开再高的价码,也不能送过去!”

    “方家的,这不是你家的媳妇,你少来说酸话!”容二婆子双手叉腰,嗓门又尖又利,比常人要高三分,“为了养活这个没用的媳妇,从小到大,七八年了,费了我多少口粮?偏生又是一个没力气的,连挑两桶水都要半个时辰!没力气也罢了,手上又木得很,纳一双鞋底要足足三天!学织布吧,身量都还没有织布机高!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主顾要接手,我难不成还要养着她,让她吃干饭给你送终不成!”

    “也幸好是媳妇,如果是闺女,你舍得这般折腾?”方婶子冷笑了一声,“还怪你媳妇没力气,还怪你媳妇没身量?还不是被你饿的?从三岁到十三岁,你给她吃饱过了?连一口饭都不给吃饱,你叫她哪里来的力气,又叫她怎么长高?我跟你说,你买了春华,也是想要她做媳妇的,虽然定哥儿福薄,她还不曾圆房,但是你就这样将他的媳妇给卖了,谁知道地底下的人怎么想?不用地底下的人想,就是我们这些外人看着也不像!那个顾秃子,为人怎样,全镇子的人都清楚。就这样为了几个钱将你媳妇给卖了,与杀媳妇卖钱有什么区别?”

    这边两人尖声吵闹,左邻右舍全都将脑袋凑出来了。

    “得得得,方家的,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养口子猪还得给点精料呢,两片嘴唇一磕一碰,养不活一个大人!我家欠着一屁股债务呢,除了卖人这个来钱门路之外,啥都没了!你不让我卖了她,三个人一起死,卖了她还债,好歹还能活两个!再说了,嫁给顾秃子做小妾,也不见得就差了,人家到底是大财主,有的是钱!就是方家你说的,上他家,饿不了肚子,说不定就拔个儿了!”容二婆子说着话,伸手就来拽自己的媳妇,喝道:“还不死进屋子里去!洗把脸,好好打扮打扮,等下顾家媒婆就要来了,不要这样半死不活的给人看!如果说不成八十个大洋,看我怎么揍你!”

    杨春华挣扎着,尖叫道:“我不去!婆婆,求求你,我啥活都做,我不偷懒,你不要将我卖给顾秃子!求求你!”

    听容二婆子说得不像话。终于有看不过眼的邻舍说话了:“方婶子说得是道理,好歹给你儿子积点德吧!将这么一个不满十三岁的黄花闺女送到顾家去,不是明摆着送羊进狼窝么?”

    容二婆子的手像是钳子似的:“我家的事儿,你们少管?真的要积德,你们谁拿出八十个大洋,将我家是媳妇接手过去!不吃盐的嘴巴不咸,不是你家的事儿别管!”就要将杨春华给扯进屋子里去,“小浪蹄子,少给我在外面哭哭啼啼装可怜!跟我去屋子里!方家的,我家的媳妇,你松手!”

    方婶子叹了一口气,悻悻地松了手。杨春华的眼泪哗啦哗啦地落下来,只是哽咽得保证:“我挣钱,我想办法挣钱!不要卖我!”

    却听见边上有人说话:“容二婆子,我说,你要卖媳妇挣钱,我倒是有另外一条路子。隔壁村子那个上海回来的金二哥,说是要组一个小歌班,专门收女孩子,练个半年,将来要带到上海唱戏的,合约三年,立马给一百大洋安家费,女孩子还给做两身旗袍!做满三年再给一只金戒指!三年之后,女孩就是自由身了,不想唱戏了,那也成!”

    “一百大洋?”听到这样的新闻,容二婆子的手不由送了一松,小心翼翼地问道:“果然给一百大洋?三年满还有一只金戒指?”

    “那还有假?”说话的是张家大娘,“你如果愿意积点德,就将媳妇送去学唱戏吧,三年后放她一条生路,好歹也比送到顾秃子家强!”

    方婶子叹气,说道:“张大娘,唱戏是多丢脸的活啊,男人也罢了,女孩子做这个,不是与以前的入青楼差不多么。春华是顶好的一个姑娘……”

    容二婆子松了手,腆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看着张家大娘:“果然有一百大洋?张大娘啊,要不,你给介绍一下?多出二十大洋,好歹也能让我家松快一些……”

    “你就知道钱!你还要媳妇的名声不?”方婶子急起来了,大声嚷嚷起来,“张大娘,你也是没事找事!小歌班……去小歌班呆三年回来,即便是干净的,也被人看不起了!她还能找婆家不?”

    张大娘想不到方婶子竟然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当下也不由怒了:“方家的,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有本事拿出八十大洋来,将春华带回家去做你的媳妇?既然大家都没这个能耐,那就只能找另外的路!去上海唱戏,名声是影响了,但是毕竟与青楼是不一样的。还能吃饱肚子,对春华也不不见得是坏事……”

    方婶子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春华,你自己要想好……”

    “……我去唱小歌班!婆婆,我去唱小歌班!”只一瞬间,杨春华就定下了主意,“我不后悔……我去小歌班!”

    ------题外话------

    开新书了,还是民国,还是祖母的故事……收藏呢,留言呢,都到我的碗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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