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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鸿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问道：“那你认为要怎么做，朕才不会去伤害这个孩子？”
宁彩怡微怔，身体一阵发凉。
这些年以来，只充斥着怨恨与绝望的岁月，已经蚕食掉她的睿智，硬生生将一个待人温和，心灵手巧的女子，变成了一个拒人千里的冰山女人，也蒙蔽了她的双眼。所以，这一刻她发现，这个曾经她极为了解的男人，已经变得极为陌生，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帝王高深莫测的威严。
她不知道究竟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不激起这个男人的怒火——这些年以来，她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激怒这个男人，从而赐她一死，然而，事实却是她一直都没有成功，这个男人给了她极大的包容——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要做的事情，都没能做成，更何况突然之间就要彻底转变，变成讨好这个男人？
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是她却必须要去做，因为她原本以为自己那刚出生便死于非命的孩子，其实并没有死，而且还被眼前这个男人掌握了讯息。
她很清楚历史上，那些因为宫廷政变而沦落市井的皇子，一旦被人发现之后的下场，所以她只能寄望于曾经的那些回忆，能够让眼前这个男人心软，放过孩子。
想着自己一旦将天鸿激怒，会给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带来的危机，宁彩怡手脚便愈发冰凉，忽然，她脑中一阵灵光闪过，然后抬起头看着天鸿问道：“他……是男是女？”
天鸿闻言微楞了一下，随即猜到了她的想法，心里五味杂陈，说道：“是个男孩，已经很大了。”
宁彩怡神色微喜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
极度的黯淡。
或许根本就不应该有这种荒唐的期望，因为若是一个对皇位，对天鸿造不成任何威胁的女孩，当初便不会刚出生就面临死亡了。
她很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很想知道他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但，她不敢问。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知道的肯定不少，但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敢问，因为天鸿知道的越多，就代表那个苦命的孩子越危险。
天鸿用审度的目光看着她，猜到了她的心理，于是眉头渐渐蹙起，神情阴晴不定，许久后，他平静说道：“无需担心，那孩子过得并不差，而且还是道门天观的大弟子，被很多人关心，还有……”
“还有一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小女孩一直陪伴着他。”他似笑非笑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他。”
宁彩怡沉默，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问道：“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他？”
“你认为呢？”天鸿反问道。
宁彩怡没有说话。
无言良久，天鸿起身说道：“你自己想吧。”
然后，他迈步往外走去，自己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虽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自小在深宫内长大培养出来的敏锐洞察力，也足够让四个小宫女意识到了危险的靠近，所以当天鸿打开门的瞬间，她们便已跪在了殿外冰凉的石板上，无声抽泣着。既是为待她们不薄，命运坎坷的太后，也是因为她们自己接下来未知的命运。
“好好照顾太后。”
天鸿面无表情说了一句，然后迈过四名宫女走下台阶，迳直往宫门外走去。
王坚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同样也很疑惑，连忙跟在了天鸿的身后，直到走出仁寿宫，他才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既然您根本不打算伤害太后的孩子，为何又还要这般恐吓，让她无法安心呢？”
天鸿并没有说话，神情很是阴沉。
王坚也不敢再问。
“若直接告诉彩怡，朕不会伤害这个孩子，反而还会帮助这个孩子。王坚你认为，以彩怡的性格，以及对朕的仇恨，还有先前的表现，她会相信这些话吗？”
许久后，天鸿沉声说道，随即看了眼神情微惘的王坚，苦涩笑了笑：“彩怡恨朕，并非因为死去的皇兄，而是因为朕害了他的孩子，以及……”
顿了顿，他换过话头道：“朕自认很了解彩怡，曾经很了解彩怡，可是朕却始终都不知道性子比朕还要烈的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希望，朕不希望她会因为孩子还活着而垮掉。”
王坚怔了怔，疑惑问道：“陛下您都说了，娘娘好不容易才熬到现在，老奴认为，既然这些年的苦头没有白熬，那按理说娘娘不是应该更加坚强，等着母子团圆那一天吗？为何又还会有娘娘因此……垮掉的想法。”
“不，你不懂彩怡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鸿摇头说道：“你说的确实没错，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大多都会有你说的这种想法，可是，彩怡不是这样的人，她和世间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他回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仁寿宫，说道：“先前朕便说过，这种情况下，朕若向她保证不会伤害那个孩子，她不会相信。即便朕有办法让她相信，按照她的性格……为了不让朕有反悔的机会，她恐怕也会选择终结自己。”
王坚面色微变。
天鸿苦笑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彩怡，行为方式总是特立独行，出人意料，且让人无法拒绝，没有拒绝机会的彩怡。所以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朕只能让她以为朕随时会伤害那个孩子，只有让她心系着那个孩子的安危，生起保护孩子的念头，她才断然不会去做那些傻事。”
说到这儿，他微微攥起了拳头：“朕不允许她做终结自己的那种傻事，决不允许。”
看着天鸿阴郁的神情，极为无奈的语气，王坚眼眶不禁开始微微泛红。
“不许哭。”天鸿微斥道：“你老这家伙都多大个人了，而且还掌管着内廷，总是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王坚抽了抽鼻，说道：“老奴只是觉得，陛下你既然不许娘娘做那些傻事，何不直接告诉她不许便行了，又何苦还要这么说，让娘娘更加深对您的误会。”
确实如此，如果天鸿不允许宁彩怡用死来要挟，直接下令她不许寻短见，否则如何如何便可，简单直白有效，而且还不会加深“误会”，哪里还需要这吃力不讨好的复杂。
天鸿看了他一眼，半晌沉沉说道：“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否则朕便治你不敬彩怡的罪。”
王坚冷汗潸然而下，连忙点头认错。
“陪朕出宫走走吧。”
便在君臣二人信步游庭往午门方向走去的同时，宫门紧阖的仁寿宫，也已哭作了一团。
当年将她晋封太后时，天鸿曾从宫外特地调来四个刚断奶的幼女陪伴，弥补她丧失幼子的悲痛，所以这四个小宫女，完全便是她亲眼看着，照顾着长大。虽说长大后，便换成了四人照顾她，但主仆之间的亲密情谊，也远远超出宫内任何地方。
随着四个亲自抚养的小宫女渐渐长大，反过来开始照顾自己，宁彩怡的笑容便一天天少了下去，到最后甚至像冰山一样忘记了笑。但即便如此，四个小宫女也仍旧把她当作亲人一样看待，从未有过离开清冷的仁寿宫，换个能提升地位的地方的想法，有的，只是对娘娘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的怜惜。
然而即便遭遇如此悲惨，这些年以来，四个小宫女也从未见过娘娘流过一滴眼泪，更别说不止的哭，所以今日这还是近二十年来第一次。
她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皇帝终于失去耐性，要对娘娘用雷霆毁灭手段了——虽身为太后，名义上是后宫地位最高的人，但实际上，因为娘娘的遭遇，以及闭门不出，不与任何人接触，使得仁寿宫几乎快要成了被人遗忘的地方，所以自然谈不上什么地位。哪怕只是一些妃子的贴身婢女太监，私下偶尔谈起仁寿宫的太后时，也是毫不忌惮的尽情嘲讽，全无尊敬可言，四个小宫女偶尔走出宫门时，更是受尽了别人的欺凌谩骂，有关于皇上要处死娘娘，以及她们四人的流言蜚语，也已听了太多次。
听得多了，四个本来就没什么心思的小宫女，也就慢慢麻木，不当回事了。直到今日皇上早早前来，阴沉着脸离开，并且说出那句让人恐惧的话时，四人才意识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四人怕死，但这并不就代表她们想逃掉一死，虽然在宫内毫无地位的她们，并没有逃过一死的能力，她们只是为娘娘而感觉到不公——皇帝都杀了他的丈夫，杀了他的孩子了，最后还是不肯放过她。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娘娘的同情惋惜，四人哭得极为伤心，最后还是心思最聪慧细腻的烟儿，从娘娘的神情中发现了奇怪之处。
——虽然娘娘哭的声音很低，完全被自己四人的哭声掩盖，眼泪也一直没有止住，但……为什么看起来像是欣喜、欣慰的哭，而丝毫没有因为死亡即将到来的意思？
带着这种疑惑，烟儿渐渐收起眼泪，仔细打量娘娘来，片刻后，她终于确定了：娘娘哭完全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得知了什么好事发生的喜极而泣。
便在这时，宁彩怡忽然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看着几个哭得不成样子的小丫头，斥道：“一大早你们就哭什么名堂？我还没死呢！”
烟儿楞了一下，随即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因为娘娘居然笑了。
是的，虽然娘娘眼角还带着泪痕，身体以及鼻尖也因为刚哭过而不断轻抽，但，说这话时，她确实真真切切的笑了一下。
从开始记事之后起，娘娘的笑容便愈发减少，到得她们开始懂事，学会自力更生，而且还会照顾她之后，更是从未再露过明显的笑容。
那张曾经一定很美，但日渐憔悴，面无表情近十年的脸，终于再次露出了真真实实的笑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听得娘娘发话，其余三人也同时抬起头，并且也看见了娘娘的笑容，于是都楞了一下，哭声戛然而止。
“……娘娘？”片刻后，反应最快的烟儿不可思议喊道。
“嗯？”
烟儿踌躇了一下，然后小心问道：“先前……您在笑？”
她的表情很夸张，本就生得古灵精怪的小脸，因为这个表情更是显得尤为可爱滑稽，将娘娘都逗弄得忍不住再笑了一下，然后板起脸佯怒道：“你这鬼丫头意思是说，我不能笑了是吗？”
“能！”烟儿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欣喜说道：“娘娘笑起来最好看了。”
宁彩怡微怔了一下，随即连骂了几声贫嘴。
烟儿也嘟着嘴笑了笑，然后问道：“娘娘，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吗？我们都很想听，因为您好久没笑了，我们都想经常看见您笑，天天看见您笑。”
宁彩怡笑容骤凝，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后，看着四个一脸关心，生怕自己先前其实是看花了眼，娘娘其实并没有笑的丫头，彻底眉头绽开笑了笑，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能，以后再告诉你们吧。”
“行了，时候已经不早了，都赶紧起来洗把脸，今天午饭后都测量一下身形，然后烟儿璃儿陪我散散步，婧儿欣儿去趟针工局，让他们给你们做几件衣裳，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不敢刁难。”
四个小宫女闻言一阵发愣，好片刻才反应过来，确定是有好事发生，娘娘心情确实变好了，随即擦着泪痕站起来，连连点头脆生生应了几声后，便按照娘娘吩咐的去做。
听着四个小丫头嬉闹之声，宁彩怡笑容渐渐收敛，然后又重新绽放开来，空洞无神多年的眼睛，这一刻似乎隐隐恢复了多年前的睿智。
天鸿判断得没错。得知孩子尚还活着的时候，她确实存了死志，原本打算转变态度，彻底妥协，求这个男人放过那未曾谋面的孩子，得到承诺后迁就他一段时间，再终结自己的性命，让他想反悔都没有机会。
然而天鸿并没有接受她的哀求，于是，在母爱的天性使然下，她只好收起了这种想法，决定好好活下去。
因为她要尽自己的所有力量，保护那个孩子。
…………
…………
树林中，朱震雷二人的“交代”已经临近尾声，只要与皇帝这次决定有关的事情，无论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并非两人真正怕死，或者意志力太弱，根本经受不住拷问。而是他们认为，既然面前这一行人都已经知道易川的身份，知道他们此行来的目的，那便没有了继续隐藏回避下去的必要——既然已经决定和道门联手，对抗已经撼动到皇室根基的观龙寺，既然一行人都已经知道，与其遮遮掩掩引人厌烦，倒不如拿出最大的诚意，将事情都说出来。
然而，事实上两人判断也还是出现了失误，因为知道易川身份的，只是莫末吴三省两人，而且他们也暂时还不打算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虽说这样已经超出了皇帝此行授权的范畴，但他们相信，即使皇帝在这儿，也不会有所反对。
因为所谓的联手抗衡观龙寺，实际上根本原因，就是为了要帮助易川，救出被圣徒抓走的那个和他两小无猜的小女孩——皇帝虽然并没有这么说，而是冠以“抗衡观龙寺”这个令人心感震惊之名，但作为一手调查此事的他们，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的真实想法。
但是他们不会反对，只会全力支持，因为这本身对皇室来说就是一件好事，换个方式说，便是皇室本来就该拿出这样的态度。而不是像朝中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蠢人，以及刚愎自负的太子所做的那样，借观龙寺的手，彻底打垮道门。
若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唯一能与佛门较量一二的道门覆灭，那往后的帝国中，岂不佛门一家独大，没有任何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若长此以往下去，岂不是就连皇室也要仰其鼻息？
于是，在他们毫无保留的娓娓而道下，一行人也渐渐弄清楚了这次联手的初衷，以及目的：皇帝心地仁慈，不忍再见到宁太后日渐消沉、浑若无神下去，想要弥补下对她的歉疚，于是在查明太后当年产下的孩子并没有死，而且还入了道门，以及经历过无尽山脉的惨战后，便决定帮她们母子一把，帮道门一把，当然同时也是自救一次——联手对抗观龙寺，将被圣徒抓走的西西救出来……
很凌云壮志，同时也消沉颓废的一个决定。
前者在于，敢将皇室与佛门之间，至少现在看起来还很良好的合作关系打断，改和道门联手对其展开制衡，这种等同于拿皇室根基，甚至帝国稳定来豪赌一把的行为，需要皇帝有一颗大无畏，运筹帷幄的心脏，古往今来敢于这般冒险的皇帝，极为少见。后者在于联手的目的，竟然不是要把佛门日渐攀升的潜在威胁彻底打散，更不是要灭掉如巨山一般压在所有人头上的圣徒，只是要挣脱佛门的钳制，利用用这股力量，迫使圣徒将西西放出来，然后向世人保证，不会破坏帝国稳定后的格局……
虽然看起来极为振奋人心，令人热血沸腾的联手，最终目的实际上很消沉，但几人也还是很佩服皇城内的天鸿皇帝，虽然对这个人，他们其实并无好感，同时也很理解他的想法。
既然不能任由道门覆灭，佛门失去所有牵制独大，自然也不能让佛门覆灭，任由失去佛门压制的道门独大。虽说这种两面三刀的决策未免有些引人不齿，甚至有些被牵着鼻子走的愤怒，但是这却是一个英明帝王的使命，他必须要尽最大的努力，将帝国的格局平衡。
只有三者互相忌惮互相牵制，才利于帝国稳定。
单论修行道上的底蕴实力，皇室无疑要比观龙寺以及道门都要弱一些，能在两尊庞然大物的夹缝中主动出手，夺取掌控权，这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打不过任何修行者的帝王，便已经很有勇气，足够称得上伟大。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圣徒实在太过强大，毫不客气的说，若去除观主以及苦行僧的话，已达无动神境实力的圣徒，一人便可将修行世界彻底颠覆——这样恐怖的人，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去触其须鳞，何况世间还有数不尽的信徒。
两人的话终于说完，沉默下来了，然而几人却陷入了震惊当中，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联手抗衡观龙寺毫不奇怪，奇怪的是，让身为九五之尊的天鸿，下定决心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愧疚，因为独居深宫，近乎与世隔绝的宁太后。更让人震惊的是，易川竟然是宁太后产下的孩子，也就是先皇朱照煋的儿子。
竟然是一个沦落民间皇子，若宫廷没有发生政变，天鸿没有杀掉朱照煋登位，便是将来会坐上皇位，主宰帝国的……太子？
每每想到这两个字，几人便觉一阵恍惚。
因为这实在太出乎意料，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不仅其实不知情的柳星陈曼曼苏二蛋三人如此，就连早就知道易川身份的莫末吴三省，此时也同样如此。
这家伙，横看竖看都没有半点皇子太子的影子，完全就是一个没皮没脸的泥腿子啊。
吴三省暗暗如此想道。
最初看见这家伙时，完全就是地痞无赖一个，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拥有皇室血统的人呢？
莫末暗暗叹道。
——（晚安，无梦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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