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满身酒气的在夜幕中游荡，左手提着两只烧鸡，右手提着一大壶酒。
夜并不黑，因为有雪。即便黑也无所谓，因为山脉里处处都是路，因为他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到地面。
这般晃晃悠悠荡了不知多久后，他在一个吹着冷风的山坳停了下来，重重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黑压压的夜幕扬了扬手中的鸡，得意说道：“和尚我的羊腿换成鸡了。”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但他不是在自言自语。
“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其实我刚才还想让我徒儿把鸡骨头剔掉来着，可是他有我这么一个好上天的师父，高兴得不得了，所以喝了很多酒，也就只好将就着了。”
美滋滋的啃了口鸡，又美滋滋的灌了口酒，苦行僧又说道：“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不，当了一辈子大好人的和尚我，今天收了一个很好的徒弟了么？而且还……啧啧啧啧……好报既然来了，那么恶报想来也不远了。”
行善积德这种事情，大多是需要别人来评价、赞美，很少有人会如此夸自己，因为这会让人觉得很虚伪很脸皮厚，但苦行僧却夸自己夸得很理直气壮。
因为没人会认为他沽名钓誉，因为他对自己感觉太过良好？
一边喝酒吃肉，他一边含笑说道：“我徒儿很好，很优秀。聪明、帅气、坚强、乐观，有气吞山河的魄力，更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总之……真的很好，除了和尚我之外，他很可能便是当今世上最完美的一个人……”
他似乎真的很自恋，自恋到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完美的人，同时他又似乎真的很喜欢今天收下的这个弟子，喜欢到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词。虽然，这些夸赞真的太夸张了。
易川从来都认为自己很好，也从不拒绝别人认为自己很好，但若是听到这些话，饶是他脸皮一向很厚，也一定会脸红。
不过苦行僧似乎并不认为自己言过其实，仍旧一口酒一口肉的不断用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赞美之词夸赞自己的徒儿，足可让易川听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褒奖语句，犹如滔滔江水绵连不绝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在他看来，自己的徒儿就是这样完美无缺。
当然这当中也少不了他自己，无论将易川夸得完美优秀到何种逆天地步，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中心思想：他第一，徒弟第二。
雪原的夜很安静，所以尽管他的话音很低，却也因为夜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不断渗进夜幕，也不知传出去了多远。
仿佛要把世间最美的词形容在自己以及徒儿身上，絮絮叨叨的说了不知多久后，夜穹中终于传来了回应——一道略微愤怒，又有些无奈的声音。
“你第一，徒弟第二，那我呢？”
…………
…………
这一夜，易川睡得格外的沉，然而并不香甜。
因为他整晚在做梦。
在这个仿佛很漫长散乱，但似乎又很连贯的梦里，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都城，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下掩藏着无尽危机以及杀戮的皇城，见到了他那个昏庸无道的父亲——当他看见这个人时，这个人正奄奄一息的躺在软榻上，嘴角挂着一丝黑色的血，无神双眼里充满了愤怒，以及不甘的绝望——似乎这双眼看得见他，因为他觉得，那双眼睛里的不甘是向他发出的，或者说，这个人在向他求救？
易川没有救他。除了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救不了之外，还有一些他也很迷惑的原因，安静，或者说冷漠的看着这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他又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看似人多热闹，实则幽冷入髓的宫殿——有很多穿着宫女、太监的人正跪在一扇高大殿门前的空地上哭泣，也有一些人正在忙进忙出。
他想进去看看，然而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进那个地方。仿佛那扇敞开着的殿门后，隐藏着一扇看不见的门，将他阻挡在外。
试了几次都未能进去后，他突然感觉身体一阵发寒——这股冰寒加剧蔓延得很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便将他全身冻得一阵发疼，随后便失去了意识。再次看得见东西时，他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面色白净得没有一丝皱纹，也没有任何胡须的老者——这个老者他很熟悉，因为老者名叫箫腾。
再看到这个用自己的死，换来他的生的人时，易川激动得难以言明，然而刚想要像小时候那样跑上去，抱着这个最疼他的人的手，却又一下子来到了一片密不见天日的森林之中。
他很想再见到那个最疼自己的人，所以便拼了命的往森林外边跑。跑累了就走，走累了就休息——这样的画面让他觉得很熟悉，但又有些陌生。因为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
前方突然冲出来了一条雪白的大蛇，于是他又开始亡命的往外跑，跑了不知多久之后，忽然又来到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山上站着一个正在对着他笑的小女孩——小女孩自然也很熟悉，因为她是西西。
他很高兴，于是便向着山上跑。
或许是山路实在不好走的原因，所以尽管他跑得很快，但……似乎并没有缩短与西西的距离。好在西西似乎很有耐心，并没有催促，仍然只是浅笑看着他，等着他上山。
看着那张永远能将自己安抚下来的可爱小脸，易川渐渐地也不再那么焦急了，开始静下心来赶路。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又开始隐隐不安起来了——因为他发现，山上的西西正在快速的长大，只是短短几眼之间，便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长成了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
既然是花季少女，这个时期的西西自然很美丽。然而没等他来得及仔细欣赏她的美丽，她又快速长得更大了，再等他定睛细看时，她的眼角已经长出了鱼尾纹！
易川顿时心急如焚，再一次拼命的往山上爬。
西西仍然没有催他，仍然浅笑看着他，只是不知不觉间，她那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已经变白！
易川很急，一边跑一边喊着让西西等等他，不要自己先变老，可是……西西仍旧在飞快的变老。
无论他如何大喊，西西好像都听不见，只是含笑看着他，耐心等着他上山，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老去。
当他拼了命的跑到山顶，来到西西站着的石头下时，西西的神情已经定格。
颤抖着唇，不解盯着她看了许久之后，易川伸出了微颤的手。而在他的手，碰到西西的瞬间，她……顿时消散与天地之间，无影无踪。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易川很疑惑，无力颓坐地上，不断问着为什么。
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迷惑了不知多久后，他眼中不知不自觉有血水流了出来，随即身体快速干瘪变皱，有发迎风而落。
紧接着，又是他身体在风中渐渐缩小——原来这轻柔的风，将他的发吹落卷走后，又开始将他的身体吹散。
不是说好要一起变老吗？为何却要舍我而去？既然我喊得那么凶你都不肯等等我，不肯留下来，那……我又何苦还要听你的话。
他看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笑得很惨然。
就在他残留的躯壳，即将完全消散于风中时，天空突然出现了一团光。
光变大的速度很快，或者说降落的速度很快，瞬息之间，天地便明亮得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身体也停止了消散。
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后，天地间的景色再次浮现出来，易川也再次活了过来。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在西西消失的那块石头上，多了一枚荧光闪闪的蛋。
蛋？
易川颤颤巍巍站起身，看向那颗更像是硕大宝玉的蛋。
在他望过去的瞬间，蛋似乎轻轻的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目光。
从蛋中，易川察觉到了一丝很熟悉的气息——西西的气息。
怔神许久后，他缓缓来到蛋前，双手张怀将蛋抱住……沉声恸哭。
既然你还能看得见我，还关心我，又为何不肯再回来？
他注定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注定不会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抱着这颗或许是西西变成的蛋哭了不知多久后，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悲怨的叹息。
他缓缓转身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丽长裙，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很好看，但眉宇间罩着一层很浓郁的阴霾，从而显得她给人的感觉很悲伤——这种悲伤幽怨的气质，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易川觉得她很熟悉，很亲切。
“孩子……你不认识我了吗？”中年女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停了下来，慈蔼看着他柔声问道。
不是她不想再走近，而是剩下的距离，她无论如何都走不过来。
易川静静看着她，神情渐渐茫然。
天地间突然传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啸，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晚安，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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