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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临行之前去了一趟济世堂。
十多年了，久到都快忘记自己是怎样来到济世堂，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很短，又似乎很长。梦中三月的阳光铺满茫茫冰原，亮晶晶的冰面上长出密密麻麻的细碎的嫩绿小草，微风拂过，小草迎风而生，开出黄色、红色、粉色的小花，小蜂游梭，蝶舞翩翩。花丛中，自己摘了好多好多漂亮的小花，拿到娘亲面前，一遍一遍的问“娘，这朵漂亮吗？”“这朵呢？”
从梦中醒来已是离家千里之外，不知道娘去哪里，一遍一遍的哭着闹着问娘去哪了，问的爹眼角渐渐渗出水花，至始至终爹也没说娘去哪了，只是脸阴沉的厉害，一言不发的抱着自己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常常被冻醒在不知道多深的冰层中，常常被爹逼着吃冻成冰块的生肉。
后来，渐渐暖和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用再那么小心谨慎的东躲西藏，吵着要去集市，去人多的地方。那时候是少有的快乐日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只是爹的脸色越来越差了，常常怔怔的望着南边。
倘若自己那时候就知道再也看不到爹了，便不会一直哭着说冷，一直闹着要娘，在爹走路都吃力的时候嚷着去集市，逼着爹去偷、去抢……
来到济世堂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怎么抓也抓不住，如滴墨的镜面，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真的擦干净了却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叔叔救了自己却没留下自己，带着自己来到济世堂，那时候情绪很低落，周围的人和事都是那么不清晰，隐约记得救自己的叔叔对郝掌柜说：“他以后跟着你。”郝掌柜只答了一个字：“好。”
自此，郝掌柜管着自己吃穿住行，读书写字，药石针灸。十年如一日，从不问自己从哪里来，也从不谈起送自己来的那个人。
那一年，自己十一岁，白天采药治病，翻山越岭，晚上练气打坐，聚精练神，已比普通孩子壮实许多。突然很想家，很想爹和娘，很想声强气盛告诉一起玩耍的孩子，自己不是野孩子。
郝掌柜站在济世堂门口，塞给自己一大锭银子，目送自己离开，一言不发，无喜无悲，或许，是有悲的吧。
一年之后，自己衣衫褴褛的出现在阴山山脚下，被天堑般的崇山峻岭挡住去路，身上早已身无分文，一脸平淡的吃完洛水抓来的一条青鱼后开始爬山。
一个月后，开始一瘸一拐的向南而行，身上多处冻伤，摔伤，和野兽的利爪利齿留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再次回到济世堂已是三年之后，郝掌柜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只问了一句“饿了吗？”
清风觉得这二十年来，最好吃的一顿饭就是郝掌柜递给自己的那碗白面，仅有几片青菜叶子的白面。清风喝掉最后一滴汤，擦了擦眼睛，头仰了仰，拿起篓子上山去了。
郝掌柜不苟言笑，每天研药，看病，抓药，日复一日。从不打骂自己，清风却很怕，很怕做错事惹他不高兴，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
清风记得刚来济世堂的时候他便如此苍老了，常常望着昏黄的灯光下那佝偻的身影想，若是有一天连他也走了，自己该怎么办，或许自己会尽心尽力的把济世堂经营下去？亦或许，远走他乡？
不知不觉，郝掌柜已经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在跟他说了自己要去南疆去的时候，郝掌柜额前的皱纹似乎动了一下，转过身，摸索半天，递给自己一大锭银子，目送自己离开。
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没有问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小心点”，或许，他并不知道南疆在哪里吧，清风这样想着，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
云水客栈，申字房前，小二扯了扯肩上的抹布，一脸笑的走过来道：“客官，您说的那位姑娘再也没来过，您要不信，我打开房门，您进去看看。”
清风神色黯淡，笑了笑，道：“不用麻烦了，谢谢你。”
五年了，再也没有云渺渺的消息，清风多次来客栈和济世堂问过了，云渺渺自那次不告而别就再也没回来过，杳无音信。
清风多想推开门看到云渺渺迎过来笑着说“你回来啦。”哪怕仅仅知道她安然无恙。
清风心事重重的走下楼来，没意识楼梯已经走完了，本来要踩向下一步台阶的脚因为突然踩到平地而中途受力，全身一震。苦笑一下，抬眼扫了一眼客栈。目光从柜台移动到窗边，悠的停住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红衣赤帛，明眸红唇，恍如五年前目光落在那里不曾移动。
时光荏苒，千帆过尽。
五年不见了，齐若萱少了些稚嫩，多了几分气韵，越发惹眼了。似乎感觉到目光，齐若萱收回散在窗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
有那么一丝细微的愕然，继而如花落湖面一般绽开一抹欣喜，站起身来，桌子被挤得向前移动了少许，还未走近便笑道：“你终于来了。”
“啊？”清风觉得这话好像有点不着边际，不及多想，笑道：“好久不见啊，你越来越好看了。”
齐若萱白皙的脸颊深处有一抹淡淡的绯红，目光似乎躲闪了一下，朝楼上看了一眼，奇道：“你住这里？”
清风抓抓头，笑道：“没有，我来找个朋友。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齐若萱指了指靠窗的桌子，走过去，边走边道：“我等一个朋友。”
清风跟过去，坐下了，看着齐若萱，犹豫了下，道：“那次……你后来没事吧？”
“啊？”齐若萱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看着手中陶杯，道：“没事啊，我被爹带回青云山了，你呢，听爹说你被人带走了？”
清风看了一眼齐若萱玉葱般的手指，道：“嗯，我受了些皮外伤，被一位前辈带回去，我拜了他为师。”
“啊？”齐若萱有些意外，抬起头，愕然道：“你拜师了？”
“嗯，怎么了？”清风有些不明白齐若萱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齐若萱抿了抿嘴，道：“你拜谁为师？何门何派？”
清风一怔，师傅似乎不愿提起自己名讳，又不能说自己是青云门弟子，一时有些为难。
齐若萱见清风面有踌躇之色，忙摆摆手道：“我一时口快，你别在意啊。”
清风有心想说自己是望月城的，但此刻再说却有随意搪塞之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气氛忽然有些冷清，桌上一扇阳光飘忽不定，清风觉得有些局促，喝了口茶。
一道白影从窗口疾射而入，两人均吓了一跳，清风扭头朝肩膀上看了一眼，果然见洛水正蹲在肩头。心头一喜，抱到桌上，查看一圈。
“咿咿咿，”洛水直立起来，短小的前肢指了指窗外，叫了两声。
清风狐疑的看着窗外。
窗口一个淡蓝身影一晃而过，清风扭头望向门口。
门口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浅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迎风飒飒。腰间用水蓝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尽显婀娜身姿。墨色的秀发上轻轻挽起斜插着一支薇灵簪，杏眼柳眉，小巧可人的鼻子，樱唇微抿。
蓝衣女子四下扫了一眼，看到清风桌上的洛水，晶莹白皙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快步走了过来，伸出纤长柔荑拿向桌上的洛水。
清风眉头一挑，伸出右手向那手掌抓去。
白皙之手翻起，竟不退缩，五指忽成爪，凌空迎上，清风右手瞬间闪过，却是避开瞬间尖锐似刀的指尖，抓向白皙之手的手腕。
蓝衣女子手掌一翻，在间不容隙之间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闪了过去，继而并指如刀，切向清风右手手掌根部。须臾之间，两个人在半空中的两只手掌竟是疾如电快如光般急速闪动，极尽擒拿之术，却都被对手闪避过去。
斗了十余招，蓝衣女子柔荑一收，顺势坐下，气鼓鼓的盯着清风道：“我追它大半天了，它是我的。”
“咿咿咿，”洛水趴在桌上，朝蓝衣女子叫了起来。
清风伸手在洛水背上顺了顺，看着蓝衣女子道：“洛水一直是跟着我的，不知姑娘此话怎讲。”
蓝衣女子看看清风又看看齐若萱，目光落在清风搭在洛水身上的手上，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呃，我看它挺可爱，想养着它。”
齐若萱盯着蓝衣女子秀美的容颜看了半晌，嘴角一扬，道：“你也得追的上啊。”
蓝衣女子脸色又红了一分，忿声道：“我是怕弄伤它。”皱眉想了一下，突然道：“我记得小时候在爹书房里的一幅画上见过这个小动物。”
清风心头一动，随意道：“不知姑娘芳名？”
蓝衣女子望着洛水，露出喜爱神色，道：“我叫归晚。”
“归晚，”清风重复了一下，没什么印象，随即问道：“令尊贵姓？”
归晚疑惑的看了一眼清风道：“你把洛水给我，我就告诉你。”
清风看了一眼归晚，抱起洛水，起身走了。
齐若萱跟了出来，道：“你去哪？”
清风回道：“南疆。”
齐若萱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跟你一起去。”
清风回过头看了一眼齐若萱，讶然道：“你去做什么？”
齐若萱目光闪了闪，道：“玩啊，除了青云山，我还没去其他地方玩过呢。”
济世堂。
斑驳的檀木门梁，古旧的花窗，微微下塌的屋檐，这座历尽岁月洗礼，处处显露着苍老气息的药堂，孤单却坚强的挣扎在花枝招展、锦丽浮华的楼阁间隙中，似屹立风雨中万年不倒的苍松，幽幽的向人们述说着那些离散岁月和沧桑故事。
堂前燕飞燕戏，人来人往，偶有人会轻轻吸一口散落在堂前的幽幽药香，精神一振，脚下却不作停留，把那一丝药香带出很远。
人群中，一女子沐浴在微光中，缓步而来，步履轻盈，似雪落梅稍，婉约的眼眸似清灵透彻的冰雪，穿过往来行人，倒映出那座古朴的药堂，清晰的如同镂刻心底。
即使嘈杂熙攘，即使阳光耀眼，那灵动的目光不曾移动一分，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直到走到药堂门前，街头，驻足，凝望。
盈盈目光中，繁华起落，尘埃落定。
郝掌柜目光从陈旧的书本上抬起来，揉了揉浑浊的眼睛，瞟了一眼门外熙攘的人流。慵懒的目光收了一半突然犀利的如同一束光折了回去，那里，人头攒动，尘埃被阳光打的跳动不已。
郝掌柜皱了皱眉，身子往前倾了倾，半晌，狐疑的收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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