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第六十一章 埃斯泰克的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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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母亲双手抱臂,立在落地窗前,静默望远。流年坐在客室的土耳其印花地毯上,专注玩动物拼图。

    他穿白色棉布衬衫、黑色法兰绒马甲。中分头。发际线分明。眼睛里有蓝宝石的光芒。

    蓝洸每日涂淡淡黑色眼影,搽桃红色口红,穿修身立领丝绸衣裙,举止凝庄。

    倚在十八层公寓的落地窗前,驰神遥望,眺望对街的风景。看她的情人是否从那里经过,来找她。蓦然有种“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之感。

    她是《诗经》里的思妇: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但心里清楚,越是这样的关键时候,她越是不能主动打电话给他。

    竹生却每日都有电话来。问候她和孩子。但关于他们结婚的事,他只字未提。她也不问。

    一周后,竹生回来了。他没有带来任何好消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父亲是凤凰有名的地产商,听到独子的慷慨陈词,他两腮紫胀,青筋叠暴,怒道:“你若敢娶那个女人,休想得到我一分财产。”

    竹生父母早早离异,继父亦是地产商,身价不菲。但继父却同生父的反应如出一辙。他们认定这绝对是桩丑闻,相形于他们那显赫的家世而言。

    “好了。我知道了。父亲。”

    竹生笑了。在他那两位豪阔的父亲面前。

    但母亲是支持他的。她衣着华贵,举止典雅。柔声对儿子说:“你若真爱她,就勇敢去追,妈妈支持你。要知道,竹生,我们的人生只有一次。你两位父亲那边,我会帮你圆融。”

    得到母亲的支持,竹生心里不是不感到温暖的。英雄气概似找到了可靠依傍。

    回到上海,一下飞机,他便立刻打车到蓝洸静安寺的公寓。

    他电卷风驰般冲进电梯,上来18楼,跑到1802这间公寓门口,猛敲淡蓝色的防盗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蓝洸像一片绮丽的云彩,悬挂在他面前。

    他跑得满头大汗。

    “你怎么满头大汗的?”她诧异道。

    他一把抱住她。喘着粗气,不回答。她感觉到他的胸口如大海起伏,他身上的浓浓汗水味刺激着她的鼻翼。

    稍事调整。他说:“走,我们去登记。”

    他那瘦弱的情人只穿了件墨绿色真丝烂花绒睡袍,苍白脸孔无有化妆,也未及给他斟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便要被他拽着去登记。

    “怎么我也得换件衣服,以示对今天这个特殊日子的尊重。”蓝洸笑着说。

    她转身去卧室衣柜,挑了件端凝的墨蓝色碎花旗袍。小立领显得格外温雅庄重。

    流年今天一早便被彼得带去城隍庙看望爷爷了。

    因此,他们得以心无旁骛地去结婚。

    先去民政局对街的照相馆照相。

    照片上,苏蓝洸刘海齐眉。长发掠在耳后,露出白色珍珠耳坠。像维梅尔的一幅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墨蓝色旗袍的小立领寂寞耸立。嘴角牵动,目光深远。像民国时期幽静娴雅的女子。

    竹生则刚剪了头发。笑容腼腆。清秀面孔点缀在妻子典雅的面孔左侧。笑容青涩而安稳。

    自照相馆出来,大雨突然倾盆而下。但照相馆的人喜笑颜开地借给他们一把雨伞。

    如此,今日运气好像还不错?

    竹生替蓝洸撑伞。他自己则眉花眼笑,淋着雨,一路护送她到民政局。

    民政局也有竹生的熟人,因此,结婚证也办得相当顺利。

    呵,他果然上了她的当。他终于不顾世俗眼目,娶了这个大他八岁的、命运斑驳的女人。

    “婚姻就像一场赌博,你不怕么?”她问。

    “不怕。要赢一起赢,要输一起输。我无论何时都紧跟你的步伐。”竹生双目炯炯,看着她道。

    蓝洸偎着他,诧笑:“真的吗?我说什么你都听?”

    “当然。”

    “我可不信。”

    “说没有用。看我以后怎么做就行了。”

    果然,竹生并未食言。结婚后,他对蓝洸与流年百般体恤。米盐琐细,毫发无遗。

    蓝洸感到自己那飞如转蓬的肉身曾悬空太久,如今终于得以安全着陆,触到坚硬的、可亲的地面。得到一份结结实实的婚姻。

    “春日迟迟犹可至”。纵然丈夫小她八岁,她也不过多担心什么。

    “他爱我,且清洁温敛,壮健,有担当,这已足够。”她想。

    婚后,暂时住在蓝洸公寓。

    一家三口又一起回了一趟玉枫。去看望父母。竹生一如清沣往昔那般,抢着帮商店搬灯具、抬水泥、开着岳父的小货车去村子里送货……

    举家欢腾。

    竹生做警察的薪水比起蓝洸写作的收入微乎其微,但他将自己全部银行卡都交给妻子。

    “以后,我来养家,你来持家。”

    蓝洸但笑不语,心里震动。

    竹生对他们以后的生计不是没有想法的。

    他知道蓝洸喜欢在咖啡馆写东西。因此,打算在上海开间咖啡馆。届时,既可以养家,又可以满足妻子心愿。

    母亲一直暗中支持他。她来上海看过他们几次。

    看他们的小家洋溢着融融幸福感,竹生母亲倍感欣慰。她递给儿子一张数目不小的银行卡。用作开设咖啡馆的启动资金。

    蓝洸也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

    “虽然不多,但也可派上用场的。”蓝洸将银行卡拿出来,交给竹生,笑道。

    母亲听后,心底暖洋。

    竹生笑道:“不用,我是男人,我来养家。这个你先拿着,就当先替咱们保管着。”说完,他又把银行卡还给妻子。

    看到他们仍开蓝洸的旧宾利,母亲便把自己新买的白色德国汽车留给他们。她是不想儿子受一点儿委屈的。她自己则由司机陪着,坐飞机回去了。

    母亲走后,夫妻两人开着车子,几乎跑遍上海所有的大街小巷。寻找合适店铺。

    半个月后,终于在南京路找到一处地段。一间两层楼的店铺整体对外出租。双方谈好价钱,很快签订租赁合同。

    又请来专业人士设计装修。

    这段时间,夫妻二人忙得席不暇暖。

    咖啡店该叫什么名字好呢?他们苦想了几个月,最终决定是--流年咖啡店。

    一切准备就绪,“流年咖啡店”很快便开始试营业。

    竹生的休假已经结束。他得回去上班。因此,多半时间,由蓝洸驻守在店里。

    有时她独自窝在二楼,靠在落地窗下一截褐色长沙发的靠背上。写东西。发呆。看窗外悠悠街市,如同隔世风景。心底安稳。

    周末收工,同事拉竹生去唱歌。他说他想早点回家陪妻子和孩子。

    他逢人便说蓝洸是他的妻子。即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奥瑟罗,爱他的妻子爱到发狂。

    是日,咖啡店有大堂经理在负责。蓝洸在静安寺家里教流年弹钢琴。

    傍晚,竹生回来了。

    他站在对街的阴影里,仍穿淡蓝制服。他浅笑着。眉眼里都是清欢喜悦。

    夕阳灼灼。地面上泛着缕缕金光。灰白天幕上勾勒出淡黄色的纡曲纹路,像古代官服上金色的龙纹刺绣。这旖旎而神秘的图案。

    自公寓的落地窗向下看,看到他回来了,蓝洸与流年离开钢琴,下了电梯,偎在公寓门口等他。

    蓝洸穿淡青色方格紧身复古旗袍。罩一件米色开司米毛衫。流年穿着蓝色牛仔背带裤,笑容可掬,向年轻而巍峨的父亲跑去。

    回到家,竹生做饭。蓝洸在一旁帮衬着。

    她不时望着丈夫年轻而忙碌的侧影,暗忖道:“原想独自去到欧洲,去到世界各地,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但现在我不想了。他就是我的欧洲和全世界。”

    餐毕,自落地窗格望进去,蓝洸倚在蓝色壁橱边清洁碗盏。竹生举起流年,围着妻子,手舞足蹈。

    客室的杏黄色意大利旧唱机里,比比金的爵士乐翩跹起舞,飞越淡色的、清欢的空气,飘出淡绿窗格。

    他们的剪影在淡黄色的日影里流动,像一部旧上海的电影。

    是否真的有陶潜笔下的武陵源那样的世外风景?蓝洸不知道。但她知道,倘若注定要要同竹生相逢,她会用一颗纯全的心去待他,直到净尽,不给自己留退路。

    又是一日。黄昏。

    竹生去采购。买全麦面粉。去静安寺附近一间丹麦人开的超市。

    因他要给家人做一顿英式维多利亚下午茶,这是他刚自电视里学会的。他很想亲手制作全麦松饼给他们吃。

    “这个松饼可是镶缀很多树莓、橄榄及核桃坚果的哦。”他对四岁的流年煞有介事地炫耀道。

    “好棒噢!好想马上就能吃到喔!”流年看着父亲,不住拍手欢叫。

    “那爸爸现在就去买做松饼的食材好吗?买回来立刻给你做。”竹生亲吻儿子额头后,就出门采购了。

    蓝洸坐在白色意大利餐桌旁。静默等丈夫。边喝普洱茶,边读《东京梦华录》。

    这本书是宋代一个终日耽溺于青楼的男子所写。

    蓝洸突然想奔赴书中那座颓废古都看看。像犀牛角一样,独自启程。穿上白球鞋,去到那往昔勾栏瓦舍、浮生若梦的繁华之所。跟随一个宋代的不羁男子,畅快游荡,也许会于古旧的雕楼画阁上撞见与自己相似的脸孔。

    流年坐在红色维多利亚沙发上,专注看一本蓝紫色封面的小人书。片时后便睡着了。

    翻完《东京梦华录》,蓝洸打开电脑,收到彦的邮件。

    第十一封:

    亲爱的苏,你好么?

    我本想拒绝那个谦抑而温柔的男人,带着孩子去杭州,找我的情人,我孩子的父亲。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个画面:我抱着孩子,立在他的鱼摊前。看到他系着黑色皮围裙,给客人专注杀鱼。看到我们,他眼里满是笑。他浑身的戾气已消失殆尽,待我们益发温柔迁就。

    但我最终没有回去找他。

    我接纳了我的恩人。这个音乐家,他是我的恩人,是我人生最惨淡时期,给我和孩子光明的人。他给了我最高礼遇的爱。是我以前从没有尝试过的爱。

    如今,我和我的孩子已被它裹紧。

    他让我重又像童年那样--繁华贵气的活着。

    我想说,对于爱情,我总有一种深深的饥饿感。像一个每天都吃不饱饭的人。在我爱的人面前,我时刻都感到饥饿。越是爱,饿感就越强烈。我很怕这种饥饿。太怕了。

    我和我的情人就像农夫与蛇的寓言故事。我怜悯他,给他温暖的时候,他已悄然苏醒,趁我没有防备时,将我咬死。我不要带着这种恐惧,和孩子度过余生。

    亲爱的苏,我只想有一份安稳平顺的人生。没有愤怒、争吵、羞辱和尊严尽失。

    一份体面和安全的人生,我正在其中。

    下周,我会陪先生去上海参加国内的音乐颁奖盛典,期待同你的再次晤面。

    想你。

    祝好!

    蓝洸回信道:

    你的结局让人温暖安心。而我也再次结婚了。同一个小我八岁的男人。他待我和我的孩子也十分的好。下周你来了便会看到。届时,一起吃饭。

    也想你。

    祝好!

    回信完毕,蓝洸抱儿子到他房间的小小蓝色木床上。她揽着他,不一会儿,也盹着了。

    左手无名指戴一枚小红蓝宝石古董戒指。是竹生母亲送给她的祖传戒指。

    做了个梦。

    梦见故人。

    雨、凯文、陈、小绿、清沣、詹姆斯、彦。

    他们浅笑着,异口同声道:“洸,你可是累了?”

    “是的。累了。”她也浅笑着,在梦里回答他们。

    她的命途如墨蓝色星夜中的云旗,逶迤蜿蜒,兜兜转转。她已厌倦,的确感到疲累了。

    但有些事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佛经上说:世间万物都在轮回流转,肉眼可见的一切以及人心,都不会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

    设若某天,竹生感到腻了,想离开,那么,她也会随他自由来去的。

    但至少此刻,她是心意单纯而满足的。

    她觉得他是塞尚的一幅画--《埃斯泰克的海湾》。是她和孩子的蓝色海湾。

    画面中,一片浓重的墨蓝色的海湾是主角。海湾的后面,一排蟹壳青的山峦迤逦起伏。浅淡的蓝天只是那墨蓝色海湾的稀薄倒影。几笔冲淡的玫瑰红笔触,象落日余辉。

    海湾的蓝色,甚至比前景的褐色和红色更强烈地表现自己。

    竹生就是这海湾的蓝色,一种他警察制服的蓝色,冲刷着她那靛蓝色的过往,预示着她这玫瑰红的未来。

    竹生很快从丹麦超市回来了。

    他身穿淡蓝警察制服,拎着大袋全麦面粉,穿过街角的小食店,正向公寓款步行来。

    他高大的躯干披着夕阳的金色,金子般熠耀流光。这金色的流光绵延到手指上,金色的手指按了电梯。

    电梯铃响了。十八层到了。

    他双目炯炯,眉目清扬。手里拎着白色的全麦面粉袋子。他愉快得像只喜鹊。

    妻子听到是他的脚步声,打开1802公寓的淡蓝色大门。

    竹生回来了。

    “这个松饼可是镶缀很多树莓、橄榄及核桃坚果的哦。”他再一次说。

    呵。

    又是一个黄昏。

    晕染的,暧昧的,仲夏的黄昏。

    上海微醺的黄昏,像旧时暗淡发黄的中国画,那一千年前神秘静谧的古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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