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第三十九章 独孤及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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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那晚,彦独自窝在复式公寓的二楼,对着玄关丝绸墙纸上的那幅一直在对她微笑的《蒙娜丽莎》,直哭到眼泪干结在脸颊,两只眼泡肿胀得像两枚新鲜的荔枝,似能挤出饱满汁液来。

    去卧室洗手间对镜自怜,惨不忍睹。蒙娜丽莎又映在欧式雕花镜子里,对着她微笑,五百多年了,一直在笑,孜孜不倦。她不累。

    在卧室默然良久后,彦仍没有勇气去书房愤然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像“威仪何棣棣,环珮又纷纷”的英女王,正襟危坐,要郑重起草一份对法战争的决战书。

    脚步似僵住,无法移动半步。已是第二次。若再重蹈覆辙,她感觉不会再有什么前途了。即使有一副姣好的容貌及身形,她也觉得前途黯淡。

    她虽游学美国数年之久,但骨子里仍保有中国传统女子那种封建式的根基,不敢妄动,固步自封,给自己画地为牢,其痛苦煎熬是不可想象的。

    她也猜到过,也许委身于他人,试着在一起,通过身体触感的新鲜刺激,也许可以对他淡漠起来。但她却始终过不了自己这关,迈不开第一步,似这步子有千斤重,因此对丈夫仍保有一种神秘的忠贞。这在她曾一起赴美的留学生同学中是极其罕见的。像苏门答腊犀牛一样濒危和稀缺。

    “跟他们讲,一定会被他们笑掉大牙的。”她想。

    一切皆惘然?呵。转眼,她回国已三年,五个月,零十天。贝多芬第58号钢琴奏鸣曲,暗夜弹奏,永不停息!而且她极度讨厌这个地方。清楚自己有抑郁倾向,却从不去看医生。在单位感到抑郁情绪发作、周身窒息时,恰逢领导又毫不知情地分派工作。她照样顽劣地“顶风作案”。

    “小彦,把这个材料打一下,打30份好了。快点啊,局长等着要呢!”她科室的主管面无表情地说。

    “噢。我头痛,现在打不了,您让小王打吧,她正闲着。”彦用手摸着自己那漂亮的后脑勺,假装头痛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回应道。

    “你!好!你等着!”主管勃然变色,被自己的顽劣下属呛得说不出话来。但她转身便去向局长告状,义愤填膺地说:“局长,您看看,小彦居然连我的脸都不给,我反正以后绝不会再给她派什么活儿了。真气死我了!”

    局长又叫彦谈话,周旋了一阵儿,也只好对彦投降。她也即刻成了单位的边缘人,自成一派,没人布置工作给她,但她也并不闲着,躲在自己办公室,在空白A4纸上练习作曲,第一首成曲,她取名为“彦的怒吼”。下班回家,在钢琴上试练了几遍,喜笑颜开,自己也被自己震动了。

    她只想每天作曲、弹琴、看小说,或者漫无目的地游荡。像只愤怒的母狮子,仿佛天下都与她为敌,异常偏激地讨厌单位所有的人。尽管人家并未真的在背后议论她,她也异常敏感地认定,他们是极端乏味无趣和狭隘多嘴的一群人,像聒噪的蜜蜂。“蜜蜂至少是可爱的,而他们是可憎恨的。”她想。

    又因整日开辆炫目跑车上下班,为人又孤高傲慢,更不喜扎在女人堆里变身长舌妇,因此彦终日沉默寡言,出出进进总是孑然一身,很快沦为众矢之的,被人在背后无端谩骂中伤。

    但她都充耳不闻,也不下车窗玻璃,白色跑车像条凶猛孤绝的白鲸,极速甩尾,攸乎一瞬,便消逝在省政府的大门入口处。

    像洒脱的女剑客,是独孤及的诗篇里讲的“负剑渡颖水,归马自知津”。始终一人来去。

    那心境又很像华兹华斯的《孤独的割麦女》里写的:

    “看!一个孤独的苏格兰高原的姑娘,在远远的田野间收割,一边割麦,一边独自歌唱---她独自割麦,又把它捆好,唱着一只忧郁的曲调;也许她的歌比较卑谦,只是唱今日平凡的悲欢,只是唱自然的哀伤苦痛--昨经受过,明天又将重逢?姑娘唱什么,我猜不着,她的歌如流水永无尽头;只见她一面唱一面干活,弯腰挥镰,操劳不休……”

    但,当她正沉酣地浸没在“独自割麦”的畅快里时,陈突然适时宜地出现了。他像一道金光四射的、大赦天下的圣旨,令她枯寂冷傲的心渐次融化,甚至自里面开出一朵昂扬的向日葵来,是梵高笔下那种最橙黄橙红的向日葵,反射着炽烈的太阳光,将她那颗已冰冻良久的心烘烤得益发热烫,要渗出汗来。

    她在随身带的印有彩色猫咪图案的小本子上写道:

    爱情是,全城的人都诋毁你笑你。只有他,维护你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但历经婚后一切蹉跎,她终于洞明,他也要站在那些人的队伍里,一起诋毁她了。但她又只能在这里。困在此地,不去哪里,去不到哪里,去不到的。

    她感到自己始终到达不了自己的丈夫。他是她的彼岸花。但岸这端的这朵花却先兀自哭泣,泣不成声泪枯涸,花叶垂头丧脑地耷拉下来。

    “我真的没有力气了,便不再用力了,终落拓!呵!查理,我们如此痛苦,只因爱得不够么?”她双手抱膝,呆坐在厚厚白色床榻上,寂然暗忖。

    内中砰訇良久,彦揩净泪水,自二楼卧室缓缓走下欧式铁艺旋转楼梯,来到一楼旷寂的客厅,坐到自己这台珠光白的布吕特纳三角钢琴前,猛砸钢琴。

    仿佛此刻陈已变身成了面前这台钢琴。“砸死你!”她边用力弹李斯特的《鬼火练习曲》边愤然道。

    她的力度很大,琴键也给她很激烈的反作用力,似也要跟着它的女主人颗颗坠落,颓唐不堪。

    但她宁肯自己在公寓里气死闷死,像朵花枯萎掉,也绝不逾矩半寸。

    这种秘密的忠贞只有她自己知道。虽然每次冷战后,他问她的第一句话都是:“最近有没有跟人去开房间?”

    她不愿解释什么,也不愿将自己对他的那份神秘的忠贞坦白给他,如此便更让他肆无忌惮了。于是反倒嘴角上扬,谐谑地刺激他道:“嗯,有啊!去本市最豪华那间酒店啊!哎呀,奢华至极,是根本超出你预想的。”说完,她用眼角余光监视他的反应。

    陈立即勃然变色,停住脚步不走了,愤然道:“我不和你去吃饭了,你自己去吧,去找能带你去五星级酒店的人吧。”

    “哎呀,还当真了啊!真经不起逗!你发疯那会儿怎么不这样吃醋呢?”彦扑哧一笑,想起往昔似地怨怼道。

    而且,每次彦的手机一响,陈也会第一时间夺过来,看是否陌生异性打来的。不过,彦的电话基本是送快递的和家人打来的,或者女同事。

    但也有少数几次是陌生男性打错了。陈便用自己的手机打给对方,嗓门奇高,煞有介事道:“喂,我说,你没事给我老婆打什么电话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就能打错了?下次注意点噢,兄弟!”

    对方在电话那端只觉一阵莫名其妙,如坠五里云雾。

    想到此处,彦的心又软了,她想:“他是否还是爱我的呢?”

    反复思量,又觉一阵头痛,近乎精神分裂,便停止思忖。

    因此,她决计先秘密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循环。回来再做计议。

    她写了一封短信给丈夫,内容是这样的:

    幽幽弹琴,指尖颤抖,琴键断裂!我已闻见自己心脏坍塌的声响,我看到如花枝般浓烈艳丽的色彩染红了此刻已支离碎裂的琴键。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呵,对于发生的这一切,我无话可说,只觉心如千刀万剐般痛,又觉一切都是徒劳和惘然了!

    我们的结局恐不会好了!

    查理(彦给自己的丈夫起的英文名字),只想对你说,独自在外游,努力加餐饭!

    澳洲布里斯班,奴去也!

    彦将写好的信纸塞进信封,用快递寄至陈办公室的信箱。

    翌晨,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订了最早的一班国际航班,飞往布里斯班。

    下榻在珀斯的布里斯班酒店。晚上,彦独自去了这间酒店内设的酒吧。来到长吧台前,向金发男侍要了三瓶当地生产的罐装啤酒。

    带着啤酒,去到台阶啤酒花园里,又孤身坐在蓝色古典长凳上,对着一群金发碧眼的西澳大利亚人,独自酒醉。喝到酒阑,唱起自己作曲的那首“彦的怒吼”,像一只哀绝的青年母狮子在低吼。

    在布里斯班充满异国情调的空气里浸润了一周,她又无意间在网络上看到安德烈·里欧要在美泉宫举办音乐会的信息,便心血来潮,立即于当晚订了机票,飞去奥地利的首都Vienna。

    抵达Vienna后,她又先去美泉宫音乐厅售票处订了张次日傍晚音乐会的门票。

    只剩最后一张票,仿佛是特意为她留的。她手握印刷精良的彩色门票,心底雀跃如一只刚被喂饱的粉色小香猪。

    坐在广袤奢华的音乐厅里,靠在绵软舒适的皮椅上,她专注盯着舞台上的安德烈·里欧。

    她终于得以清晰地观察这个儒雅的洋人。

    他是温雅中裹挟着生命热度的中年男子。一位留着凌乱金发的荷兰音乐家。

    他着一身藏蓝色燕尾服。白色衬衣的领口默然耸立。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温煦的光。

    向台下观众简洁致意后,他端然举起小提琴轻放在左肩上。只是徐徐拉起纤细的琴弦,如溪流般柔媚的音符便自动缓缓流出,随之又顷刻呈现整个交响乐队的盛大与繁华。

    “呵,生命不过如此了,这明亮而又忧伤,谐谑却终要复归肃穆的落拓年华。台下无数张专注的面孔,不同肤色,不同国籍,千万人之中的无可奈何的同一性,不禁令人泪落。”她躲在挤满欧洲人的音乐厅里,凄然暗忖。而陈的影子也于此刻悄然淡出她的脑际了。

    听完音乐会,彦又于次日抵达伦敦。小小旅行箱一直拖在身后。像中世纪忠实的仆从。她是孤绝的伊丽莎白一世。

    抵达时,伦敦的路面刚被雨水浸润,已是初秋,有点冷了。彦着一件浅灰色风衣,风直往里灌,脚上的桃红色高跟鞋也沾上了泥点。

    猩红色邮筒后面是一座咖啡色的哥特式教堂,尖利的塔尖,仿佛听得到中世纪的音乐。她立刻想起在美国的校园里自己曾专注学习一些名曲的状貌,莫扎特的第32号钢琴协奏曲、《弄臣》、舒曼的《蝴蝶》……

    恍惚间,她竟仿佛看到自己那邪恶的丈夫就在自己面前的红色邮筒前立着。他良久驻足,掉转视线,看见她,而她也在看着他。默然相对,凄怆迷离。

    “设若如此这般,我仍无法忘掉你,我该怎么办?月光,贝多芬。我是其美超越古今的彦,我在伦敦,唐宁街十号,玫瑰红咖啡馆。”

    离开伦敦的这间咖啡馆前,彦瞥见吧台上有一本被揉皱的、褪色的绿色封面的留言簿,便用英文写下这行字。

    一个月后,自欧洲回来,出来机场时,彦着一身白色麻料衣裤,面容如初春桃花,芬芳而清冽,齐刘海已长得很长,被她全部梳上去,露出漂亮白皙的额头,像再次恢复了往日高朗气象。

    她一只手拉着自己的粉色皮箱,立在机场外的街边,预备扬起另一只手拦的士,却忽然瞥见陈坐在自己那辆没有任何手续的破旧老爷车里,在机场外默默等她。

    她一看见他的白色棉布衬衫,就知道是他刚自干洗店取的,想必仍记在梁省长家的账号上。

    如今政府反腐力度很大,作为秘书的陈也很难再有什么“外快”。以前还可以给自己的老爷车蹭点汽油,如今一切都难了,加油都得用自己的钱,因此他平日也不敢跑太远。

    一月工资除了买烟、上网、加油,和给彦买水果零食之类,往往所剩无几。经济异常拮据,入不敷出。

    偶尔,他也向政府后勤处借钱。因和省政府后勤主任关系甚笃,人家看他手头拮据,家境困窘,因此,这些钱也总有办法以各种名义替他抹去。但这办法也并非屡试不爽,也有失手的时候,乃至最后终于“其患遂绝、此路不通”了。如今风头紧,没人愿意替他人担什么风险。

    因此,唯一能蹭的便只有洗衣服了,但也仅限于此。租住的地下室没有任何洗衣用具,也无法晾晒,因此,他将所有的脏衣服都拿去这间省长家办了会员的干洗店,包括内衣。

    陈坐在车子里,正低头专注在玩手机游戏,突然抬头看到彦,于是他立刻下车,一路腼腆堆笑,走到她身边。

    彦的两道目光射在他身上,只觉凄然,又瞬间泪眼模糊起来。她看到他依旧英俊的面容,长眉俊目,益发清秀光润,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此刻,这心情的基底上已多了一重黯淡的阴影。彼此都知道。

    沉沉暗夜,他横宽的身体撑在她上方,她看着他颤动的一对招风耳对称地竖在头发两侧,两绺头发像飞鸟的两只羽翼,上下忽闪着。

    她静默盯着他,想要看穿他,直看到他后面的欧式墙纸上。突然觉得一阵悲哀袭上来,眼泪自己先溢出来了。

    丈夫一切都监察到了,也不去管她,也不问,只是兀自震动着头发上那两根羽翼。

    最后,他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枕在他胳膊上,用另一只手臂抱紧她入睡。仍不发一言。

    她在黑暗中,大眼一直睁着,对着他那张依旧清俊的面孔,不自觉又再次涌出泪来,低低问:“你为何要那样对我?”

    他的双眼紧闭着,略眨了几下。她知道他并未睡着。但他仍缄默着,却将她抱得更紧,闭着眼睛重重吻她。她的眼泪流到他嘴里。他吃着她的眼泪,咸涩的味道,似比他乡下母亲惯常做的咸鱼味道要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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