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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小绿此时却不管不顾,已独自游了好几圈,像条美人鱼,隐藏了自己的肚子,兀自享受这清凉的池水掠过每寸肌肤的触感。往日的不快似也得到清洗和暴晒,已逃遁无踪。
但清沣自客室出来时,忽然沉下脸来。他立在客室门后看不到泳池的一角,对门外的彼得道:“彼得,过来一下。”
“怎么了,老板?”彼得立刻杀到客室门口问。
“你现在把地毯上那摊东西清理一下。”清沣指了指精美印花地毯上的一堆狗屎说。
“是。老板。”彼得也已看到那摊东西,说完便快步走到客室的茶几处,自高档蕾丝纸巾盒里抽出数张纸巾,又回转来,用纸巾捏住几块狗屎,快步扔到庭院一角的高档垃圾桶里。
这一切,小绿和奶奶都不是没有探测到的。
但清沣出来要坐车时,却又恢复往日镇定,微笑挥手,同奶奶告别。
清沣走后,奶奶仍靠在泳池的墙壁上,似已被从牢里放出来,浑身轻松,却又瞬间蹙起眉头,对正在水里畅游的小绿说:“小川,听奶奶的,小狗别养了,而且这只小狗很不听话,整天粘着你,给你传染了就不好了,还总老往客厅里拉屎,你说小沈能高兴吗?”
“哎呀,不管他,反正刚才他也没说什么啊。”小绿自水里仰起头,大口呼吸后,不屑地答道。
“哎,我说话你都不听,有啥办法?我明天也得回去了。家里那只小羊要生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奶奶正色道。
只因,昨日午餐吃了过多的蔬菜沙拉,太过生冷,以致奶奶昨夜腹中疼痛难忍,便急急坐在二楼卧室的马桶上,通泄起来,又怕响声太大,被一楼的清沣听见,因此,只得强忍着,直至一个钟才勉强完毕。奶奶重又躺回软绵厚实的欧式床幔,直笑自己像戏文里唱的“刘姥姥进大观园”,竟也丑态百出了。
而且,刚才又见清沣略微变色,奶奶直担心自己乡下老太婆冒失,毁了孙女的幸福。加之,住在此处,每日像坐牢,远不如乡下自在快活。于是奶奶横下心,要离开了。
“哎,您就多住几天吧。上海我还没带您逛呢,怎么就要走了。而且我也快生了,您难道不想看重孙子了?”小绿不再游了,也靠在马赛克墙壁上,认真道。
“要不,我先回去,等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后,再过来。”
“好吧。就先按您说的办吧。”小绿靠在马赛克墙壁上,踯躅片时道。
“小川,还是奶奶那句话,你凡事要懂事点,别给小沈添堵,要知道,你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啊,要珍惜,知道吗?”
翌日临走时,来不及上街替奶奶买衣服,小绿便自衣柜里取出很多自己的衣服,多是昂贵丝质面料,给奶奶包好带上。但奶奶却重又换回自己那套深蓝色棉布衣服,说:“你的衣服太金贵,我怕路上穿坏了,穿这个舒服,也经磨。”
临行前在客室沙发促膝而坐时,奶奶又沉着嘱咐道:“小川,你一定记住奶奶的话,小沈是个好孩子,一定要好好待他,以心换心,这样,你才会幸福。”
“知道了,奶奶。”小绿听着心里发酸,又觉刺痛,想到自己很快便要离开他了,竟突然滚下泪来。
她又总觉得这一别,又不知是何时再见了,竟陡然感到一股“生死两茫茫”之感了。
奶奶似看穿了小绿的隐忧,微笑着,抱着小绿的胳膊说:“呵呵,我以前跟你妈说,小川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是吗?不要担心了。你现在最重要是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其他的以后再考虑。”
“嗯。我知道了。奶奶。您也要保重啊。我很快会接您过来。”小绿一边拭泪,一边目送奶奶上了门口的黑色宾利汽车。
彼得再次遵照老板的吩咐,将奶奶安全护送回老家,在山西也未及逗留,便又立刻返回上海。
奶奶走后,素日旷寂的洋房又只余小绿独自一人。她只觉自己的日子更加枯寂。
一次,她独自来到山西路一间日本酒馆。以前她同蓝洸经常来这儿。
在这间酒馆,小绿独自吃烧烤喝清酒。她感觉,自从结婚,她就没有真正体会过什么是幸福。好多问题不得解,本想重新置换周身血液,变身娴雅端庄的沈太太,意图逐渐与自我走向和解,但此刻看来,竟是路途迢迢了。去到清沣公司附近的外滩,人世喧嚷,她却只看到一片苍凉。
在她,此处已是一片荒地,如同昔日的北京。要从最深的内在发出力来,力气快耗尽,酒快喝干,泪要结成冰。
她觉得上海真是荒凉的城池,是她的落寞之属。
倚在外滩坚固的铁栏杆上,她对着波涛汹涌的江面,迎风凄怆,却未掉一滴泪,又侧身望向清沣的公司大楼。她也并不打算进去里面找那个人。
也并未打电话给彼得,只是独自挺着肚子,双手护着腹部,在街边拦到的士,回到泰康路清沣的法式洋房。
是晚,小绿遭遇梦魇。
竟梦见自己曾经的盟友,苏蓝洸。
在梦中,蓝洸像在自说自话,笑着对她说:“你知道吗?最近我竟象个恻怆的艺术贼人,偷窃发黄的故纸堆中的偏僻名词和后期印象主义的潦冽画作,还有勃拉姆斯的故作风雅的大提琴协奏曲、塞尚那幅《寂寞游魂》,以及SomersetMaugham(毛姆)的庸常寡淡的那本《寻欢作乐》,以及我外婆孔雀蓝裙角上的那朵小黄花……”
“你在说什么?难道最近你都没有出门,只是在家里读书么?呵,我不信!你是不是感到对我内疚了?”小绿在梦中也笑着说,但这笑多少有些荒凉的况味。
“去国经月,落拓颓唐,你那本性光明何在?”蓝洸不回答她的问题,又开始自说自话。
“什么?我并没有出国啊。我仍在上海啊。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小绿满腹狐疑,急急问道。
“呵。”蓝洸又只是苦笑,不作回答。
“你笑什么?”小绿益发心焦。
突然,蓝洸双手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我只觉心底满满的悲伤。真如这青灰色的江南烟雨。”蓝洸对着小绿呜咽道。
“怎么了?你在江南?你老家?玉枫?”小绿又不住发问。
“走,跟我走,我带你走。带你去明丽的南欧。”蓝洸突然停止哭泣,声音笃定地对小绿说。
“你说什么?”小绿皱眉问。
“难道你不愿走?你要留在这里做什么?”蓝洸蹙起眉头问。
“等。”小绿怔忡半晌,发出短促而铿锵的一个字。
“等什么?”蓝洸讶异问。
“等詹姆斯。”小绿益发坚定道。
“秋风萧萧,荒如大漠!詹姆斯他不会来的,懂?”蓝洸突然抓住小绿的双肩,剧烈摇撼道。
“你走吧,我不走。”小绿此时背过身,不再看蓝洸,坚毅沉吟道。
“呵,你如此只是死路一条,你的天际将只余留一抹肃杀的落日。”蓝洸目光似已穿过小绿那单薄的肩背,看到她英雄末路般的未来。
“好。你知道,墓霭会变成晨光的。你先到牛津去吧。我稍待片时,便去找你。”小绿仍背对蓝洸,声音坚定。
……
蓝洸沉默良久,终于微启薄唇道:“万事如浮烟阿,川。你到如今都不能看透吗?呵,我明天就走。但那班夜机听说时有劫机,我异常害怕。”
“别怕。你是英雄,懂吗?”小绿突然转身,嘴角上扬,看着蓝洸,目光殷殷道。
“嗯。那么,川,你……孤身在此,请珍重。”蓝洸凄怆说完,竟已消失不见。
翌晨,小绿独自躺在欧式床幔上,醒来一睁开眼,便不住思忖昨夜梦境。
“蓝洸难道此刻回老家了?为何她要坚持带我走?还有,她说詹姆斯不会来是什么意思?”她不住在心底设问,竟又迫不及待想要拨通蓝洸电话问个清楚。
但手机握在手里,却又迟迟不愿按下拨打键。她从小就知道,梦是反的。如此,应该是个吉祥的寓意才对。她安慰自己道。
她深深洞烛,她们的友谊,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完结了。
“如今,是我下定决心要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人!但这个秘密绝不能给第二个人知道。绝对不能!”她决计斩断一切羁绊,忘记苏蓝洸,竟要视她如同陌路了。
渐渐,她终日只是抱着棕黄色小泰迪,对它喃喃自语。
“噢,香槟是个大坏蛋,哈哈,坏蛋槟!”她两只手扯着小狗的棕色耳朵,嬉笑着说。
那小狗戴着一只深蓝色菱格领结,像极犬中绅士,也似乎听懂了女主人的玩笑话,汪汪叫两声,又伸出两只前爪,意图抓挠她。
“噢噢。讨厌。讨厌的坏蛋槟。哈哈。”小绿继续逗弄着小狗,这次是站起来,双手撑着腰,穿着拖鞋,抬起一只脚,用鞋尖挑逗它的黑鼻头。
于是,小狗更加肆无忌惮,竟伸着两只前爪,用两只后爪站立,足足有三秒,像个站立的小孩,目光灼灼看着主人,小绿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自客室外听,还以为有客到访,正与屋内主人高声喧笑着呢。
但,自始至终,只听得到小绿一个人的笑声。竟像外国小说里写的,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所发出的阴惨的笑声。
但对待自己的宠物狗,小绿竟很有耐心,每日纯全专注,亲自喂食它,抑或在花园里遛它。
她渐次发觉,每次只要自己一吃东西,小狗一对黑眼珠便直溜溜盯着她。希冀女主人能分给它点美味。
“哈哈。笑死我了。你怎么这么贪吃啊。坏蛋槟。”小绿渐渐发觉,自己只要一动手边的塑料袋,狗无论在睡觉,抑或在客室专注玩红色心形布玩具,都会立刻飞奔过来,钉子般钉在主人面前,一对黑洞洞的眼珠直勾勾盯住塑料袋。
“太太,您还是少逗这只狗为妙,听说狗身上都有细菌的,您现在怀着身孕,很容易被传染的。”一名清洁的阿姨终于看不下去,突然停住正在抹桌的右手,转过身,善意提醒小绿道。
“哎,没事,我就是喜欢它,哈哈,太好玩了。张姐,您忙吧。”小绿也不看她,又自零食袋子里抓了一块丹麦巧克力曲奇饼干,丢给穿着红色英伦风马甲的小狗。
只见,小狗电卷风驰般便一口吃完,又立刻抬头,殷切地望着笑吟吟的女主人。
自这只棕黄色泰迪幼犬被小绿堂而皇之买来后,那只白毛肥硕贵妇犬便如蓝洸昔日于废弃加油站邂逅的那只落拓白毛狮子狗般,落拓邋遢,无人关照,终日卧在自己的蓝色狗窝旁,眼神凄怆,如同它的女主人每日的状貌。它心里想必也不再有什么期冀了吧。
是晚,清沣回来,表情凝重。一进卧室,他便陷在欧式单人椅里,一言不发,垂下眼敛,像一只沮丧的狮子,胸口一高一低,起伏得很快。
“怎么了?”小绿立刻探测到,便捧着茶盘,立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还是公司的事。游艇可能很快要抵押给人了。你想去玩儿的话也尽快吧。”清沣端起白色描金宫廷风茶杯,抿了一口上等普洱,也不看小绿,兀自对着地毯上的某一点沉吟道。
他本想告诉她,那天深夜,她去公司撞见的那个“蓝色妖姬”其实是个女骗子,连同其他两个港商,一起挖了个坑,让他跳。还好他觉察的早,不然此刻,这栋洋房也已抵给别人了,而他们夫妇如今一定也不知会身在何处,也许会挤在某个狭窄逼仄的石库门房子也未可知。
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看到她赫然隆起的腹部,立刻寂然了。
是不想她产前再起波澜吧?
呵,他竟渐渐感到,虽总对这个怀有他骨肉的女子提不起劲,但自己竟好像已开始自动担负起一些什么了。
而且,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他也觉得,应该要担负起一些什么。如同急景凋年里,吃不上饭,他要设法给女人和孩子弄到吃的,赶上运气好的时候,肩上可以扛一袋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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