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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是的，小绿终于得偿所愿。
法租界老式花园洋房铺陈华丽，室宇精美。一应陈列描金描银法国古典家具。
花园里栽种欧洲夹竹桃和棕榈树，花光树影，错杂篱边。
蓝色游泳池反射着太阳光，散金碎银。蓝洸登门造访时，很想纵身跳入那迷人泳池，畅游一番，但也仅限于遐想，因为还有两名女佣注视着她呢。
一楼客室设有雅致的西式壁炉。欧式绿色壁纸上挂一对伯爵风格的鹿角。
小绿最钟爱三楼露台，平整宽阔，中央一张白色圆形餐桌，几把白色西餐椅，遮阳伞，绿色热带植物置在角落，墙角站着一架简易烤炉。她喜欢伏在白色栏杆上，观赏庭院里的风景。
小绿决计改弦更张，摒弃一以贯之的野性不羁，誓做格调太太，变身时尚沙龙主妇。又学英国贵族调调，学得有模有样。她的朋克也似沾上浓烈贵族味。
呵，这骤然的辉煌。她从落拓不羁的小镇摇滚女郎蓦然晋升为贵妇，似从此得以高枕无忧。终日粉白脂红，新妆炫服。她的昂贵服饰上常有绚丽的花朵刺绣，色调鲜亮。脖颈劣质粗链条已换成镶钻细链子。
又挑染了头发。黑色爆炸式卷发中飞出一绺淡紫色小卷，是今年米兰时装周最风靡的发型。
为取悦清沣，小绿还报了很多课程，专注学习舞蹈、英语、法语。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清沣书柜里的《博弈论》，她也拿来读。即便诘屈聱牙，也只管啃下去。
开始专注学习烹饪。时常花样翻新。做意大利菜、法国菜、泰国菜、日本菜。但清沣鲜少回家吃饭。
最近听说藜麦极富营养，小绿便去超级市场买来正宗玻利维亚出产的藜麦。
一日午餐，她打电话，让丈夫早点回家。已做好藜麦鳕鱼和藜麦鸭子肉粥等他，但清沣在电话里说有公事走不开。
即使已步入婚姻，他仍不愿与妻子有过多单独相处的时间。他觉得，娶她，自己似已耗尽一生的力气。再无力去维持一段干涩的婚姻。
他所能做的只是为他的孩子提供一个优越的生长环境，仅此而已。
如此，妻子亲手烹煮的美味饭菜经常会给花园的那只贵妇狗享用。它通体雪白，穿洁净的红色马甲，一边愉快进食，一边发出满足哼声。
小绿着米色长裙，双手抱臂，立在一旁，冷眼观望它专注的吃相，脸上罩下一重阴影。她在清沣面前竟已毫无存在感，终日受到冷遇。
有社交活动，清沣也鲜少带小绿出席。他去骑马、钓鱼也只带彼得一人。
在丈夫面前，小绿渐次沦为隐形人。只有必要场合时，清沣才不得不带她去应个景。而此时，她便会喜出望外，立在卧室衣柜前，花很长时间，挑选衣饰。又拉来彼得做参谋。彼得在心中叫苦不迭。
时光飞逝，转眼，他们结婚已快三个季度。小绿腹部赫然隆起。
这年冬天，蓝洸要去北京出席一个活动。
清沣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动静。他对小绿说，自己要去北京出差几日。小绿知道蓝洸前几日刚走，她心里不是没有隐忧的。
抵达北京后，清沣约蓝洸在国贸的中国大饭店晤面。
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颇有古风的乐队正在演奏《春江花月夜》。五名女子身着汉服，面容清丽，分别演奏二胡、钢琴、扬琴、琵琶、古筝，令人恍惚觉得置身古代。
意大利织锦沙发质地柔软，清沣端坐在沙发上，问女侍要了一壶上品普洱茶。
女侍着大红织锦旗袍，态度简慢。茶水半天不来。清沣很想发作，但碍于蓝洸在，便竭力遏制自己的愠怒，以免被她洞烛他那些克制许久的暴发户因子。
但已过了半个钟，茶水仍未端上来。清沣终于忍不住了，用英文大吼：“Waitress（服务员）！”
宽阔气派的饭店大厅里一直很静，其他桌的人像故意压低声音似的，都在伪装得极富涵养。
清沣这个英文单词发音地道，但声量极高，明显带着怒气。于是，不经意，他竟成为全场焦点，引得三两洋人纷纷侧目。
红装女侍闻声，立即端着茶盘杀到。
清沣说：“这些人，素养不过关，不正颜厉色，她们是不会重视你的。”
蓝洸坐在对面沙发，长发垂落，一直观察着他，缄默不语。
这是他们第二次，单独晤面。都有点局促。彼此交流毫无进展。恰好邻座的谈话清晰可闻，正在发表宏论的男子是某著名音乐制作人。清沣曾见过他，于是便以此为话题，同蓝洸聊起来。
“这是那个音乐制作人柴庸，上次晚宴见过他。”清沣端着古朴茶杯，看着蓝洸说。
“噢，是吗？”蓝洸也已认出是那次晚宴递给她卡片的人，但并未向清沣挑明。她觉得并无这个必要。
“啊。是啊。”清沣低头喝了口普洱，顿了顿应道。
谈得仍不能起劲，清沣很想抽烟。但饭店大厅不允许吸烟。服务员便帮他们将茶盘转移到大厅一角的“爱丽舍”爵士酒吧，那里是允许吸烟的。
蓝洸跟随清沣来到这间爵士酒吧。
酒吧里人生嗡嗡，许是周末的缘故，大家都过来消遣，喝杯酒，打发时光。
整间酒吧灯光黯淡，气氛不错。小小舞台上，有三两个人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出美国爵士乐。
女歌手化妆艳美，立在话筒前，巧笑倩兮。她用地道英文深情演唱一首经典爵士，极富风情。其他三位西装男子各司其职，则分别演奏黑色三角钢琴、大提琴、架子鼓。
清沣和蓝洸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只有两把单人红色沙发，一张小圆桌。各自陷在沙发里。
蓝紫色精美玻璃碗盏里点着红色蜡烛，烛光盈盈，更添情趣。
清沣脱下淡青格子西装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露出考究的黑马甲、白衬衫，像位有教养的绅士。
侍者盈盈含笑地走过来，以熟练的英式礼仪，将一只手臂背在身后，躬身礼貌问候客人，又殷勤呈上酒水单。
“你看看，想喝什么？”清沣隔着蜡烛问蓝洸。
蓝洸低下头翻看酒水单，几乎全是各国洋酒，英文名字后面有中文翻译。她快速点了一杯智力红酒。
舞台上，美艳女歌手唱的爵士极富美国味儿。她穿一袭宝蓝色丝绸礼服，胸口深V剪裁，背部几乎全部裸露，极富挑逗意味，举手投足十分撩人。
蓝洸端起胖肚红酒杯，小口啜着智力红酒，一边饶有兴味地观察台上的女歌手。
中场休息时，女歌手自台上袅娜地走下来，来到蓝洸和清沣旁边的座位。一位美国老年男子正在那里等她。他深情地看着她，将大束红色玫瑰送给她，又在她脸颊狠狠吻了一口。
女歌手接过花束，盈盈含笑，愉快地坐到男子的腿上。他用长满白毛的大手摩挲着她光滑的背脊，像在摩挲一只光滑的猫。他们不住地说着美式英语，调情喧笑。
清沣也在观察他们，表情漠然，陷入沉思。侍者拿来古巴雪茄，清沣点上一支，不时啜一口普洱茶。他隔着烛光，一直用眼角余光监察蓝洸。
艺术风的木碗里有炭烧杏仁、松子瓤、风干栗子，他示意蓝洸随意。
对话寥寥。也许是觉得此时此刻，在嘈杂的酒吧间里，彼此再见，已像陌生人了。
酒吧间里人声鼎沸，架子鼓清脆细碎，爵士钢琴密集敦重，大提琴沉郁低回，女歌手的歌声颇具风情。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隔桌对坐，像来到欧洲小镇，在某间艺术气浓郁的酒馆。
蓝洸躲在暗淡光影里，想到，她和对面这个人，他们到不了哪里的。清沣窥见她眼眸里有晶莹液体滞留，似也洞烛到她的心思，眼眸里不禁罩上一丝悲哀。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前途一片黯淡，根本就不该有任何念头的。
自酒吧出来，已是凌晨两点。国贸周边的奢侈品店铺却仍灯火通明。穿过那些精美橱窗，清沣突然提出，要给蓝洸买衣服。
“无功不受禄。”蓝洸冷冷答道。
的确，做这一切师出无名，清沣顿觉失落。也不便再坚持。自酒吧出来那会儿，他就已清楚看到，她眼里总有苍凉况味。
清沣知悉蓝洸平素总去绸缎铺、棉布服装店这类店铺买衣服，物美价廉。他也知道，蓝洸是那种有能耐将素朴衣着穿出高贵气象的女子。这样的人是很少的。
蓝洸一直有节俭的习惯。积蓄多用以买书、唱片、影碟、咖啡。清沣后来知道，她只对香水情有独钟。而她那瓶CK香水还是两年前商场有超低折扣时买的，亦将告罄，淡粉色玻璃瓶已参差斑驳，表层的漆已剥落许多。
翌晨，机场送别。
清沣伺机到香水柜台买一支香奈儿送她。她一如既往地微笑婉拒。
趁蓝洸去洗手间时，清沣又迅疾将礼物塞到她包里。
他的飞机还有一小时起飞，而她还要赶去西单参加售书活动。于是，清沣提出要送她去机场快轨的入口。上去地铁，她才发现包里的异常，便一直未拆封，决计回到上海就还给他。
她当然也对华美衣着及名贵香氛持有平凡女子都有的热情，但这些都不该由清沣这样身份的男子送给她。他已是有妇之夫，接收他的馈赠就等同道德败坏。这样复杂的关系她没有力气去应付。她立即作出决定，是晚，同他交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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