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一章
这段时日,清沣先是让彼得带着小绿,去婚纱店选婚纱。
小绿几乎将上海最高档的婚纱店都跑遍了,最终也没有中意的。她对婚纱的挑剔和看重程度,甚至令彼得都感费解。
“老板,林小姐说,婚纱想要巴黎定制的。”彼得回到清沣洋房,立在老板身后汇报。
“随她吧。费用方面,随时打电话给财务。”清沣立在客室的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外面的游泳池,神情寥落地说。
彼得无法看到老板的表情,只回答:“知道了。老板。”
几日后,有专人上门替小绿量尺寸。蓝洸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小绿喜不自胜的样子。
“喂,要不要这么奢侈啊?”蓝洸小绿张开双臂,被人拿尺子量胸围,揶揄地说。
“女人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能奢侈且奢侈。干嘛替他省着?”小绿扭头故意朝蓝洸抛媚眼。
小绿的身量尺寸已被巴黎的店铺收纳,对方正夜以继日地替她设计婚纱。
彼得又遵照老板吩咐,带着未来女主人去购物。
但这些活动里,清沣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小绿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清沣。
“亲爱的,你怎么不陪我,却整日派彼得跟着我?”小绿俨然一副沈太太的口吻。
“嗯。最近公司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请你理解。而且,彼得是我最信得过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开心点噢。”清沣在电话里语气冷静,不带一丝感情,就像在同他以前的那些女伴对话。
小绿不是感觉不到一股冷寂的。但这种感觉很快又被购置结婚物品时的新鲜的刺激遮盖了。她很快便忘了。
清沣也许在忙着重新装潢自己的古董洋房吧。但,他没有。
他只觉没有任何热情去做这些,转而躲在自己的二手游艇上,每日对着辽阔大海,一边想着自己那随风逝去的恋爱,一边喝闷酒。
他不打算再联络蓝洸。
他知道,因为孩子,他已同他所钟爱的人失之交臂了。
蓝洸每日躲在卧室,将旧电脑摆在床上,盘起腿,就像僧人打坐一样,埋头写小说。只有将注意力完全投入到小说里的人物中,也许才可以暂时逃离这苦涩的现实吧。
她已启动了一项新计划,便是,将自己彻底榨干,直到挤不出一滴烦恼的汁液。
小绿则每日忙得不可开交。这日,她和彼得逛至傍晚才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进到卧室,对蓝洸唠叨:“哎呀,我竟然又像小蜜蜂一样,每天嗡来嗡去的。看你,每天趟在卧室睡大觉,倒强过我好多。”
自她的演说里,已听不到“詹姆斯”这三个字了。
婚期将至,清沣突然邀请蓝洸和未婚妻一同去他的洋房做客。
因一日午后,太阳热辣,他只穿白色棉麻立领衬衫,趴在游艇的白色栏杆上,借酒浇愁。突然想到,她们还不曾去过他家。
他突然很期待看到,蓝洸出现在他家客室的情景。
呵,他终究还是逃不掉她吧?
是日,天气晴和。冬天的尾巴似也变得温柔可爱起来,太阳温煦怡人。
蓝洸和小绿应邀,来到清沣旧时法租界的古董洋房。
自欧式铁艺大门进来,道路两旁是宽阔草坪。各色叫不上名字的花卉热烈开放,争奇斗艳。这里的一切似乎不知寒冬为何物。春意浓浓。
有游泳池。
上流阶层的富足生活尽情显露于各种细节中。
小绿只觉心神荡漾,似置身那和风拂拂的温煦天堂。
蓝洸也被这目不暇接的图画震动,但声色不露。
“哇。真漂亮啊。蓝洸,你看。”走进装修复古奢华的客室,小绿惊艳地对蓝洸说。
“嗯。真不错。你以后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别这么不像样子,端庄点,高贵点。”蓝洸提醒小绿道。
“知道啦。”小绿偷偷做个鬼脸给蓝洸。
“二位,先请四处转转,我去厨房间吩咐厨师午餐的事宜。”清沣彬彬有礼地说完后,便迅速逃离客室。
他刚才不住偷瞄蓝洸,望着她立在他家客室的背影,茕茕孑立。有点神往,不禁心里凄然。
“数日后,这里的女主人本该是她的。”他想。
“蓝洸,那儿有张很大的虎皮椅子,我要坐上去感受一下。”小绿看到客室一角有张古典的中式躺椅,上面铺一张虎皮,不禁惊道。
说完,她便又像袋鼠一样,跳到那张椅子上,四仰八叉,伸展四肢,啧啧赞叹。
“哇!好舒服!我躺在这里,马上要瞌睡了!喂喂,我先睡会儿啊。”小绿说完,闭起双目,佯装睡着。
“你呀。怎么还这样?真是的。跟你说矜持!矜持!”蓝洸看小绿躺在椅子上的怪样子,笑着骂道。
但小绿不再回答。仍佯装睡熟,抑或真的睡着。
蓝洸见状,转身四顾,看到宽阔客室的拐角处还有一个门,里面似是书房,便徐徐走入。
书房的装潢也极之高贵古典,整面墙壁都是书柜。蓝洸似来到一个书香四溢的奇异国度。这种感觉是隶属于这书柜的男主人的,是上流阶级对知识的优越感。
站在古典红木书柜前,蓝洸立刻呆住,讶异清沣的藏书竟如此丰富。文学、经济、哲学、诗歌、佛经……
书柜很高。她踮起脚,自上面第二格里取出一本华兹华斯的诗集。打开,随手翻看。
翻到一页。这首诗叫《她住在无人迹的小路上》。她向来对这种具有偏僻意境的文字情有独钟,瞬间便被这名字吸引,饶有兴味地读起来。
她住在无人迹的小路旁,
在鸽子溪边住家,
那儿无人赞颂这位姑娘,
也难得有人会爱她。
她像不为人见的紫罗兰,
被披青苔的岩石半掩!
她美丽如同一颗寒星,
孤独地闪烁在天边。
她不为人知地活着,也几乎
无人知她何时死去;
但如今露西已躺进坟墓,
对于我呀,世界已非往昔。
正读着,突然一页纸片自书中掉出来。蓝洸俯身捡起纸片,竟是一篇手写日记。笔迹潇洒放逸。
“今天宴会看到一个女子。看到她的那一瞬,我知道,她就是我一直要等的人。
喂,苏蓝洸,你会是我的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到最后,得到的只是你的一抹浅笑。那我也会奋不顾身,苦苦追索。只为,你能爱上我。”
这篇日记的作者,不是清沣,又会是谁呢?
蓝洸看完,心情砰訇。眼泪已不知何时在眼眶里徘徊。她不愿被小绿窥见,快速抬头,眼泪却滚落下来,又迅速抬手,用衣袖拭去。
又迅速将纸片装进米色大衣的口袋。
“一个月后,站在此处的女子只会是小绿。”蓝洸想,她永远不会让小绿知道这篇日记的存在。
抬头的一瞬,她又看到书柜的下面一层,全是自己发表的小说,无一遗漏,都在这里了。
蓝洸瞬间崩塌,似要瘫倒在地。内中轰隆,如有列车自耳边呼啸而过,内心也已如翻滚的巨浪,海浪汹涌的声音清晰可闻。
稍事调整,她轻声走到书房门边,看了眼客室的小绿。
小绿似已在虎皮椅子上盹着。
“想必因为怀孕,太困了吧。”蓝洸看着她的同伴想。
此时,清沣进来,邀请她们共进午餐。
这顿午餐,在极为典雅的气氛中完毕。
清沣似与小绿只是初初认识的朋友,一路殷勤客气。将牛排用刀叉切成小块,放在白色盘子里,递给小绿。
这期间,他一次都没有看蓝洸。蓝洸看着他,想到那篇日记,已吃不下一口饭,只喝了几口法式浓汤。
他用眼角余光洞烛蓝洸一口主菜未动,便发出声音道:“苏大作家,怎么不吃啊?”他仍未看她。
“噢,早餐在公寓吃的有点多,不饿。不过这汤不错,那我就多喝几碗。”蓝洸说话时便端起汤碗大口喝起来,这只碗很大,大得足以挡住对面清沣的视线。这半尺见方的小空间,居然成了她的盾牌。她倍感安稳。
翌日,小绿一早被彼得接出去,挑选婚前物品。她叫蓝洸陪她去,蓝洸借口赶稿子,终于逃过此劫。
近些时,她已不愿见任何人,不愿参加任何名堂的活动。
只整日将自己关在卧室,对着电脑打字,浸淫在小说的世界里,一坐便是数小时。饿了,也不做饭。飞速换衣服跑去公寓楼下一间陕西面馆,吃羊肉臊子面。
是日,她只觉下身灼痛至极,像有一团火在烧。只要一起身,就感觉像针刺般痛,走路也痛,一瘸一拐,像有腿疾。
她去洗手间,洁净身体,以手触之,感觉有硕大肿块。
立即驾车去静安寺医院看妇科。
诊断结果是“巴氏腺囊肿”。
“医生,怎么会有这个病?”蓝洸急急问。
“你是不是每天穿衣服不透气,或者经常吃辛辣的食物,还是说你的工作需要一直坐着,不透气?”替她检查的妇科医生五十多岁,戴一副眼镜,似专业经验颇为丰富。
“嗯,我想起来了,可能最近一直坐着打字,再加上每天吃羊肉臊子面,对了,那面放了很多辣椒。应该是这个原因。”蓝洸说。
“就是这个原因我看。你这得赶紧做手术。”医生认真说。
“手术?具体是怎样操作的?我怕痛!”蓝洸心里撕扯。
“注射麻醉剂,而后切开囊肿,将脓血放出来,再缝上,基本一周就痊愈。”医生似在背台词,毫无痛感地答。
蓝洸立在医院大厅,踯躅良久,终于决定手术。
她知道是个极小的手术,就像手背上长了个脓包,只需将它切开,放血,缝针即可,保证全程麻醉,毫无痛感。
但她竟有命悬一线的生死之感了。
平躺在小床上,双脚架在架子上,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主刀医生注射一针麻醉剂后,便举起刀开始切割脓包。
“啊!好痛!”蓝洸突然大叫。
“您不是说这麻醉剂立竿见影吗?怎么我还觉得痛?”蓝洸眼泪已溢出来,流到耳朵里。
“真奇怪,常人都是一针就没感觉了,你怎么还这么痛?那我再给你注射一针吧。”医生无奈地说完,又替蓝洸注射一针麻醉剂。
“啊!”蓝洸又叫。这次虽然不似刚才那般生疼,但小刀片划过皮肤时,她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似有一支针在用力划拉。
她脑中再次闪过一句话:“苏蓝洸,你会是我的么?”
不禁泪流满面,泪水浸湿手术台上的白色枕头。她只觉好痛,也许此时皮肤的刺痛足以抵消她内心的悲鸣吧。
“呵,小绿也要走了。”她躺在那里,强忍着小刀的切割,再次涌出泪来。
小绿不日便弃她而去。那么,就连她的悲观也失去观众了。唯一的观众。
“如果切肤之痛可以代替心的剧痛,那就请让这把手术刀切割得再深一些吧。更疼一些吧。”她在心里嚎哭悲鸣。
突然,她好想躲在一个人怀里,哭号三天,不管不顾,令上天都落下泪来。
手术完毕,痛感已减轻许多。又接连输了五天消炎液。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小绿。小绿整日出出进进,人困马乏,也并未发现蓝洸异样。
伤口逐渐痊愈。已无痛感。
一周后的这天,公寓又不见小绿袋鼠般身影。蓝洸打算出门,驾车去兜风。
其实,也是因为,自己的小说写不下去了,好像小说的情节被一块湿抹布堵住,流不过去。想象力也完全失去效力,僵作一团。
天公作美,阳光热辣。冬日的尾巴似已消失不见。
蓝洸驾着自己的旧车自地下车库缓缓驶出,进入静安寺的主道。
一直开到郊区。但脑中一直是清沣的影子,路途中,她竟有好几次超速。
“完了,肯定被拍照了。回去又得交罚款了。”她开着车,懊悔道。
又想上洗手间,刚才出门,她又喝一大壶水。
于是继续向前开,看到一处废弃的加油站。
果然,加油站的一个偏僻角落设有公厕。
自厕所出来,她才发现,一个大柱子上拴着一只白色的长毛狮子狗。四下里看去,杳无人烟。玻璃门上着锁链。
她突然来了灵感,像有人把小说里的那块湿抹布拿走了一样,后面的情节如何进行,豁然开朗,顿觉通畅。
她自眼镜盒里取出一副防止疲劳的粉框眼镜,戴上。又将座椅调至最后,留出最大空间,将电脑搁在档位盘上。车里的音乐调到恩雅的一首“中国玫瑰”,开始打字。
这期间,车窗外的白毛狗与她隔窗相望。它的白毛已污秽不堪,因无人照顾,毛发齐长,已看不到眼睛了,仅有黑鼻头和龅牙凸出来,表情迟疑。
蓝洸在车里打字的时候,它看着车子,也不叫,兀自蜷起来,躲在柱子的阴影里睡觉。一会儿,又起身,挪到远处小便。
电脑的电快耗完,小说的情节也设计得差不多了,蓝洸决计驱车回家。
车子发动后,她按下车窗,对那只落拓的白狗说:“再见。”
那只狗表情迟疑,起身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蜷起来,专注睡觉。
归途中,她将汽车天窗开至最大,微风怡人,吹动长发翻飞。
车里的音乐是一首美国人写的纯音乐,“自由的风”。她仿佛看到车窗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那最鲜明的正黄色,横陈在眼前。
车子似行驶在宽阔芬芳的花海中。群山就站在视线最前方等她。
此时,一位骑电动车的年轻女子突然迎面驶过,她左侧发髻别一只硕大的粉色宽发夹。
蓝洸自车窗看到她的电动车迅速后退,突然仰头对着天窗上那一方碧蓝的晴空喊道:“这就是我以后的颜色了。我要像自由的风那样,不--害--怕!永--远--不—不—不……”
“啊!沈清沣!从今以后,你视小绿如珍宝,那么,我就要弃你如敝履了!”她又手握方向盘,张口大叫。过往的风直叹她这响彻云霄的声量。
那天,她像一只愉快的喜鹊,一路吹着口哨,驶回公寓。
和小绿一同度过春节。她们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
“袋鼠”小绿咂嘴咂舌,俯身同腹中的儿子说笑。
蓝洸手里拿着濑户内寂听写的一本小说,《人生在世便是相逢》。
她只觉,自己需要时刻凭靠小说以度日。
小说里说:“世间万物皆苦,唯情色最苦。”
“若想不苦,就要断了对清沣的念头吧。”
她想到那日“晚安西雅图”咖啡店的约会,清沣对她的承诺。
而他最终,也未令她失望。
春风吹鬓影的时节,沈清沣娶了林绿川。
(https://www.tbxsvv.cc/html/58/58925/3137878.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