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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蓝洸执意要去上海,参加复试,任凭雨苦苦求告,她还是执意要走。
这时,她坐月子还未满百日,已是五月,太阳已很艳丽,逼人眼目,但她怕着风,仍每天戴一顶白色宽边帽,穿得很厚,稍一走路就出一身汗。
但也就在这时,蓝洸的父亲突然病倒了。
父亲在家里的建材店里正给顾客取货,准备一会儿去送货,突然眼前发黑,晕倒在地。母亲因对父亲过去十年里的屡次晕倒习以为常,虽然这次也被吓到,但并不惊慌,只是立刻从容地打电话给蓝洸的堂哥琛,叫他开车来把叔叔先送去医院。
母亲又让蓝洸的表哥开车替客户把货送去。很快将店里安顿好,母亲也很快赶到医院。
蓝洸赶到医院,父亲正在急诊室输液。不一会儿,父亲醒了。大家又把父亲放在推车上,去做核磁共振。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轻微脑血栓。
蓝洸一听,便立刻紧张起来,问医生:“医生,请问这病严重吗?怎么才能治好?”
医生说:“你父亲现在只是有点轻微的症状,只要以后注意饮食和锻炼,保持心情愉快,是不会有大问题的。但如果不注意的话,可能就会加重。”
急诊室的液输完,在医生的建议下,一家人将父亲转移到普通病房。
蓝洸知道,父亲是因为外孙女的去世,加上她和雨婚姻不顺,思想负担加重,才会突然发病的。心里无限刺痛。
父亲躺在病床上,却语气揶揄地说:“我知道怎么会得这病了。最近,蓝洸坐月子,每天她妈妈给她炖鸡汤、排骨汤,大鱼大肉的,我也跟着沾光,但是,年纪大了,吸收不了这么多,所以血管里就堵住了。”
听到父亲幽默的话,大家都笑了。
母亲挖苦道:“是你不锻炼,吃得太多,才这样的。谁让你每晚睡前一感觉饿就吃很多东西啊。”
父亲说:“那以后,我得注意。晚上饿的时候也要少吃点。”
蓝洸突然说:“爸爸,我不想去参加复试了。就在家里照顾你吧。”
父亲和母亲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胡说。”
父亲说:“好不容易才考上。不能放弃。一定要去。医生也说,我只是轻微的,出了院注意点就行。你别担心我。”
母亲接着说:“你就放心去参加复试吧。我会照顾你爸爸的,再说复试才一两天就结束了,你只是出去一两天啊。不去的话,太可惜了。不管怎样都要去试试。”
突然雨打来电话,蓝洸一看是他,怕刺激到父亲,就出去接电话。
“我想去医院看看。”雨在电话里说。
“你还是别来了。我爸不能受刺激。咱们总吵架。他都知道。我不想再刺激他了。”蓝洸拒绝道。
雨不再坚持,沉默了一会儿,挂掉了电话。
他其实就在医院停车区的车里坐着,想到自己的出现会招致她家的反感,他最终还是没有去病房。默默开车离开。这些,蓝洸并不知道。但雨没有出现,她又觉得有点失望。堂哥还有间超市要打理,很快就离开了。每日替父亲跑前跑后,她不是不觉得孤独的。
第二天,小姑姑和姑父来医院看父亲了。
听说蓝洸要去上海参加复试,小姑姑很是喜悦,兴高采烈地嘱咐道:“你去复试时,给导师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精神面貌一定要好。首先,要把你这顶帽子摘了。”
蓝洸笑说:“姑姑,你放心,去复试时,我肯定不会戴帽子的。这么热的天,戴顶帽子,老师还以为我有毛病呢。”
大家一听这话,都朗声笑了。小小病房,竟似有无数花朵盛开般,令人喜悦。
要去上海了。蓝洸不打算麻烦任何亲戚开车送她去车站。她决定坐公车去。
蓝洸独自背着背包在街上走,要去公车站。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开着车在她身后。
车子逼近她时,雨突然下了车窗玻璃,冲她喊:“蓝洸,你不要去。”
蓝洸听到后,回头看到他,说:“你别说了。”
“那你上车。我送你去。”雨说。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车去。”蓝洸坚持说。她很怕雨骗她,骗她上车,然后载她回去,不让她去。
“那你去死吧!永远别回来!你这个坏女人。”雨终于忍不住,开着车,破口大骂起来。
蓝洸没有再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公车站走去。
她听到了雨在后面调转车头,踩油门离开的声音。
复试回来。那场悲剧性的婚姻也迅速幻灭。蓝洸也一并失去那些热心的看客。
离开那天,雨在电话里激烈地说,不会送她去机场。
但蓝洸坐的机场大巴刚出发,他便不可自抑地开快车飞驰至机场。他始终没有上去二楼候机大厅,只是坐在一楼大厅冰凉的蓝色座椅上默默流泪,形容槁悴。
雨发来短信说:“求求你。不要走。”
蓝洸看着短信,如鲠在喉,泪水滚下来。
停顿良久,她回复道:“回不去了……。我们的爱情已被我们自己谋杀了。”
这是德国与捷克合拍的电影《亨利四世》中的一句台词。他们曾一起看过这部电影,男主角在电影里曾低声啜泣着对他的爱人说出这句话。
雨又说:“你可曾试过,每天夜里不停流泪,不停想她是什么感觉!”
是的,她又怎会不思念他们的孩子。
她泣涕如雨,泪水走珠般滚到嘴里,咸涩的,冰冻的。
双眼肿大如桃,但黑色墨镜作为忠实的安全屏障,得以使旁人无从窥探。
机场大厅里人流簇簇。
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
泪凝双脸,竟有一丝寂寥的况味。
雨再次发来短信:“离开前,能一起再呆一晚么?”
蓝洸不再回复,苦笑了笑。
眼泪干燥,登机,系好安全带,打开遮光板,关机。
那天她戴一顶插着白色羽毛的咖啡色小帽子,黑色墨镜,均是之前在苏州旧物市场淘的,这些配饰在飞机上异常触目,她却不以为然。她只是希望自己阴云密布的心底能生出几分悦人的颜色来。
蓝空怡人,白色云朵仿佛触手可及,俯瞰陆地,只觉有时空倒转之感,亮蓝色湖泊如一滩亮蓝色口水,行人如蚂蚁,公路如小蛇,墨色山峦顶端的线条逶迤蜿蜒。
她感到心境空前高阔。“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如同高驰在丝竹声声的天堂。
呵。这积年的伤痕。这无望的爱情。她的家乡在南方小镇,却早已湮没在她注定劳碌无解的宿命中。
不过,她觉得自己本就诞生于无所有之地,再没有什么东西羁绊了。
她走后,雨终日唏嘘流涕,放高利贷的事情也不久被告发,后来又跟随朋友去山西贩煤,赚了点钱,移民去了澳洲。
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某个深秋,蓝洸生日。清晨的窗外落叶萧萧。
她箍着白色蝴蝶发带,眉眼益发清秀,酒红色羊毛裙将腰线衬托的玲珑有致,长发自然垂落。
一壁听着海顿轻灵的弦乐四重奏,一壁在蓝色厨房间给自己和猫做奶酪生菜三明治。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捅破这祥和的宁静。
“苏蓝洸小姐么?”
“是。”
“有位先生替您订了生日蛋糕和鲜花,方便现在送过去么?”
电话是吴江路一间德国人开的蛋糕店打来的。店名叫“早安慕尼黑”。
“噢,可会弄错了?”蓝洸像听到北极熊突然现身南极一样,骇异地问到。
她在上海没有朋友,也没有情人,同她有简单工作关系的人,她也仅与之保持干燥跳脱的关系,从不粘缠。应该没人会晓得她的生日。
“没错。澳洲墨尔本的一位先生订的,费用已在线支付过。”
……
莫不是雨?她心里暗忖。但旋即又觉得不可能,他们已不会再有关联了。
“这位先生的署名只有一个‘雨’字,苏小姐。”蛋糕店的业务员又接着说到。
难道真是他?他是怎么找到她电话的?她无从得知。也许,真的想找一个人,掘地三尺也找得到。
蛋糕店的业务员在电话里同她确认过住址后,便很快将鲜花与生日蛋糕送来了。
在寂静的公寓,她用白色描金瓷瓶接了水,将红色玫瑰花与蓝紫色满天星养起来,对待它们,像对待她那只最爱的残疾猫般精心。
花丛里嵌着一张生日卡片,写有一行字:
生日快乐并中秋快乐永远爱你的雨
看着白色卡片上稀疏的一行汉字,她的心脏突突跳动,那些阴暗的记忆又回来了,它们再一次抓挠她那已愈合结痂的黑色疮口。
为平复这惊雷般的心情,她自迪拜风格的白色唱机架上精心挑选了一张爵士唱片,NatKingCole(纳京高)的《爵士遭遇》。
音乐敏若游丝般的滑动,天鹅绒般的质感,散发性感慵懒的意味。萨克斯热烈奔放、钢琴沉郁收敛,吉他迸发热带风情,浸淫其中,蓝洸凄怆的心情倾刻间平如埃及艳后的镶金镜面。
在爵士乐悠然挑逗的空气中,她和猫一起分享了雨订的越洋蛋糕。
红色丝绒窗帘半掩着,几缕淡黄色的阳光从缝隙里溜进来,散金碎银,恍如一架发光的时光机,她恍惚间置身盘古开天地的混沌初期,宇宙中只有她和这只瞎眼猫。
她穿着酒红色羊毛长裙,盘腿坐在沙发上吃黑森林蛋糕,猫蹲在沙发角吃,白胡须上沾了黑色巧克力碎屑,不时“喵”几声。它吃得很欢畅。
静默地,吃着蛋糕,蓝洸不免忆起那悲剧性的过往。“但,莫再流泪。一切都已被她杀死。如今,已凤凰涅槃,再世为人,苏蓝洸担纲主演的新鲜电影已在全球公映。且好评如潮。”
她放下刀叉,把剩下的蛋糕放在猫咪的白爪前。在唱机里放上猫很爱听的一张唱片,然后,更衣出门。顶着寒风,长发翻飞,去逛南京路的百货商店。
静安寺公寓的唱机里,杰西﹒诺曼在唱《费加罗的婚礼》,扮唱伯爵夫人。猫卧在红色欧式沙发一隅,盘着毛茸茸的白色躯体,睁着独眼,听着歌剧,渐渐打起盹来,沉入长长睡眠。
蓝洸至今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喜欢诺曼的歌剧。这位美国黑人歌剧皇后,嗓音穿透力极强,清新,圆厚,有韧性饼干的质地,富有电影画面感。她是它的前世?一只独眼猫的前世?
它会做梦么?
也许。
会梦到它的初恋情人也未可知,想必是一只通体雪白,绅士派的,骑士般的猫,拿着佩剑,披着白色骑士斗篷吧。
养猫的时候,苏蓝洸没有情人。她觉得那让人感到腌臜,像酒精一样。她过着僧侣般的禁欲生活竟浑然不觉。俗世的牵累与羁绊对她没有力量。
她写作,旅行,阅读,给自己和猫做饭。
秋风萧瑟。她竟不知不觉来到一间咖啡店。从橱窗望进去,咖啡店里有几个洋人在喝咖啡,她推门进去,在柜台点了杯意式咖啡,把购物纸袋放在空位上,一边啜着咖啡,一边眺望橱窗外的街景。
一对年轻夫妻,背包客打扮,风尘仆仆,朝咖啡店走来。看情形,是从遥远他方旅行而来,打算进来喝杯热咖啡,暖暖身子。
他们坐在蓝洸旁边的位子,啜着热咖啡,兴奋地筹划着下一行程。他们的眼眸里充溢日出般的光彩。
蓝洸无意偷听,但那谈话朗朗可闻,她默默听着,心里凄然。
那天,她一直坐到咖啡店打烊才回家。统共喝掉三杯意式咖啡、八杯美式咖啡。浓浓的黑咖啡。没放糖。
是晚,牙痛。
又一年冬天,蓝洸陷在红色沙发里抱着猫,看电视。
新闻里说,在澳洲,某个登徒子因酒醉殴打袋鼠致其重伤,被判监禁。
画面里是一个亚洲男人的面部特写镜头。他正在监狱里,穿着犯人服装,哽咽难言,对着镜头,一迭连声Sorry,抽噎着用英语说,他想念亚洲的妻女。他的英语格外纯熟地道,但拒绝透露原始国籍。
是雨。蓝洸再次瞪大双眼,确认是他。猫也瞪大瞳孔,盯着电视机屏幕。
有几秒钟,她呼吸困难,喉咙像被一块抹布堵着。
是他。
千真万确。化成灰也认得。
呵。他竟然依旧暴烈如昔?
她始终不清楚她是否爱过他。
但盯着电视机屏幕,她流泪了。在公寓里大放悲声,歇斯底里,喉结快要撕裂。猫静静地蜷在她怀里。舔着她滴下的泪水。
她忆起和雨分开后那段灰色旅途。
三年沉闷的校园时光。但她并未浪掷光阴。坚持上课、学琴、阅读,将时间的每个缝隙都填满。
孩子死后,她开始离群索居,不信任团体,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亦不迎合,持有高蹈的个人主义。总一个人。但她的个人主义是健康、充盈的,经常带给她一种神秘的幸福感。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的这种感觉。
她对自己说,人无论至于何地,都要以新鲜的眼目去瞻观宇宙,而不能给自己贴上日薄西山的惨淡标签。只是,她会不时挂恋她的孩子。因此,朝朝暮暮练琴,去音乐学院听校内免费音乐会,上课、读书、跑步、跳舞、练瑜伽,勒住臆想的野马,不去想孩子。
毕业后去教书,落拓潦倒。没课的余裕,她窝在表舅的廉价出租房,趴在斑驳旧书桌上写东西。屡屡被退,前途黯淡,但仍不停写,只为将时间的雕花瓷瓶装满,没有余裕去洄溯那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剪除一切杂念。否则,那些黑色团块会吃掉她,她已接近疯狂的边缘,但内心洞烛,无人会救拔她,“只有投靠自己,才强似倚赖王子。”
终日驰神遥望,希望的吉兆微微渺渺,但终究有所喜乐,微光明灭,在她面前,像白色太阳,鲜美刺目。寄出去的文字渐有回音,她的世界渐次弃暗投明,由低音转至高音,冷色调至暖色调,同时坚持弹钢琴,学法语,跳爵士。
在音乐学院,小她五岁的男生林在她弹琴时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问:“为何如此纯全专注地弹琴?”
她继续专注弹琴,也不看他,答:“不弹,生命便可终结了。”
旁人想象不到她命运如此地颠簸困顿,不好的念头每日都跃跃欲试,妄图吞没她,她害怕被某种不可抗力逼回到那黑色死海中,因此打算将时间的水瓶填塞的结结实实。
在学校三年,除专业课外,每周还上两节钢琴课,四节法语课,每日练琴十小时,看法语电影一小时。
毕业后所获稿费累积到一定数目,便买了这台黑色三角钢琴。不久后收养了这只于公寓附近流浪的独眼猫。它要么睡觉,要么进食,默契地配合她的生命节奏。她们是盟友,同伴。
那些灰色记忆里悲剧性的人物,似乎渐行渐远。然而在她生日这天,它们却以排山倒海之势逆袭复流,冲刷她,研磨她,溶蚀她,最终令她崩塌。就像沟口健二电影里的长镜头,雨的面容慢慢由远处慢慢拉近,奇突的脸部特写镜头充满她的眼睛,女儿的脸也随之交替出现。
蓝洸曾无数次梦见过他们的。梦见他们凄惶重逢,交谈抱吻。很多次,是在玉枫的小小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下,雨的侧影罩着一圈温润的光影。她不清楚为何总是侧影。
在梦境里,雨总是浅笑着,瞳孔哀伤,怀抱女儿,在黄黯的灯光下,在午夜梦回时倾斜的灯影里,像一副旧照片。她的梦境也定格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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