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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浴室的墙壁贴着浅灰色的马赛克瓷砖,小绿卸完妆,冲过澡,换上干净的葱绿色睡衣,敷上蓝洸的黑色海藻泥睡眠面膜。
蓝洸着柳黄色棉布睡裙,戴浅粉色睡帽与眼罩。小绿看到蓝洸这样,突然扑哧笑了出来,说:“哈哈,你这样子真是滑稽。我被你搞糊涂了,一会儿冷艳,一会儿可爱。”
“呵呵。有吗?”蓝洸心里突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
关灯。一片漆黑。她们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小绿划破沉默的黑网问道:“有男友么?”
“没。”蓝洸说。接着她提议睡不着的话,就放一张唱片听。问小绿喜欢听什么,白色迪拜风格的唱片架上有肖邦、贝多芬、巴赫、爵士、摇滚、雷鬼、京剧、昆曲……
小绿口齿清历地说:“竟然有这么多唱片,那就昆曲,每晚打鼓,对摇滚都麻木了。听听戏,有意思。告诉我在哪块儿,我去找。”
蓝洸开灯,用手指着唱机和旁边的唱片架说:“在那边,你慢慢挑。”
小绿像一只敏捷的淡棕色的松鼠,蹦到杏黄色意大利唱机前,从旁边的架子上挑了一张昆曲唱片《黄花瘦》,放进唱机,咂嘴晃脑,喜不自禁。旋即又蹦回床上与蓝洸一并躺下。
小绿仅有的一年大学生活也是癫狂放恣的,剃光头、染全紫色、烫英式羊毛卷。经常翘课。黑黢黢的午夜,翻爬女生宿舍奇高的大铁门,又与女同学跑去校门口的通宵小吃摊,喝海带排骨汤,喝完又一起在南方小城那充溢桂花香气的街巷喧笑远足。
那时小绿还在当地的武馆学跆拳道,结识金融系学拳击的北京男生,拜他为大哥。在学校上课时,她后座的一个怯懦眼镜男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她便告知结拜大哥。不消几日,大哥便集结了一群爱打架的男生,有北京的,也有新疆的,他们堵在男生宿舍的窄小楼梯口,待他经过便蜂拥而上群殴他,眼镜男被打倒在地,颓丧不堪,最后小绿华丽登场,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踩碎他的眼镜,作为此次战事的华美收梢。
峥比小绿高一届,在校内成立了一个摇滚乐队,在校园里贴出广告,收低廉学费教吉他。小绿与女同学报了名,和其他学生一起,围坐在图书馆后面的绿色草坪上,上吉他课。
她的大眼睛无比触目,四目相接时,峥迅疾低下头,脸颊涨红,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后来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去图书馆看书、看电影、逛街。
小绿一个电话,峥随叫随到。又替她抄写马哲和政经作业。向同学借钱,陪她去吃哈根达斯。陪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南方小城的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走。
峥每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小绿。一次吵架,晚上,下暴雨,峥怎么求,小绿都不理他。峥便在女生宿舍楼下彻夜等她,而小绿竟把空的啤酒易拉罐从宿舍窗口无情地掷出去,让他去死……
小绿的乖戾令人费解,但到底发端于何处,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童年阴影所致,依稀记得很小时候,是在父母的争吵中度日,但这争吵也并未持续多久,在她读初中时,父母因为一场车祸去世,此后奶奶一人将她带大……
小绿听着昆曲,在床上翘着一条腿,打着节奏,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起自己以前的事。她又揶揄地轻松说道:“你是不知道,以前我很傻的,别人说什么我都信,后来吃了几次亏,终于明白了,现在真是像释迦牟尼一样,大彻大悟了。”
蓝洸再次被小绿的话逗得笑出来。阴郁的房间似乎划过一道银色亮光,那是远古时期晦暗夜空中的白色闪电,攸忽飞逝。旧时南国戏文里的《黄花瘦》,在意大利唱机里娇腔婉转,恰是她那惨淡电影的极佳配乐。她在这片新鲜的黑暗中,也开始为小绿讲述她过往的吉光片羽。
她说,研究生毕业后,她曾有一个恋人。但他们的感情也很稀薄,男子去了美国后便与她终结了。他叫凯文,是清华大学的生物学博士,来上海交大作学术交流,和蓝洸的远房表舅同室办公。
蓝洸读教育技术学硕士专业。毕业后,这张看似醒目的文凭也未能救拔她,负担不起静安寺附近昂贵的房租,依然落拓,手头拮据。她那艳美的青春笼罩在穷困和抑郁交织的黑网里。
起先住在地下室,后来搬到表舅在交大附近对外出租的三室两厅。小房间的墙壁上白灰已脱落,公共马桶散发刺鼻味道,同住的是一个男设计师、两个年轻女白领。
夏日午后,天光沉郁,校园的小路上撒下法国梧桐斑驳的光影,蓝洸去表舅办公室上网查资料,凯文也在。他善意微笑,发出有教养的声音,说,你好。
你好。蓝洸低声回应,视线迅速避开。
凯文穿洁净的蓝白格子棉布衬衫,牛仔裤和白球鞋已被清洗的褪色,却十分洁净,身形高大结实,目光中有冷峻而温柔的意味,像法国画家塞尚的《穿红背心的男孩》,俊美忧郁,虽不再看他,但蓝洸内中莫名触动,她不知道,凯文其实和她一样,心里惊动。
蓝洸那时已开始写东西,但自己没有电脑,需要每天去表舅的办公室用电脑。
凯文撰写博士毕业论文,需要上网搜集资料,因此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
十平米的办公室里有了某种莫名的暗涌,流动的,有希望的光。他们是高学历中十分稀少的俊美青年,都有着清澈的大眼。凯文先爱上蓝洸,蓝洸渐渐也对这份顺理成章的爱坦然顺受。她在办公室写东西经常到很晚,凯文会送她回去,后来,水到渠成地,他们开始一起生活。
蓝洸不想让表舅知道她有男朋友,因此男设计师自愿作她的情报人员,表舅何时来房子收房租或者检查水电线路,男设计师便提前发短信告诉她。
“房东下午要来,让你男朋友先躲一下。”设计师听到蓝洸在公用厨房间接水,便迅速开门,向她透露这一消息。
“谢谢。”蓝洸脸颊绯红,低声说到。
一次,寒冬的夜晚,得到线报,表舅要来,凯文跑下楼梯,躲在梧桐树后,表舅收取每户的房租后便离开了。凯文还没收到蓝洸要他上楼来的短信。设计师却终于像抓住机会似的,找话题同蓝洸聊天。
蓝洸不会拒绝人,因此未剪断话茬,凯文回来时,已快冻僵。嘴里咕哝了一句像是埋怨的话,便不再出声。
是晚,窗外月华如练,破旧玻璃窗格里映着夜空中的簇簇烟火,紫色、绿色、金色、粉色、蓝色……是谁家得着了喜事,在庆祝吧。
墙上白灰剥落,落在他们稀薄的肉身上,冰冻的夜也在黑暗中递进着,消逝着。
翌晨,凯文起很早为她准备早餐,用电饭锅煮牛奶麦片粥。中午,他们在交大的留学生食堂里吃午餐。凯文体贴周到,让蓝洸坐在座位上等,他用饭卡在窗口买番茄牛肉羹、云南过桥米线、铁锅炖土鸡……
春日,小区楼下的桃花绽开累累花枝。凯文要远赴波士顿的哈佛大学交流,需一年。
他说:“回国后,我会留在清华任教,届时校方会分房子给我,我们就结婚,你在北京继续写你的小说,或者教英语也行。”
蓝洸说:“好。我等你。”
凯文很快去了美国。
一个月后,他们用MSN视频。凯文坦白说,已和一个白人女子在一起,对方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金融博士。因为哈佛与麻省毗邻,他们得以在两校联谊会上认识。
“好。”蓝光又在屏幕上打出一个微笑。
视频里两个人表情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凯文说,这里有严重的种族歧视,他很孤独,希望被人爱,渴慕异性的温度。蓝洸默默听着,再不知道说什么。
关掉视频。他们的路途宣告终结。
蓝洸坐在淡紫色床边,听贝多芬的《悲怆》,眺望窗外,怃然默思。胸中积郁却流不出泪,眼神萧疏。
晦暗的粉墙上挂一幅油画,是蓝洸在美院门口的书摊上淘的,很便宜的复制品,维米尔的《读书少女》。少女侧身端坐在古典扶手椅上,右手捧着摊开的白色书本,挽着发髻的头略微低下,神情端然。眼目单纯,专注阅读。金黄色的洛可可时代的衣裙,折射出缕缕微光,她的世界是没有苍凉的荒地的。
……
听完蓝洸说话,小绿表情复杂,只觉眼前这个单薄的女子举止脱俗,没有烟火气,与她平素所接触的女子全然两样,却也同自己一样,内心有累累伤痕,不免抱紧她,互相取暖。
“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死了。”蓝洸感受到了小绿的温度,又轻描淡写地说。她丝毫不设防,在架子鼓女郎面前,没缘由的。平时鲜少开口,今日却不同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鼓手仅与她认识不到24小时,却令她感到一种自然的亲切,她打算一吐心中的不快。
小绿在黑暗中瞪大瞳孔,像专注盯视着白色毛线的小黑猫,示意蓝洸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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