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琴韵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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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又是一个黄昏。

    晕染的,暧昧的,仲夏的黄昏。

    上海微醺的黄昏,像旧时暗淡发黄的中国画,那一千年前神秘静谧的古代。

    灰蓝色裹着柠檬黄与土黄,织了一角绮丽的天空,悬挂在落地窗格里,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艳丽、诡异。

    空调居然不适时宜地坏了。高层公寓异常闷热。身体仿佛要融化,和腹中的胎儿一同被融掉算了。融到那滚烫的、凄惶的暮色中。

    她在电脑前吃力地打字。身体滞重。她怀孕了。八个月零六天。是沈清沣唯一的骨肉。

    她是苏蓝洸。职业写作者。作品曾被知名导演相中,搬上大银幕,名噪一时。

    她在左侧鬓角插戴一只鲜黄色的花朵。芳馨透鼻。她素喜在氤氲的香气中写东西。

    写作,如同热恋。这是她的论调。

    在她那支离阴暗的生命里,在无数个企图自杀的暗夜里,她的躯体与灵魂伫立在疯狂的崖边,黑色的,冰冷的,具有死神的质地。

    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自我损伤,她已泥足深陷。

    她的黑暗累万盈千,多如尘土,聚如海沙。

    她时常自我调侃说,她整个命途如同塞尚的油画《痛苦》。

    像很多写作者一样,她有抑郁症。当她感到自己如泰坦尼克号一样快要沉入暗黑海底时,是写作召唤她,给她光和热。

    不写作,她可能随时会崩塌吧。每日起早落夜,一想到要处理小说文稿,内中便升腾出热恋般的狂喜。

    写作带给她的幸福感,如同浸泡在迷狂的烈火烹油般的热恋中。

    对她而言,写作是熬煎的亦是摇悦的。

    曾一度写不出一个字,沦为过气女作家。那段时期,她为省汽油钱,不开车,转而乘坐公共交通穿梭于街市,旧车静卧在地下车库,已落满厚厚灰尘。

    不过蓝洸也不是没有能娓娓洒洒、挥毫千言的时候,生活亦得以暂时摆脱窘境,华丽起来。

    她走到哪儿写到哪儿。在寓所、咖啡馆、旅馆、飞机上,也在皱巴巴的香烟盒的锡纸上。

    她一度很是迷恋杜拉斯。

    杜拉斯走到哪都带着自己那部旧打字机。

    苏蓝洸走到哪都带着自己这台旧笔记本电脑,时常边看word文档边进食。

    她也弹琴。琴弹得不错。但最近因为总是一个人,弹琴常令她不安。她轻易不去招惹它。

    白色蕾丝布盖在黑色三角钢琴上,已积满灰色的尘埃,在太阳的折射光线里,像一层皑皑白雪。

    她尤其怕惧弹“海晏河清”。也许,她是怕想起清沣吧。

    这首曲子是蓝洸即兴弹奏,清沣,也就是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父亲,取的名字。

    简易的C大调,五个乐句,循环往复,低音递进至高音。高音周流至低音。

    它是一条暗涌的海流,与她那苍茫的、靛蓝色的流年隶属同一质地,九曲回肠,百转千折。

    每至高音,似有粉白花瓣绽裂,花影如潮,火树星桥,芳菲满堂,像来到莺歌燕舞的所在。但她却心脏辣疼,想哭却始终哭不出来。

    她似能听到心脏支离断裂的声响,但空灵激越的琴声湮没了它们。

    有时,凉风怆凄的夜晚,她穿绣着古典碎花的淡绿相间的织锦缎宽松旗袍,戴黑色墨镜,坐在窗口,款按琴键,心底抽搐。

    腹中的孩子是否能听懂他那单弱哀苦的母亲的琴声?

    因为现在是一个人睡,那张床显得更大、更冷了,所以她不睡床,总在沙发上铺淡紫色棉布褥单,对付着睡。怀孕也是如此。

    这晚凌晨三点,许是空调坏了,空气闷热吧,又失眠了。。她打开杏黄色意大利旧唱机,坐在木地板上,吃力地挺起小腹,静默听“海晏河清”,那萧黯的录音,一遍又一遍,像酸性化学液体,不住腐蚀刺激她的心。

    情绪低徊,她抽出烟点上,眼睛里不时有晶莹液体徘徊。

    未开灯,黑暗中,只有唱机与香烟羸弱的灯火在攸忽明灭。眼眸里的晶莹液体也随之在香烟的紫色烟雾里幽微明灭。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会不停抽烟。

    因为害怕流泪。不停抽烟便能抑制住眼泪不往下流。

    她暗自慨叹,她的命途如星夜的云旗般周流曲折,坑坑洼洼,时低时昂。这次,她毫不怀疑自己的结论:我将永远是阴惨离奇电影的女主角。

    但旋即她又揶揄地想:“某种意义上,也许这电影暴烈面的背后又隐藏着一种错综回环之美吧。”她决计在她的错综回环之美的生之地图上悲怆而清淡地向前奔走着。

    在“海晏河清”奏出的风景如画的世界里,她如同浸泡在冒着白气的碧绿色的欢爱的温汤里,内中怫郁蔽雍之气得到空前疏泄。

    第一次听蓝洸弹“海晏河清”,清沣说:“仿佛来到海晏河清、天高水远的所在,一轮明月,繁星列天,小船梳织往来,烟雨楼高,波光潋滟、幽雅清旷,夜空中,流萤明灭万点,花火飞簇而下。”

    他旋即又接着说:“不如就叫‘海晏河清’吧。”

    她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欢喜起来。忙抢着说:“不错不错,想不到你脑瓜真是好使。不如你不要研究什么恼人的锡矿了,转行当作家吧。我会毫不吝啬分你一碗粥的。”

    清沣听到她的盛赞,不觉神采飞扬起来,在她额头重重吻了一口。为蓝洸如此喜欢这名字,也为自己又发现自己一项卓越才能而激动不已。

    可是,清沣终于还是弃她而去,徒留她孤身蹁跹至这海晏河清的所在,却已挤不出眼泪了,又苍凉地牵了牵嘴角。

    “呵,一切不过如此了。”她想。吸完最后一支烟,她在水晶烟灰缸里掀灭烟蒂。

    钢琴的录音仍在旧唱机里继续播放。那琴音仿佛会说话,诉说自己旧时的电影。

    它对蓝洸说:“其实,我也有阴翳的黑色团块,只是,且慢莫急,跳着世界上最慢的探戈,飞杭越海,负浪踏水,抵达这海晏河清的所在。如今,我已能明心见性、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听着它的低吟浅唱。苏蓝洸砰訇的心缓慢沉潜下来,如诺亚潮水退却般,安谧静默。

    听完最后一遍,她关掉唱机,掀开电脑,敲出新的文字。

    空落的客厅里,光线昏暗。樱桃木地板上,夕阳透过薄纱窗帘,投射进来几缕斑驳的光影。白色印度细麻桌布污渍斑斑,平铺在欧式雕花木几上,有咖啡渍、烟头烫的小洞,吃意大利面时盘底粘的油渍。茶几上堆放书籍、水果、咖啡杯、烟灰缸、粉色贴纸和各式手写笔,全然失掉章法。

    斜阳褪去,上海罩在黑夜那肥大的黑斗篷里。持续打字,手指酸痛。蓝洸左手撑腰,右手护着隆起腹部,缓缓起身跺到落地窗前。

    公寓楼下,便是如火如荼的夜上海。对面长街上,人群熙攘,络绎不绝,有咖啡馆、西餐厅、超市、水果摊,以及闪烁的霓虹……

    这一切图景蓝洸都早已烂熟于心。只不过,看景的人只剩她自己。不免对景怀人,风物依然,但所爱之人却先离开了。

    那时,清沣开始住在这儿。在落地窗前,他们偎着,凭窗远眺,软语温存。傍晚,徐风飘进来,空气里荡溢着他身上古龙水的清淡香味。

    “婚礼定在下个月,好么。”清沣搂着蓝洸,吹气似的,在她耳廓喃到。

    “嗳。”蓝洸应道,也吹气似的,瞳孔里有白玉般温润的光芒。

    他们站在夕阳的鎏金里,看天上流霞,像两尊镀金的希腊神殿的雕塑,坚定而温暖。

    那晚临睡前,蓝洸终于将《浮生六记》剩下的部分读完。

    她梦见月老。老人“一手挽着红色丝带,一手携着拐杖,杖上悬着姻缘薄,童颜鹤发,驰逐于非烟非雾中。”和书里说的一样。

    她又梦见,她头戴凤冠霞帔,珠翠满头、金玉满身,坐在铺满芍药与蔷薇的猩红色床幔边,在那洞房花烛的美好光影里,默默等待清沣。

    梦里,她等到天亮,也没等到他。她的面前只余留一抹灰色的太阳光,孤光徘徊,反射着她那阴翳萧瑟的面孔。华美珠帘头饰下,她的心直往下沉。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婚礼应该够气派吧。

    但这意外到底还是出了。

    清沣本该是她惨淡命运的转捩点,是一支粉红色荧光笔,涂亮她飘零萧索的生活,可她还是失去他了。

    那莹莹发光的幻灭的色彩最终未能一显身手。蓝洸整个人的颜色重又黯淡下来,变成一幅全黑油画。就如同清沣不曾在这苍凉的俗世存活过,不曾照耀过她。他像灰暗云层里的一只鸟,惊鸿一瞥,在她生命中攸忽掠过。

    蓝洸有时问自己:“我是否真正持有过他?”

    就这样跳下去,会怎样。她冷漠地垂看上海沸腾的夜色,脑际陡然浮上一丝黑色的疯狂念头。

    她俯视窗外夜色,仿佛已看到自己挺着大肚子,以优美的自由落体的风姿向下坠落,像发生故障的飞机,啪,机毁人亡,尸横街心,脑浆崩裂,地上立刻多出一摊血,那辛辣的红色,人们驻足围观,品头论足,慨叹挺胸凸肚的她及未出世的婴孩……

    那婴孩未及出世,却在母亲的子宫里先做了一回群众的焦点,他很愉快。但这摇悦的花火会瞬间熄灭,徒留一片萧萧灰烬。

    蓦地,孩子在母亲子宫里踢了一脚,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方才回转意识,拉上白色薄莎帘幔,回转至依然旷寄的客厅。

    她点上一支瘦长香烟,躺到维多利亚红色沙发里,盯视天花板,静默思量。

    她知道怀孕不能抽烟,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的生命此刻仿佛只能依傍香烟才能维系。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但她此刻能做到的底线只有好好活着,不再产生不好的想法,并把孩子生下来,抚养其长大成人。

    意大利球形水晶吊灯在黑暗中熠熠闪光,散金碎玉。她躺在沙发上抽烟,看着那碎光,觉得很美,像在一座水晶宫殿里。

    她不想破坏这美景,没有去开灯。

    她临摹的略显笨拙的《星夜》仍安静地挂在红色欧式壁纸上。那黑色大树足足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一,就在左侧,直通到蓝黄相间的星河中,它在它的星夜中盯视着它这颓唐的女主人。

    隆起的腹部藏在白蕾丝棉布裙下,像浩瀚草原上的蒙古包,突兀的白色,蓝洸的四肢被映衬得益发枯瘦。

    胸前沟壑依然平板如昔。怀孕并未使它丰腴起来。平躺时形同虚设。但蓝洸已全然忽略,并没有要靠神奇饮食丰胸的想法,甚至觉得无聊可笑。

    “它们真是单弱柔荑,像裸粉色花朵,在初春的日影里摇曳着。”清沣曾偎在她胸口,如此赞美过它们。

    清沣平素鲜少像吟游诗人这般咳珠唾玉,讨她欢心。

    他死后,蓝洸不是没有梦见过他的。

    她梦见过他们是一对蒙古族夫妻,穿艳丽的蒙古族织锦缎棉袍,清沣穿蓝色,她穿粉红色,衣服上有禽鱼鸟兽精美刺绣,他们都戴着华贵首饰,玛瑙、翡翠、珊瑚、珍珠,富足祥和。

    白色帐子里有架婴儿吊床,红光熠熠的佛台清晰地出现在梦里。

    蓝洸编着繁复错节的发辫。清沣怀抱婴孩,嘴里哼着蒙古小调。

    蓝洸正在准备一家人的晚餐。空气里充斥浓郁骆驼肉和羊肉的味道。热气腾腾的奶茶温在铁炉子上。

    蓝洸觉得他们以后的生活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但她的梦,终成空。

    去冬,她初初怀孕便飞到纽约。那时新书要在美国发售。

    “如果痛到无法呼吸,就在华尔街的露天咖啡馆,喝杯咖啡,被流弹射中吧。”

    这是蓝洸去纽约前产生的念头。她想她的痛已到了不堪忍受的尽头。

    清沣留下一台旧宾利给她。可每天看到它,她都会睹物思人,便去汽车美容行把车全部换了白漆。旧宾利车像通体涂着新鲜牛奶,在太阳里闪耀光芒。

    那天,她开着刚换了漆的车回到公寓,翻开笔记簿,打算给清沣写封信。

    开头是这样的:清沣,你好么,在那和风拂拂的纯白世界?

    接着,她写道:

    我开着你的黑色宾利穿过无数暗夜。你死后,我用锡罐里残留的白色油彩足足涂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把它变成白色。

    这台车,到我手里成了一辆破败的二手车。如今,你如一艘沉没千年的船,在海底山脊上搁浅。我们的相恋,是一场殊遇,更是一场陷入泥沼的歧恋。没有路途可供抵达。

    今日,早餐内容照旧如常,带核桃坚果的黑麦面包,橄榄油,黑咖……

    坚持你的习惯让我觉得温度依旧安在。

    有时候,我想起我们曾驱车去长满棕榈树的海滩,狂风肆虐,我们接吻,然后分享一支我常抽的香烟。

    此刻,你已遁于无形,而我决定纵身投向烈焰城池。

    我皮肤表层仍残留你手指划过的炽烈触感,我的手臂新刺了刺青。一具瞳孔哀愁的骷髅头像在我手臂赫然。

    但,那只是我的想象。你知道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刺。我怕疼。你知道的。呵。

    我驾驶着这辆破损宾利,癫狂疯魔,在路面狂奔,几欲撞到沿途车辆和行人,一辆红色玛莎拉蒂车窗里探出一只狰狞的光头,他冲我大骂,说我找死。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他又骂我是神经病。

    清沣,我竟如此挂恋你。

    呵,你挨了一个枪子,便一命呜呼了。你肉身泯灭,我却依然爱你,亘古不变。

    中午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进食,你说过,吃多了,人会停止思考。

    我驱车前往我们曾去的那家叫古美的艺术书店,买了一张碟片,还买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已经忘却曾经读它的内容,再买回来,重新阅读,以纪念你。

    还有啊,亲爱的,呵,你知道么?我现在开始说脏话了,俨然一副暴发户的彪悍妻子的模样,我发现粗俗的语言能遮盖住我内心的凄怆和不安。比如,我开车穿过街市时,看到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扯他的妻子,她妻子发出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我陡然升起一股怒火,迅速停车,放下车窗骂他道:“你他妈还是人吗?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那个男人回敬我一句:“你他妈给老子闪开,开辆破宾利有什么了不起?信不信我现在就砸了它?”

    我心里其实很怕,但我佯装更加勇猛地说:“你砸下试试。我立马报警信不信?”

    这时,巡逻的警察终于出现,喝斥了那名暴徒,替我解了围,我的心才安全着陆,赶紧回来写信告诉你。你一定会笑我吧。呵呵。看来我的脏话水平还得勤加练习才行。

    清沣,芍药是注定要被滃染和捣碎的花朵。那就是我。

    我现在喝着烈性酒,又点上一支烟。

    独自饮茶。明月光,普洱,茉莉。

    这个月底,我要去一趟台北,谈新小说发行的事。你送我的澳门点心,还在白色瓷器里,想必早已发霉了吧,可我不会去看的。

    唱机里此刻在唱一出旧时南国的折子戏。你还记得吗?在西班牙海滩的时候,你对我微笑,我窥见你清润眉眼间隐匿的哀伤。我亦深爱你的哀伤。我是苏蓝洸,我愿为你,寂寞至死。

    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没有你的日子,以前或以后,我所穿过的都是一场靛蓝色的流年。是否会有其他颜色添加进来,我不知道。

    好了,你什么都已洞烛。

    信写好了。足有六页半。蓝洸并不打算撕下来烧掉它。只是写完后,合上笔记簿,放回书架。转身去厨房间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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