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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瘫坐在沙发椅上，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
寻常网吧批量采购的动圈式耳机虽然廉价，但旧式的封闭结构隔音效果极佳。反正，他只需要这个布满乌黑手印的玩意能隔绝周围的喧闹而已，就像普通的耳罩。
人满为患，烟雾缭绕，成排的电脑，嘈杂的环境。作为违规私设在高层建筑地下室里的一个普通的小网吧，从诞生至今，它似乎都维持着一种常态化的混乱。
但目前的混乱并不是常态。
眼镜腿硌得颞骨乳突越来越疼，于是他挪了挪耳机的位置，但外部世界——痛苦的呻吟、忧伤的哭泣、不安的低语——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拥挤的隔间过道上坐满了各种年龄、各种背景的人。若生活照旧，大多数都不会与这种证照不全的低端娱乐场所产生什么供求关系，也不会与彼此产生什么生活上的联系，他们会找到千百种排遣空虚的方式，更健康或更纵欲，更高端且更昂贵。
“…你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磐石。你掌管我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
来自旁边机位，戴着恶俗金耳环的中年妇女在低声念着长篇的祈祷词。她跪坐在地上，深深的俯下身子，手里攥着胸口垂下的十字架挂饰，却因整个人滑稽的缩在电脑桌下面而完全感受不到虔诚和神圣。
“…谢谢你赐给我救恩的头盔，我在你儿子里的身分是安全的。没有任何事能使我与你的爱隔绝。谢谢你赦免并洁净我的罪…”
在神叨叨的教徒身边偷懒还是履行职责？他又看了一眼不可能显示任何画面的黑幕，决定选择后者，于是抱着冲锋枪离开座位，迈着轻轻的步子开始巡视。
他经过一排排机位。有些人抬起头来，盯着他身上的迷彩服、和手里的枪，眼神有些复杂，他读不懂，于是习惯性的晃了晃胳膊上的“中国民兵”臂章。
不过更多人的则是木讷的盯着对面漆黑的屏幕，握着再不会响起的手机，也有人盯着膝盖，甚或是什么也没有的墙壁。这个临时团体中里唯一的共同点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和焦躁忐忑。
有些人在此时此刻比较显眼。后面的雅座被因热心和救护技能而获得影响力的幸存者设置成了医护站。他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围着这里情况最严重的伤员，正在用有些专业却模样又显然不太熟练的针法缝合一条至少有小腿长短的切割伤。一个老太太在旁指点着这场手术作业，手浸在冒着蒸汽的盆里清洗着手术钳。
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已经被厚重的混凝土包钢防爆门封死了，没有点体力是很难扳动只设在内部的重型转盘解锁门闩。而且大多数避难者都集中在条件较好的网吧不肯再挪动半步，所以这里虽然非常重要，却根本不设岗哨。如果谁有能力从外部突破防爆门，那单凭十几个民兵和预备役人员和一些老旧的库存轻武器，也没什么可能阻止对方侵入。但这里也有个通风道，所以有些控制不住烟瘾的人也会被要求只能在此地吞云吐雾。
沮丧不可避免的涌了出来：他和这里所有幸存者的人生——无论是从前的还是未来的——仿佛已经跟网吧里所有的电脑一起，被发生在远方市区中的聚变反应释放出的庞大能量，烧成了徒具形体的残骸。
对年轻的民兵来说，这个预感着实让人害怕。他就这么愣愣的停在手术区旁，强烈的恐惧情绪使心脏剧烈跳动，像是在用胸腔打鼓一样。
直到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攥住了他的枪管，将整条枪从反应迟缓的手掌里一把拽走。然后另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民兵的肩膀，
“张儿，刺刀折起来，别在这儿吓唬人。还有，枪得握紧，真被谁抢走了乱搂火的话，在这多人挤在一起的地方可就要出大事儿了。”
穿着同样制服——但佩戴了不一样的银色一毛二领的方脸汉子熟练地收起56式枪管下固定三棱折叠刺刀，把这支烤蓝磨光的旧式自动枪还给了他。然后从胸口的弹匣包里抽出一支中南海，也递了过去。
“对不起啊尹哥，刚才走神儿了…”
民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枪带从左肩挪到了右肩，腾出手掏出了干瘪的烟盒，抽出一跟递给对方点燃军用火柴。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抽上烟，刚刚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民兵深吸了一口，仿佛放松了一些。
方脸汉子沉默不语，两口烟之间的间隙却似乎变短了。这个预备役中尉跟他之前住在同一个小区，也是他的教官，在三级战备那会儿和一些退伍兵一起被首批动员，并被任命为这支社区普通民兵排的排长。按照预案，这时尹排长本该已前往某支预备役部队集结点，然后接受补充兵员再整编后，成为某支新编现役部队的政工干部。
不过在核子火焰舔舐了三千里神州之后，在青年政治学院毕业后登记的预备役中尉尹鲧暂时只能在防空洞里用他的专业知识做好年龄相仿、应届毕业就待业在家的宅男民兵张圭翼的思想工作，以此为祖国服务了。
“没关系，你现在的状态不好，我能理解。世界上亲历过‘原爆’的那代人已经死光了，谁都不比谁更有经验。但就是因为没有经验，严格遵守条例和操典才最能保障每个人的安全，因为条例和操典本身都是经验和科学的结晶。”
尹鲧掏出手枪卸掉子弹，右臂伸平，眯着眼瞄准附近一根承重柱上昏暗的应急灯。
“现在我们每个人的担子都比较重，谁叫我们自己选了这条路呢？”
中尉用空着的左手拍了拍张圭翼的民兵臂章。
“艹，这54的准星都快磨没了。张儿，跟我去找找工具箱，我得把照门缺口和击锤锉一锉。”
在物业的工程部里有个设施齐全的工具间，从卡尺到多功能工具机应有尽有。不过中尉和民兵两人谁都不是工科出身，他们只好选认识的或者窥外观知功能的工具来用，好在锉缺口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只需要耐心、谨慎和一定的力量。
“别看枪老，这钢口还挺结实。”
尹鲧把卸下来的套筒夹在台虎钳上。因为不知道怎么找直线，只好在前面夹上个外径差不多的小电筒，靠准星的投影来判断。
“其实队伍里还有小李，现在的精神状态比你可糟多了。这儿没啥事儿了，你去把他叫过来就回去吧，我还得跟他谈谈心。”
在张圭翼的回忆里，确实有个体型偏胖的李姓民兵。应该说，印象深刻。
那时一年多前，他刚大学毕业，因为工作还没着落而搬到这个比较繁华又意外便宜的社区时，就在邻里聊天时听到过李胖子的存在。那是一位标准的尼特族——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据说这个即将而立之年的胖子在大学里遭到了霸凌后，就很少出门，只是偶尔和父母一起去超市采购，或者跟家人吵架后跑去上网时才会看见他走出室外。
而张圭翼少数几次目击到李胖子时，总是见他穿着肥大的运动服和帽衫，敞开的前襟里总是印在汗衫上的《魔法少女小圆》动漫形象——鹿目圆香。正是这个圆脸形象符号被李姓尼特的肚子撑得又宽了不少，让知道这个角色有着“魔法少女小圆脸”称号的张圭翼觉得莫名喜感、牢牢的印在了大脑皮层上。
张圭翼也记得在居委会协助民兵登记工作时，亲眼到李家父母送来儿子来登记。
“我们就是想让儿子来跟着大伙一起训练训练。这北医六院的大夫说啊，得让他多参加参加社会活动，最好是什么…哦，团队协作的活动。我看民兵挺好，这会儿国家也有需要，也给他个机会给社会做点贡献嘛。”
五十来岁就头发花白的李家妈妈拉着居委会主任的手说完，又拉着儿子来到抱着文件夹的张圭翼面前。
“小伙子啊，以后我家李晓就跟你是战友啦，平时请一定要多帮助他进步啊！晓儿啊，赶紧跟人家打声招呼！”
想起他那打招呼时的姿势就是拘谨的伸长脖子向前探一下头。张圭翼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心情因为这点小事轻松了不少，于是答应着。
“尹哥，让他守着那些吃的管分配是不是有点冒险啊，保不齐全都被他偷吃没了啊。”
“别瞧不起人家，不是他带着找发电机室和应急机井，咱们谁能在这无视规定胡来的物业私搭乱建里发现这些救命的设备？我的告诉他，等跟组织恢复联系后一定会给他报三等…”
一声枪响打断了闲谈。尹鲧就扔下锉刀，看了一眼一时半会装不好的手枪，果断拎了张圭翼的枪冲了出去。民兵愣了一下，也赶紧跟着跑了起来。
“开枪了啊！是不是敌人打进来了啊！”“解放军同志你们快去看看啊！”“赶紧投降吧打不过的！”“Don’tshootme！我的当兵的不是！Thiswaysir！”
网吧里已经一片混乱，之前失魂落魄的幸存者们被枪声激活为惊弓之鸟，四处瞎逃、乱喊乱叫。外围几个端着枪的民兵也慌了神儿，像没头苍蝇一样左瞄右瞄。张圭翼在门边观望，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加入这巫婆之锅。他觉得若要在此时学影视作品里那样对着天花板开枪，肯定不会产生什么特殊的镇定效果。
预备役中尉似乎早就明白这点，只是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就直奔网吧入口旁的一个小型房间，被网吧用作库房，枪声是从那里传来的，硫化合物的味道从里面蔓延到走廊上。
两人冲到门口，然后露出了不同的表情：尹鲧面色铁青，双目圆睁，瞪着里面；张圭翼嘴巴微张，下巴抽搐，好像正在用下颌骨筛糠。
李晓庞大的尸体倒在被砸翻的货架上，后脑不见了，血水混着脑浆汩汩流淌着，右手大拇指还套在冲锋枪的扳机护圈里。
民兵颤抖的跪在战友的尸体旁边，低头发现自己的膝盖压住了一张照片，上面只粘了几滴红点，是李家三口人的合影。
中尉顺着尸体倒下的反方看过去，成箱的方便面被打开，内容的桶装面和其他食物一起被分成大小两堆，还有本子、笔、计算器摆在旁边，好像胖子在决定吞枪自戮之前正在做着统计。其他货架也被粗暴的搜索了一番，键盘鼠标之类的消耗器材扔了一地。
于是尹鲧一下就明白了，异常平静的说出了真相。
“他发现我们没吃的了…”
这些桶装泡面和零食看似挺多，但满足近五十来人的生活远远不够。在联络上救援之前，食物已经消耗殆尽了。对一个敏感脆弱、经常考暴饮暴食来排遣苦闷的大男孩来说，这足以使他绝望。
里边的混乱渐渐平复了。仍不肯放心的人们决定走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围着库房门口，围观人群的规模正在扩大。
“粮食不…”
有个眼尖的人察觉到了不对劲，刚想喊出来，瞥到中尉的眼神后却硬收了嘴边的话，看着那个军官扎斜跨皮带的人一手抓着枪，另一手拎起地上尸体的领子，拖着走回网吧里。围观人群立刻跟着尹鲧散去，他们非常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人群消失后，里面传来了一些女眷的尖叫。
张圭翼还跪在尸体倒下的地方，跪在散落一地的键盘鼠标上，他需要这些疼痛和刺激。
“请大家安静一下！”
政工干部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封闭空间里来回反射，形成了重重的回音。
“同志们，你们面前这个死人，以前是个啃父母棺材本的废物！现在是个啃人民血肉的蛀虫！他是个叛徒！“
”他私吞了属于大家的救命粮！为了维护军纪、以及大家的生存权，我已亲手将他枪毙！”
“尹哥你在说什么啊！”
张圭翼冲进这场自他们退入地下后的第一次集会会场，看见李晓的尸体被绑在人字梯上放在网吧中央的吧台那儿。人们自然的围着示众的尸体——和旁边的演讲者，静静的——没有提问，也没有交头接耳——听着。张圭翼喊出抗议的时候，人群同样齐刷刷的看着他。
“民兵张圭翼，我以排长的身份命令你闭嘴。”
尹鲧盯着张圭翼的眼睛，没什么表情。
张圭翼哑然，看着李晓的尸体因受重力作用而低着头，很像是他生前和别人打招呼的方式，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滑稽。已经开始凝固的血液也改变了流向，从嘴里流出两条粘稠的血流此消彼长，滴下一滴需要2-3秒，落在堆满脂肪的肚子上，顺着鹿目圆香的眼睛向下流。
看上去就像圆神流下了血泪。
民兵张圭翼紧紧攥着李家合影，觉得之前那个预感已经得到了证实：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已经统统被比太阳还要热的瞬时高温，烧成连形骸都以不再具备的灰烬，成为了地表世界正如鹅毛天降的放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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