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京城,对于世子夫人与贺家那些陈年渊源,大家多少都听说过一些。
靖远侯府中的丫鬟仆妇们也不例外。
然而,能说清楚陆清容对贺家的态度究竟如何的人,恐怕就没几个了。
绿竹却是其中之一。
自小跟着陆清容一起长大,绿竹深知,她对贺家的情感,并非旁人那些各式各样的猜测。
诸如愤恚、怨怼,甚至是仇恨报复之心,那是全然没有的。
在世子夫人心中,贺府上下所有人,就像是路人一般的存在,从不曾对其多加关注,也不会刻意避讳。
就像当初贺府办堂会之时,世子夫人见推辞不掉,亦不会过分针对,而是自然而然地跟着吴夫人登门赴宴……
忽视归忽视,但绿竹总觉得陆清容对他们似乎太过仁慈了些。这些年邱沐云和贺清宛母女二人,可是没少添乱,也不见世子夫人有什么动作。
故而,今日贺府遭遇如此凄惨的下场,还真说不准世子夫人的心境如何……
好在陆清容听了,依旧平静得很。
“原来贺府的事已经了结了!”陆清容像在自言自语,“皇上在他们的事上倒是毫不拖延……都谁要被流放?”
绿竹刚才已经打听过,此刻便如实道:“贺家的老太爷、大老爷和二老爷,还有十二岁以上的男丁,都要流放辽东。如今贺家的大老爷和家眷都在山西,皇上恩准在流放之前不用回京城了,直接于当地动身即可。一会儿路过此处的,应该只有贺老太爷和和二老爷他们。”
贺致远和贺楷……
陆清容在心里算了算,除了这父子俩人,贺府应该也没什么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了。
“那女眷呢,可还留在府中?”陆清容问道。
“女眷皆入贱籍,大部分要没入教坊为奴,贺家的大爷贺岚因为年纪尚小,也要跟着贺夫人她们一起去。至于贺府,今日就被封了。”绿竹打听得清清楚楚。
陆清容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想起贺家的一桩桩罪行,虽说参奏他们的起因颇显荒诞,但那些证据都是实打实的,如此处置,绝算不上冤枉。
只是听说邱沐云和贺清宛仍会留在京城,陆清容不由皱了皱眉。
很快她又觉出一点奇怪。
这些人全是罪有应得,但大都各有各的错处,皇上的发落难免太过一刀切了,只分了男女,其他就是同样的处罚了。
只因她并不知道,皇上最近的精神很是不济,根本没空多用心思在这些事上。
当那些参奏贺家的奏折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之时,皇上只是随意派了个人稍加核实,便有了结论。既然贺家一个好人都挑不出来,那就没什么可斟酌的了!
其实,皇帝当时的原话是“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后来还是常公公凭借多年对皇帝的了解,一句句提醒之下,才得到了“流放和没入教坊”的具体旨意……
陆清容突然又问:“就算流放,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吧,为何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看热闹的?”
绿竹则是越说越解气:“如果只是流放,的确不算什么热闹,但流放之前还要绕城游街的,据说这么些年都不多见呢!”
“这也是皇上的旨意?”
“那就不清楚了。”绿竹摇头,想起刚才百姓们提起贺家的事,各个都是兴致高涨,“现在连街边看热闹的人都在传,贺家之所以会被重判,是因为他们得罪的人是当今圣上……这游街的主意,说不定就是下面官员揣摩圣意的结果。”
陆清容不由对绿竹刮目相看。
没想到她竟能想到这一层。
感慨之余,陆清容不欲在此地久留。
正打算趁游街开始之前离开刑部门前这条街,偏巧此时,从街尾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两旁的人群逐渐躁动起来,立时就把这条本就不宽阔的街道堵了个严实。
行人尚能勉强通过,马车肯定是不行了。
靖远侯府的护卫见状,立刻纷纷上前,护送她们先登上马车。
即便一时无法离去,也总不能让世子夫人与看热闹的人群挤在一处。
陆清容安静坐于车中,一言不发,似乎完全不好奇外面的状况。
街上的混乱很快得到了控制。
当游街的队伍路过此处时,因有衙差在两旁维持秩序,反而空出一条路来。
就在马车正要行进之时,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既然来了,何须这般躲躲闪闪!”
声音格外响亮,沧桑之中带着满腔的忿恨,坐在车里的陆清容听得真切。
不知为何,她瞬间就感到,这是喊给自己听的。
靖远侯府的马车,还是很好认的,纵使她未曾露面,仍逃不过贺家人的眼睛。
陆清容索性撩帘下车。
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略显意外。
每每提起贺家,她最先想起来的还要算是贺楷,毕竟他算是自己来到大齐朝时比较先看见的人,当时的冷漠与那层转瞬即逝的父女关系相比,反差之大,显得尤为讽刺。
陆清容本以为,刚才那声应该就是他喊的。
但此刻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衣衫褴褛的贺楷搀扶着老态龙钟的贺致远,而前者满脸局促不安的神情,似乎还有阻拦劝说之意,后者却是一脸气愤,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看……
陆清容这才反应过来,喊话的是贺致远。
见到陆清容下车,贺致远忍不住又上前两步。
他这一走,陆清容才发现,就在贺致远和贺楷的左手上,绑着同一条锁链,与后面几个似是贺府管家的人串在一起,每个人只见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行走之时互相不受影响,但他向陆清容这边一来,立刻就牵动了后面的贺楷。
贺致远随即停下脚步,此刻他距离陆清容仍是一丈开外的距离。
只听他大声喊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丧门星,贺府当初跟你们母女断绝关系,都没能逃过厄运!”
短短一句话,既将当年之事颠倒了黑白,又连带着破了陆清容一身脏水。
“贺大人出言还是谨慎些好!”
一开始,陆清容只觉得可笑,但当贺致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尹屏茹的时候,陆清容突然就来了火气。
当年母亲在贺家受尽委屈,此刻被他们提及,竟是这般轻蔑态度!
尽管街道两旁的衙差认出了侯府的马车,一早就将围观的百姓阻挡开来,并未有什么人听到贺致远的大放厥词,当陆清容仍不打算轻易放过。
“贺大人可真是会给自己开脱!依照您刚才的意思,您为官之时那些渎职谋私的勾当,都是因为我们不成?!”
陆清容怒目以对,冷笑了一声:“收受贿银、官商勾结、德行有亏……哪一样不是证据确凿?难得贺大人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指责起别人!”
话音刚落,贺致远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刚才的表述的确有口不择言的成分,但究其内心,也当真觉得贺家这次的败落与靖远侯府尤其是陆清容不无干系!
贺家最近遭受的一连串打击,都是从贺清宛被皇上廷杖责罚之后才接踵而至的!而贺清宛被休回娘家以后,描述此事之时对陆清容极尽诋毁,贺家众人大都相信了她,贺致远也不例外。
此时面对陆清容,见她言之凿凿地数落出自己的罪行,立时更加确信了。
“世子夫人若与此事没有半分干系,如何这说话的口径竟与那些上折诬告之人一般无二?!”
贺致远继续发难,似乎对自己的看法格外坚信。
陆清容这才明白过来,他当真觉得是自己在背后捣了鬼……
似乎对贺致远的是非不分已经不再惊讶,她只把重点放在了那“诬告”二字上。
“诬告?”陆清容又是一声冷笑,“我倒真是佩服贺大人,在如此确凿的证据面前,还能这般大言不惭地狡辩!难道您的意思是……圣上冤枉了您?”
贺致远仿佛失了心智,一心打算抵赖到底。
面对陆清容的发问,他压抑着内心的狂躁,仍要反驳。
一直在旁边企图阻拦他的贺楷,生怕他这时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不再像刚才那般有所顾忌,而是直接上手,捂住了贺致远的嘴。
他的心境,与贺致远大不相同。
贺致远这次本就受了不小的刺激,再加上对陆清容偏见已深,同时又觉得贺府衰败已成定局,再无更多可失去的了,便变本加厉地什么解气就说什么。
贺楷却不这么想。
只因他知道,如若再得罪了靖远侯府,贺家还有更惨的可能……
与父亲相比,贺楷在京城的时间更长,又一直身处官场,远比父亲更了解靖远侯府是个怎样的存在。
即便此刻蒋轩身陷刑部,也是绝对不能轻易得罪的……更何况皇上还派了禇大人负责此案,偏帮之心昭然若揭。
而贺楷这个举动,着实让贺致远愣了一下。
没想到这个平素懦弱怕事的儿子,会突然做出这等不分尊卑的举动。
片刻过后,贺致远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甩开贺楷的手就要继续说。
贺楷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拦不住他了,连忙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陆清容下意识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贺楷身后不远处,竟然是邱沐云和贺清宛。
二人皆是一身粗布衣裳,同样被锁链绑住了手,正跟在后面缓慢行进。邱沐云上了年纪,脚下步伐明显沉重许多。贺清宛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定是之前那二十廷杖的缘故,让她现在走起路来还一跛一跛的……
她们不是不用流放吗?
陆清容登时满脸疑惑地朝绿竹看去。
绿竹见状,还以为是自己打听错了消息。
其实并没有。
邱沐云和贺清宛的确是不用流放的。今日会跟着一起游街,全是办差官员心血来潮所致,只因其当初没赶上参奏贺家的热潮,这次多拉些人游街,也算是变着法子献媚于圣上……
这时,眼看后面二人来不及上前帮着阻拦,贺楷正在暗道不好之际,负责带他们游街的衙差已经看不下去了。
虽说看热闹的百姓被驱赶至远处,但衙差们都听得真切,再也容不得这些罪臣继续对世子夫人出言不逊。为首的几名衙差当即用力拽了那条锁链,贺致远险些摔倒,再也无法继续站在陆清容面前,而是被迫前行而去。
由于女眷是用单独的铁链锁着,邱沐云和贺清宛并没有被立刻拽走。
邱沐云依旧挪着她沉重的步子,从陆清容面前缓缓而过。
自始至终,一直低着头,甚至都没敢直视。
曾几何时,她面对陆清容都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着实得意过很长一段时日,后来随着形势逐渐变化,她有过隐忍,也有过讨好……但时至今日,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陆清容了。
反倒是贺清宛,与她截然不同。
只见贺清宛腿脚虽不灵便,却是挺胸抬头,一脸坦然地望着陆清容。
陆清容本没有特别注意她,只是余光察觉她在注视着自己,方才回望过去。
走到身旁之时,贺清宛停下了脚步。
“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贺清宛的声音低沉至极,且带着一股狠劲儿,哪里还有昔日的半分柔弱之态!
倘若不是尽在眼前,陆清容甚至不相信这是出自贺清宛之口。
贺清宛始终盯着她:“从小我的运气就不如你……明明我是贺家的正牌小姐,而你不过是跟着娘亲改嫁的拖油瓶而已,凭什么老天对你如此眷顾,让你处处占先!凭什么你能轻松嫁入侯门,而我却始几次三番都得不到好的归宿……都是因为你!是你抢走了我的时运!”
陆清容不由哂笑:“你当初为何会嫁给宋世祥,之后为何来到侯府做妾,又为何被休回娘家?这里面有哪一次不是因为你心怀叵测,咎由自取?!就连贺府此时的境遇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还将一腔怨恨付诸于他人,当真是不可救药!”
“我倒要看看,你能好到哪里去!”贺清宛没有半分悔意,“当初是我眼拙,没有看出成嫔娘娘的身份,这才招来祸事,如今风水轮流转,还不是轮到了你们的世子爷头上!”
陆清容实在不想再跟她纠缠,只道:“那你就好好活着,等着看吧!”
说完,便不再理会,直接转身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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