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了,青奴,莫要再哭了,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你便给我留一些念想罢。”燕徽音轻声说,嘴角隐隐有殷红血丝渗出。
青奴哪里止得住眼泪,她已经忍耐的太久太久,“奴婢是给公子留了念想了,可莲生不留,又有何用?公子天人之姿,什么样的佳人找不到,偏偏、偏偏就——”
燕徽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而后又咳嗽起来,他咳的实在是太厉害了,看得贺莲房都为之揪心。然而他却毫不在乎自己所受到的伤痛折磨,一双乌黑真诚的眼睛定央央地凝视着贺莲房:“莲房,你若应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呀!”
“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我便会竭尽我所能,护着莲生的。”
燕徽音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片刻后,他略一沉吟,便命青奴将房内所有人等都撤出去,只留下贺莲房一人。天璇摇光本不乐意,可贺莲房坚持,她们也只能听令守在门外。
待到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燕徽音才对着贺莲房招了招手:“莲房,你靠我近些。”
贺莲房依言走过去,在离燕徽音三步之遥停下,站定。与他靠得近了,便愈发将他的憔悴和苍白瞧的清楚。他看起来形容枯槁,眼里一点光芒都没有,显然已是视死如归。“徽音,你知道的,若是你肯让陈老为你医治,即便不能痊愈,可再活些时日,也是不难。”
“不了,莲房,不了。”燕徽音露出微笑来。“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累啦。”
尾音轻飘飘的,仿佛他已然非尘世中人。贺莲房蓦地感觉一阵心酸,她的眼眶发热,心知燕徽音是早已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
“明知自己要死,又何必再去争那朝夕呢?”燕徽音低低地笑,这笑声里又夹杂着咳声,一时间,贺莲房只觉得心底难受的要命。“莲房,我有些事,未曾与你说过,我恳请你谅解我。不说,并非因为我不把你当做朋友,而是因为我……我说不出口。莲房,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否愿意再答应我?在我死的时候,你陪着我,可好?”
他抬起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像是一个迷路的稚童,湿漉漉的,带着不安与胆怯:“莲生不理我啦,他不会再来见我了,你陪着我,叫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你说好不好?”
“……你我有缘,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燕徽音的笑容突然明亮起来,可这种明亮让贺莲房心酸不已。
“对了,我这里……咳咳、咳咳……”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自手边取出一本账册来。“这里,是我标识的,这阵子粮食布匹等物需求的进账,不仅是燕家的,咳咳,还有咳咳……还有其他商家,我想,对你可能会有用处。”
“你的身体都这样了,怎么还——”
“总是让你帮我,对你的事情,我却没能起到作用,我心中有愧。反正我也要死了,便在死前,能为你做点什么,也是好的。”燕徽音笑吟吟地望着她。“我这一生,也有个朋友,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我已心满意足了。”
贺莲房看着他,眼里透出无尽的怜惜。她张了张嘴,半晌,却没能说出什么。
能撑这么久,与她说这些话,燕徽音已用尽了所有精力。贺莲房唤来了青奴伺候,燕徽音很快就陷入沉沉梦乡,贺莲房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将燕徽音视为朋友,可朋友之间,有些事情也需要彼此保留。燕徽音心底压了太多太多的负担,是这些负担将他彻底压垮的。他今日便是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了。心力交瘁,孤单冷清,无亲无故,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一直活下去?
她有疼爱她的长辈,宠爱她的兄长,尊敬她的弟妹,以及深爱她的丈夫……可以说,贺莲房的人生已经圆满了,只要能够彻底保住贺蓝两家,她这一生就都不会再有遗憾。
而燕徽音,什么都没有。即使坐拥天下财富,他也仍然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他的亲人早早离开了他,唯一的姐姐,也下落不明,尸骨无存,留在他身边的爱人,心却不在。
贺莲房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她只见过莲生一面,可就那一面看来,莲生不似对燕徽音毫无感情。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那个天真的男子不肯见他呢?青奴说,莲生心底想着另外一个人,难道就是指那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燕家小姐?可燕家小姐早就失踪十几年了,莫非莲生到现在才知道不成?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原因导致如今的情况呢?贺莲房想不出来,她静静地望了一眼已经陷入沉睡的燕徽音,青奴将被子掖好,便守在了床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燕徽音的呼吸非常轻,如果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贺莲房真要以为床上躺着的,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身了。
“奴婢不敢闭眼。”青奴放低了声音说,她仍然带着哭腔,泪花在眼底打转,但她倔强的不许它们掉下来:“奴婢怕一闭眼,公子便再也不会醒来了。每当听不见公子的呼吸,奴婢便会将他唤醒,奴婢真怕……那一天来得太快。”
贺莲房望着她。
“公子他……一生孤苦无依,老爷夫人去得早,他仅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燕家,早年便耗尽了心血,后来莲生出现,他连笑都不会笑了。莲生陪在他身边,却没能给他丝毫幸福快乐。”青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语气清淡,自顾自地往下说,似乎并不在意贺莲房听没听。“奴婢曾经出府,见过民间那些穷苦百姓。奴婢想,公子有什么不快活的呢?他有那么多的银子,他富可敌国,就连皇家,都要对他忌惮一二,这样的人物……想要什么得不到?!可奴婢瞧见,那码头上每日只有十二文工钱的挑夫,满身泥泞的回到家中,他的妻子,为他端来一碗热水,他的孩子,抱着他的腿喊爹,甚至他家中养的黄狗,都围在他身边。”
“然后奴婢就明白了,有些东西,公子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得到。”青奴温柔地注视着沉睡中的燕徽音。“王妃,您瞧,我家公子生得多俊呐!便是比起青王殿下,也是不遑多让的。”
“可他不快活。他这辈子,都没几天快活日子。”
“现在他就要走了,他走了,燕家怎么办,奴婢……又该怎么办呢?若是没了公子,奴婢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青奴似是在自问。
“他……让我照顾莲生,也叫我为你寻户好人家,让你下半辈子有个依靠。”贺莲房轻声说。“他说,他死了,你也就不必再为他如此担忧,也就可以放心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了。”
青奴的眼泪止不住地朝下掉,“公子仍然想着莲生,他这辈子都忘不掉莲生!莲生莲生莲生……他心中,就只有那个看都不看他一眼的莲生。奴婢又能说什么好呢?公子他是个死心眼的,莲生不过是个小倌儿,可这些年来,公子将他当成珍宝般护着、供着……可他换回了什么?莲生永远都不会感激他,喜欢他,莲生心里,永远都想着另外那个 ...
人。奴婢在莲生院子外头跪了七天七夜,他都不肯出来见公子。公子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可是这么多年来,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呀!他甚至都不曾让莲生知道他已病入膏肓!”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莲生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公子如此?!”
对于燕徽音与莲生之间的事情,因为他们皆是男儿身,所以她从不妄加揣测,这是对朋友的尊敬。可贺莲房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世上竟还有燕徽音这般痴情之人。“他真心喜欢莲生,自然不会舍得让其为他担心。即使……莲生永远都不可能担心他。”也许是燕徽音自己内心深处的奢望,隐瞒自己的病情,除了不希望莲生知晓外,也是希望莲生能够发觉,从而关心他、喜欢上他。
青奴捣住嘴,不敢哭出声,生怕惊醒燕徽音。公子因为病痛缠身,十分浅眠,有时候疼得彻夜睡不着,像是今日这样的熟睡,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也许是因为青王妃在,他心中执念有了寄托,所以,也就放了心,不再屡屡惊醒了。
贺莲房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青奴伏在床边无声痛哭,轻轻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燕徽音的事情,贺莲房心情一直十分低落,回府后也一直没能缓过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竟在燕徽音身上感受到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后一双手臂环来,下一秒她便从椅子上,坐到了某人结实的大腿上。“你回来啦?”
“去见燕徽音了?”青王问。
贺莲房嗯了一声,神色低落:“他……快要死了。”
“生死有命,你无法改变。”青王吻了吻她的黑发,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不是很高兴她的注意力放在除他之外的另一个男子身上。“他本就没多少时日好活,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你莫要伤心。”
贺莲房又叹了一声,拿出那本账册,说是账册,其实上头记录的并非全是细目,而是燕徽音整理了数十日,近期来每一笔异向粮草布匹等的清单。上头除了燕家之外,还包括了另外几家大商。“这是他给我的,我瞧不大懂,只能看出其中每笔交易都有些奇怪,但却不明白是为何。你应该看得懂吧?”
青王接过账册翻了几页,神情凝重,他甚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这说明事情很大:“我们一直认为,聂无迹是勾结了朝中其他大臣募集的粮草等物,可若是……他没有呢?从始至终,他都是走得光明正大的路子?”
“这样的话,谁也不会查到他头上,最危险的方式,反而是最安全的。”正因为是私人军队,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便认为信阳候不敢大张旗鼓的采办粮草等物,可若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走正经大商之路,每一笔都光明正大,反而最安全。”因为摆在明面上的,基本上不会有人去查。“若不是燕徽音,怕是我们再查下去,也是一无所获。”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燕徽音不在局中,不清楚事情经过,所以反而清楚明白。“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贺莲房点了下头:“我答应他,在他走后,会替他照料那个叫莲生的男子,也答应他,会为他安顿好青奴,他似乎还有别的事情想要托付于我,可他在挣扎。”
闻言,青王微微眯了眯眼睛:“说到这个,我刚刚得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
“嗯?”
“我命人查访了燕家的事情,燕徽音姐弟俩神通广大,能将过去抹灭干净,可莲生不能。你想不想听?”
“这不大好吧?”贺莲房咋舌。“他可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么能这样干涉朋友的**呢?”
“那你不想知道?”
“我……想。”
青王失笑,亲了亲她柔软的唇瓣:“也不算是干涉**,毕竟他与你私交颇深,若是不确定他的安全性,我是无法放心的。”他抿嘴一笑,抱着贺莲房道:“青衣卫查访到二十一年前……”
“二十一年前?”贺莲房失声。“我今日听青奴说,是十七年呀!”
“燕徽音已经足足有三十五岁了。”
“哈?!”完全看不出来!
“你以为,将燕家奠定为大颂朝第一皇商,区区几年时间,够用的么?即便是燕徽音这样的天才,也必须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来。”这也是他为何不相信燕徽音的原因。毕竟燕徽音年纪这么大,而贺莲房却才二八年华。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忘年之交。见识过千帆的燕徽音,怎么那么巧,便对贺莲房有好感呢?“青衣卫找到了二十一年前,一家叫做楚然馆的蜂窠老鸨。此人年轻之时,可谓是风华绝代,后来年老色衰,便用毕生的继续,开了家蜂窠,莲生正是她手中小倌儿之一。二十年前,朝廷还未命令禁止男风,不少有特殊癖好的人,便会选择蜂窠里的小倌儿一夜春风。”
“我听青奴说莲生出身地下,身份卑贱,原以为他是平民之子,却没想到……”贺莲房有些难以启齿。
“那鸨母年轻时,因为性子倔,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临到老来,便将这些手段都用在了她手下的人身上,莲生容色平平,但胜在一双眼睛会说话,所以也有不少人喜欢。其中……就包括燕徽音。”
贺莲房被冲击到了:“也就是说,他年轻时,便有龙阳之好?”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青衣卫寻到那鸨母,也只得到这一丁点消息。燕徽音与莲生春风一度后,对他甚是着迷,好一阵子都朝楚然馆大把大把的花银子,年轻时的他,可谓是风流至极,后来他喜新厌旧,玩腻了莲生,莲生痴心一片,便跑到燕府去找他,燕徽音避而不见,谁曾料想,却被燕家小姐迎进了府中。后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燕家小姐与燕徽音因为一个莲生,骨肉至亲,反目成仇。都说燕家小姐愤然离家出走,但鸨母却认为,是燕徽音杀了她。”青王淡淡地叙说着,仿佛在讲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那燕家小姐,据说是个温柔良善的性子,燕徽音不着调的那几年,燕家全靠她一人撑着。她失踪后,燕徽音性情大变,再也不与莲生亲近,怕是感到愧疚了吧。他也终于变成如同燕家小姐那样温和谦恭的人,在他失去了这个姐姐之后。”
贺莲房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他……怪不得、怪不得他那样痛苦,口口声声,说着不想再活下去。”因为自己年少轻狂,害死亲姐,这种痛苦,她无法相信。只因为回儿与潜儿的遭遇,上一世的她便恨不得化身做厉鬼报仇,那么,亲手让姐姐走上不归路的燕徽音,又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呢?“他有错,他也……终于受到惩罚了。如今,燕小姐怕是已不在人世,而他喜欢的莲生,也不肯原谅他,他真的受到惩罚了,也知错了。”可一切都晚了。
青王淡淡道:“年少之时,难免犯糊涂。只是他应该明白,已经发生的,永远都不可能重来。”
贺莲房缓缓地摇着头,内心百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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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燕徽音活不了多久了,可贺莲房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样快。
三日后的夜里,青王府的大门被青奴敲开。她哭得撕心裂肺,求见贺莲房,求着贺莲房去见燕徽音。
贺莲房在青王怀里惊醒,得知这个消息,匆忙更衣起身。她不睡了,青王又怎么可能睡得早,再说他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如今已是夏日,天亮的早,可东方却只露出一片鱼肚白,灰蒙蒙的天,并不是那么美好。
燕徽音躺在床上,此刻的他比三日前更加枯败。就如同一枝被雨水凋零的花,孤零零的,他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帐顶,嘴里呢喃着什么。贺莲房靠近了,才听清他说得是:“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
这个“她”,想必便是那位很可能早已死去的燕小姐了。当年她不过豆蔻年华,一个柔弱女子,孤身离家,若说能平安活到今天……贺莲房是肯定不相信的。燕小姐既与燕徽音是同胞姐弟,容貌必定相差不大,肯定也生得极美。美貌、孤身一人……她很有可能早就死了!而燕徽音口中呢喃的,怕也是早就明白这个事实了吧。
见贺莲房来了,他灰败的眼睛露出一丝光亮。他抓住贺莲房的手,可力气轻的很,贺莲房只得反握住,低声道:“我来啦,徽音,你莫要伤心。”
“她不肯来见我,莲生也不肯来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燕徽音眼角怔怔落下泪来。他这一生,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对他忌惮三分,可他永远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莲房,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语气凄凉,贺莲房只觉眼眶酸涩,想要落泪。
“莲房,我就要死啦,若、若是她回来了……你、你帮帮我,帮我照顾她,帮我照顾莲生,今生我无法报答你,来世,我愿为你做牛做马,用我的一切来回报你……咳……”他一说急了,便又咳嗽起来。
贺莲房忙道:“我答应你,若是燕小姐回来,我一定替你照料她,并告诉她,你有多么抱歉……”
“哈、哈哈……哈哈哈……”燕徽音突然笑起来:“莲房,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爹娘死的那一年,我们说好,要永远照顾彼此,不离开对方,可我没能做到,我、我对她不起……我好悔、我好悔呀……”
他不住地重复呢喃着后悔,然后望着贺莲房,“莲房,你出去吧,我想你看着我死,又怕吓到你,你还是出去吧,我……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我说过会陪着你的。”贺莲房温柔地笑,握着他的手。“我不会食言的。”
“那你看着我死、你看着我死……”燕徽音嘴角溢出血来,他痴痴地望着前方,目光空洞虚无,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良久,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他张着嘴,说些他自己其实也不怎么清楚的话,有时候是一两个字,有时候是很长一句,视线朦胧中,他似乎看见贺莲房悲伤的眼睛,他想告诉她,叫她不要伤心,不要为他伤心,他死了,谁都不会觉得失去了什么。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剧烈的疼痛,鲜血一口一口的往外喷涌,直到那种疼痛让他窒息、让他绝望、让他无从抵抗。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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