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后,李磐的书房,林楠到了有一会了,正等着李磐出来上课。
看了一会书,李磐推门而入,动作很是急促,声音不大,音调却高,带着粗喘:“先生!”
林楠从书中抬头,微微一笑,道:“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磐不答,在门口站了一会,几步上前,抓住林楠的手将他拉起来,一语不发的拖着他向外走,步伐极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林楠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手心里,李磐的手冰凉,微微发着颤,将他的手捏的死紧。
李磐拉着林楠径直出了院子,遇上有下人行礼也不毫理会,寒着脸越走越快。
林楠知道事有蹊跷,一语不发的跟着他,两个人越走周围人越少,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
李磐猛地停下,盯着假山下的湖水,脸色瞬间苍白,林楠感觉到他的手心沁出冷汗,手将自己越攥越紧,试探着轻声叫了一句:“磐儿?”
李磐脸色惨白如死人,牙齿微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楠见问不出什么,松了他的手,转去假山,刚走了一步,便被李磐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别过去!水、水……水很深……”
林楠将他的手轻轻拿开,道:“我会小心。”
假山临湖而建,很陡峭,颇有几分悬崖峭壁的气势,只是微缩了许多倍,假山上长了青苔,上面新鲜的泥印、划痕和抓痕清晰可见。
湖水清冽,几可见底。
林楠转了一圈回来,对李磐淡淡道:“我们回去吧,还要上课呢。”
李磐盯着假山下的湖水,失神落魄:“不见了……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林楠轻描淡写道:“是木棍?还是尸体?”
李磐猛地瞪大眼睛望了过来,林楠揉揉他的头,道:“走吧,天还没塌!”
假山上清晰的痕迹,让他不难还原出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幕。从脚印和抓痕来看,那人爬的很小心,每一步必然踩的稳稳的才敢迈出下一步,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脚下原本很稳固的落点,早被人做了手脚,当他正要继续向上,交换重心的一刻,有人在下面轻轻一捅……人随石落。
湖中不见尸体,却不知是那人命大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伸手拉了李磐,牵着他向回走,漫不经心道:“今儿我教你练字如何?”
他不是不想问个究竟,只是李磐现在明显不在状态,而且这里也绝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李磐呆呆的被他拉着走,慢慢的回了神,走的越来越快,到最后却成了他拉着林楠。
二人刚拐上一条花1径,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影,不说惊魂未定的李磐吓出一身冷汗,几欲昏厥,连林楠都吓了一跳。
林楠定了定神,上前将身体僵直,牙齿打颤的李磐半掩在身后,望向来人,淡淡道:“裕公公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裕兴,李磐院子的管事太监。只是此刻要将他认出来,却还需几分眼力。裕兴一身深色的衣服被水浸湿之后颜色显得更加幽暗,贴在身上,不时有水珠滴落,脸色青白,同样湿透的头发凌乱的贴在上面,遮住眼睛,额头上几道血痕还在向外沁出血珠,手中上也伤痕累累,仿佛刚刚从水底爬出来的水鬼,样子可怖之极。
他这般模样,又站在暗影中,等林楠二人靠近才突然站出来,仿佛凭空出现空气中一样,这才将林楠二人吓了一跳。
裕兴抬眼望向李磐,看了好一阵,才转向林楠,阴测测道:“原来是林侍讲。”
太监的声音原就阴柔诡异,此刻听来更觉得鬼气森森。
只是若论起神经粗大,只怕少有人能及得上前世的林楠,今生虽有所改善,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吓到的,林楠不为所动,淡淡道:“裕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莽莽撞撞的站在路中间也就罢了,连见到主子都不知道见礼吗?”
裕兴缓缓道:“老奴吓着皇孙殿下了?那倒是老奴的不是了!不过老奴不是不知礼,只是觉得皇孙殿下恐怕不愿意看见老奴,对不住了,老奴让皇孙殿下失望了……”
林楠淡淡道:“皇孙殿下不过让你去取件东西,也能将自己弄成这幅德行,这般老迈无能,皇孙殿下岂能不失望?”
李磐被林楠掩在身后,胆气略壮,此刻已然恢复镇定,咬牙道:“你这老货,既然知道我不想看见你,还不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裕兴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林楠忽然神色一变,转向暗处的矮树丛,喝道:“里面的人给我滚出来!”
树丛中静寂无声。
裕兴道:“林侍讲怕是糊涂了,这里除了我们三个,哪里还有旁人?”
林楠不置可否,目光在裕兴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裕公公还是回去收拾一下吧,这个样子让人看见,没得丢尽了皇孙殿下的脸。”
牵着李磐,从裕兴身边越过。
耳边似听见裕兴咬牙的声音。
……
“你是怕旁人在窗外偷听不够方便吗?”林楠看着书,头也不抬道。
李磐拉窗帘的手僵了一下,转头看向林楠,声音中几乎带上了哭腔:“先生,我又闯祸了……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林楠看着没头苍蝇似的转了足足两刻钟的李磐,招手让他近前,按着他在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声音微低,道:“清醒了?”
“先……”
“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磐愣愣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林楠道:“我知道什么?”
李磐呐呐道:“取东西……木棍……你不是都知道吗……”
林楠顿时无语,这孩子,当他能掐会算麽?他不过是在湖边找到了那块肇事的山石,根据它的位置和大小,判断出若不是从斜下方受力,绝不会滚落下来,而且他在假山的另一侧,看见了一根沾了水和泥的木棍而已。至于知道裕兴是上去取东西的,那还用猜吗?若不是李磐强行命令,裕兴怎会亲自爬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不过想想,却还真没有什么要问的。
问他为何下手?
李磐对裕兴的不满由来已久,想起昨日的飞蛾之说,林楠心中大致有数,只是想不到,这孩子竟是来真格的,而且下手这般果决。
叹了口气道:“自己下的手?”
李磐点头,低头不语。
“吓着了?”
李磐脸色惨白。
林楠拍拍他的肩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很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人教歪了,这孩子原本单纯的如同一张纸一般,这才多久,就开始谋划杀人了。
轻叹一声,道:“怕什么?”
李磐抬眼看他。
林楠淡淡道: ...
“若是怕鬼,就不要杀人。”
李磐咬牙道:“我不怕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若是有鬼,为何他盼了这么久,也见不到他们……
林楠微微一笑,道:“若是怕人……”
顿了顿,轻飘飘道:“……那就把他变成鬼。”
李磐瞬间瞪大了眼。
手开始颤抖起来。
他恨裕兴,恨到想让他死,恨他倚老卖老,恨他对自己处处管制,恨他处处打着皇后的幌子压的他气都喘不过来,恨他害的林楠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了几个时辰,恨他害的林楠一双腿差点不保,恨他让自己变成一个无义之人……
那日,林楠跌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模样,让他几乎崩溃,如果不做点什么,他会疯掉!
皇爷爷可以为了小先生,定下铁律,杖杀奴婢,警告皇后,那他呢?难道要任这个出卖先生、在皇后面前挑拨是非的罪魁祸首,依然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甚至大摇大摆出现在先生面前?
他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事先弄松了山石,逼那人爬上假山,一棍将他从假山上捅了下来,让他落入近一丈深的水里。
他拿起木棍,麻木的将那个挣扎出水面的人,一次次敲回去,直到他渐渐不再动弹。
一切都和他计划中的一样,可是杀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木棍落地的一瞬,恐惧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浑身冰凉,张着口却吸不到半点空气,仿佛那个遭遇灭顶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他。
逃也似的离开现场,直到推开门,看见坐在窗边悠然看书的少年。
一身米白色的长袍,几缕漆黑的长发从耳侧垂落胸前,长睫低垂,静谧安然,散发着无尽暖意。
少年抬头,对他微微一笑,身上的寒意被瞬间驱散。
忽然想起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之所以挑这个时候下手,就是为了让小先生看看,他也是可以为他做点什么的……
可是谁会想到,那个人,他没死,竟然没死……
再杀他一次?
他连想都不敢想。
林楠将手中的书放下,拿起笔,沾了磨,开始写字。时博文让他抄的这些书,都是他以往学过的,虽谈不上倒背如流,但是起码学的那会子背的是极流利的,是以他想先细细读一遍,默记一阵之后,再整篇默写下来。
写了一页,却见李磐还瞪大了眼看着他,淡淡道:“还愣着做什么?再去想个法子。”
语气平静淡然,好像说的是吃饭喝水这样寻常的事一般。
李磐渐渐平静下来,缓缓答道:“好。”
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位。
过了一会,林楠放下笔,望向端坐的李磐,伸手按按眉心,无声的叹息一声。
林楠来自现代,在他的时代,人命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值钱的。
他也许该庆幸,他刚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在这个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里,看到了这个世界最黑暗的一面,让他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
他虽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手底下的人命,绝非一条。
裕兴该不该死的问题,他已经不去想,现在去讨论什么是非黑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显然在裕兴心里,已经认定了李磐对他下杀手是自己指使的,那一句“原来是林侍讲”,充满了怨毒,充满了要将对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狠意。
若是一开始李磐还未及下手,他还会好好劝劝,可是现在收手已经晚了,不管是为了李磐还是为了自己,都不能留下这个后患。
所以裕兴必死,现在的问题是,谁去下手。
如果李磐没有第一次下手,如果李磐不是皇孙,林楠根本不会犹豫,他会不动声色的除掉裕兴,连知都不让李磐知道。
可是李磐已经下手一次了,并且失败了。
亲自动手杀人对人的冲击,绝不是一句“拉下去,杖毙”可以比的,如果李磐心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失败的杀人和恐惧,以后李磐还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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