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的空气湿润而清冷,沿着一条幽静小路的古朴豪宅中,却沉浸在湿腻闷热之中。屋里的窗户密不透风,绣着暗红郁金香的欧式窗帘死死的拉着,像一道道猩红的血迹,隔着窗帘仿佛都能闻到那腥甜的味道。下人大概是怕外面的风进了屋来,侵扰了主人的身体,这一屋子人虽然忙碌,可都静悄悄的,人和人比着降低声音。今天的天气不错,可气氛却有些沉闷。
方敏萰看着几个年轻的小丫头静悄悄的端着早餐,木讷的表情嵌在年轻的皮囊上,有点令人沮丧。她叹了口气,端着药碗敲响赵宝如的房门。
“进来!”赵宝如的嗓子哑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怪异。以前她总是用一点气声说话,带着几分符合身份的高贵,仔细一听还娇滴滴的。如今儿子的事情好像给她的肺里烧了一把火,一下子连嗓子也烧坏了。
仿佛预料到进屋的人是谁,她斜睨了门口的老仆一眼,懒懒的伸出手来,示意她将药端过去。方敏萰意欲喂她,可赵宝如不耐烦的微微撇过脸去,十分抗拒。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有点沮丧,但还是十分细心的用一条干净的白手帕围住碗缘,无声的递到赵宝如的手上。赵倒不大小心,她一只手扶着碗啜饮着碗里的药,一只手冲方敏萰的方向挥了挥,方得到示意,刚要退出去,她走得很慢,忽然又转过身,走到窗户旁边,轻轻的拉开了一面窗帘。
清晨的一缕阳光立刻照射进来,随着方敏萰的动作渐渐呈现一种扇形的光晕,照在本是枣红色的茶几上,立时给那家具染成朱红。这阳光其实算是微弱的,却蕴含着香甜之气,驱散了浊污。屋里立刻显得暖意盎然。方敏萰偷眼看赵宝如,见她并未制止自己,便自作主张拉开了另一面窗帘。赵宝如喝了一半的药汤,伸手递给方敏萰。她喘气的时候有点急,两眼翻弄了两下,赶紧用白手帕捂着嘴巴,看起来好容易压住了恶心。
方敏萰颇为关心的上前,用温热的手掌顺着她的背。赵宝如的手落在方敏萰的肩膀上。她手背上的青绿血管十分杂乱,看起来苍老而瘦弱。离她如此之近,方敏萰隐隐的闻到她身上的衰败气味。
赵宝如抬起眼,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伺候自己多年的女子。她的眼神有起码五秒钟是完全落在她脸上的。方敏萰不敢抬头直视主母,只有靠着直觉去感受着她的情绪。赵宝如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用依然沙哑的声音道:“敏敏,你也去休息吧。这些天我身子不好,倒难为了你,天天起早贪黑的。年纪也是不小的人了。”
方敏萰听到那声熟悉的“敏敏”,眼眶一热,她赶紧制止了自己内心的激动,喏喏的应着,端着喝了一半的药碗静静的退出了赵宝如的房间。
黄鹂从房间一头刚好走过来,老远就盯着方敏萰从主母的房里出来。她本是心情雀跃,可一见了眼前这幕,好情绪立刻被打断。
黄鹂盯着方敏萰仔细打量,这女人白着头,前额因为常年不变的后缀发型而变得发丝稀疏。两颊也有些塌陷。乌青的眼圈周围布满了不笑就轻易可见的深纹。这些时候她越发老丑了,也怪不得赵宝如不待见她。黄鹂心里想着,直直的走了过去。
“方姨,今天老爷回来,所以要早点做饭。老爷的习惯你知道的。还是八个菜,汤品的话要两个。你去和伙房的阿梅阿山对对,看到底要买什么菜好。”
方敏萰淡淡的应了一嘴。没有多说一句,直接和黄鹂擦肩而过。黄鹂故意放慢了脚步,缓步走着,只想听方敏萰问一嘴为什么自己会晓得老爷回来的时间。可是她慢了又慢,眼睁睁看着方敏萰步履稳健,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这姑娘到底性子浅,愤恨的跺了下脚,骂了句晦气。一个叫白眉的丫头端着碗翡翠丸子走过来, 她见白眉年纪更轻。立时来了神气,气呼呼的叫住了她,刁难了几句,方才放过。
傍晚时分,方敏萰穿了棉袍子,一手拿着菜筐,一手拿了一只嗷嗷乱叫的公鸡,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了屋,她身上冰凉,仔细一看,眉头仿佛还带着水珠。下人阿山赶紧去接。阿山是个哑巴,平日里在伙房干活的,人很老实,但讲话全靠比划,他虽然不能说话,眼神却是聪明灵动的。方敏萰看他急吼吼的划拉着双手,很淡定的笑道:“哎呦,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忘记买鱼。不过现在是四点半,我再去一趟也来得及。你也烧不完那么多菜,不如把这个放在后面做。”阿山明亮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使劲的点点头。
方敏萰把公鸡和菜筐里的东西从容的帮着阿山放好,便拎着空筐再次出门了。她临走的时候偷眼看了下屋里的一面大钟,四时四十五分,她在心里松了口气。
方敏萰本来担心自己会找不到他。可见到沈含玉的那一霎那,她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沈含玉穿着暗灰色的西装,披着黑色的长毛呢大衣,一只细小的纯金领夹别在西装的斜领处,被如血的夕阳一照,露出一丝隐秘的光,他看起来有些疲态,却不失整洁,很像是从哪个气派的宴会刚刚下来的模样。站在一群衣着褴褛的人群一域,显得十分突兀。
方敏萰一笑,冲他微微鞠了个躬。沈含玉迅速的移开眼,没有给她回应,只能看出他在轻点着头,这示意便是让她跟着自己了。
晚上起了风,裹着冷气吹到身上,方敏萰打了个冷战。沈含玉打开车门,让她坐了进去。
沈含玉坐在方敏萰的身边,他身上带着冷气和植物香,车里的暖意在关上门的那一刻立刻升腾起来。沈含玉搓搓手,从身边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着棉布的小手炉。
“这东西还有热气。方姨暖暖手。”方敏萰有些迟疑,喏喏的应着,只答却不接,沈含玉坦荡的把手炉放了过去,方敏萰这才瑟缩的接了。还不忘小声道谢:“谢谢三少爷。”
沈含玉不经意看到她铺展的满头的白发,心中发紧,一时无言。他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方姨,好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样客气。当年,承蒙了你的照顾,我..我……”难得沈含玉有些词穷。他本不是能说会道之人,如今心里有几句暖言,却无从下口。当年他还小,性子也孤僻,好不用有了薛鸿莳这个朋友,却不爱去他那个家中摆客气,到了薛家大门口,也只是愣愣的站着,并不进去。好几次都这样,气得薛鸿莳直怪他不给面儿,是个木头性子。好巧碰着方敏萰,她看到神情倔强的男孩,倒也并不着急,当年她的头发尚黑,也许是擦了头油,一丝不苟的盘结成一个极大的发髻,乌亮乌亮的。她的额头光洁到有点可笑,蔚蓝的粗布褂子洗刷得干净清爽。一如记忆中那纯净温和的天空。她慢慢的走到自己面前。从温热的怀里掏出两块包在油纸里的小点心,笑意盈盈的把那香喷喷的东西递到眼前,沈含玉烦极了陌生人手上的吃食,总觉得不干不净的,看着脏兮兮。可当年面对着慈爱的方敏萰,他竟奇迹般的没有冷言相向,默默的接了那包奇奇怪怪的东西。打开一瞧,竟是两块鲜嫩的桂花糕。鬼使神差的,他就那样跟着方敏萰进了薛家大宅,意料之中的和这家人摆了客气,又吃了一杯他觉得味道极差的茶水。从那之后还偶尔去了几次薛家,他都承蒙过方敏萰的照顾,而且每次她都能拿出两块好吃的点心来,变着样送给自己。沈含玉不是贪吃的人。可就这事还真是怪了,那点心出奇的好吃。根本不是那些老婆子手里摸过的粗糙腌臜味道可比。
方敏萰在这几分钟的安静里似乎变得局促起来,她不安的碰着膝盖,看得出来,她心里很乱。沈含玉的思绪被拉回。他最近也是一番忙碌,并不轻松,竟然比以前喜欢走神了。
沈含玉轻咳一声,缓解了这间歇的尴尬,道:“方姨,是这样的,就一句话把你叫来,也凭空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多余的客套话我不说了,大概你也没有多长时间,还是老说法,我长话短说。”
方敏萰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虽然眼神未落在沈含玉的身上,他已经感觉到她的变化。
“如方姨所知,鸿莳和我是挚友,我此番叨扰,都是为了他。报纸上看到鸿莳的新闻,我心里焦急。如今他人也不见了,若不是我现在身上有要事脱不开身,我会立刻出发去寻他。只是…”他停顿下来,颇为为难。方敏萰偷眼看看他,终于开口说话,坦然道:“沈少爷,您请直说。什么都可以问。”沈含玉停顿了一秒,继续说:“有这样一件事,我心头一直不解。不久之前鸿莳曾醉过酒,当时情况特殊,刚巧被我碰到,他醉得很厉害,几乎认不清人。迷茫之中他反复提及一个人名。”
沈含玉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关注着方敏萰的表情,可一无所获,见如此情形,他只好继续说下去:“鸿莳向我提及的这个人,名叫方志涵。”说到此,他的语速越发慢下来:“我想,此人应该是他性格大变的原因,便和他做了一次深谈。”
方敏萰的神色如常,她抬起眼皮,脸上带着坚定:“结果呢?”沈含玉把一条腿翘起,搭在另一条腿上,右手轻轻的摩挲着膝盖上的一块小布料,空气里仿佛有沙沙的声音。
“结果在我意料之中,他承认这女子是他的恋人,他说他们情投意合,他对她用情很深,可惜,鸿莳说这女子已死,这件事对他影响很深,之后的日子,一直到现在,他都了无生趣。”
沈含玉的讲述平淡无奇,不蕴含任何情感,方敏萰默默的木然的听着,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暗涌。她仿佛是在等沈含玉继续说下去,也仿佛是在用沉默终止这场谈话。
“方姨,我今天就是想问你一句。你是否认识方志涵这个人,如果你真的认得,能不能跟我说一说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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