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碧凉走下黄包车,默默站在街角,身边是寥寥几个擦肩而过的卖水果的小贩,还有无家可归的乞丐,衣不遮体,瑟缩在各处角落里,一阵细雨穿过冬日的冷雾,落在他们如枯叶一般瘦弱的身体上。
往日的这里是那样繁华,赶上好戏上演,街里街外必定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各路达官贵人,蜂拥而至,卖稀罕小物的,想攀龙附凤的,好奇心作祟的,都一一聚在这门口,想想那些时日,真是纸醉金迷,好一派繁华盛景。
叶碧凉慢慢的挪动脚步,手指甲划过斑驳的墙壁,有些生疼。可是她走得很慢,好像是在休息,又好像是在叹息,仿佛活在一个琉璃盏里,与世隔绝,又好像触摸一段回忆一样,一步一步的离现实越来越近。
“太太,施舍些吧。”一个个子不足她胸口的小孩子站在她身边,高高的举起纤弱的手臂,叶碧凉眯着眼凑近他看了一会儿,方才看清楚这孩子,她眼睛虽然可视,可看东西还是不大清晰,有时候有点影影绰绰,看仔细了还是要费些力气。这孩子穿着赭石色的衣服,虽是冬天,却单薄破烂。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他的颧骨瘦得高耸入天,头发一缕缕粘连在一起,长而黄涩。他平静的杵着不动,高高举起破碗,虽是讨钱,却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其实这孩子一点也不漂亮,乍一看反而丑陋可厌,可是唯独那一双眼,比天上的星辰还明亮夺目,眼珠黑得惊人,如两颗葡萄一般,又好像银河之水。冷冽而纯粹。
叶碧凉看着她几乎戳到自己脸上的手,一时语塞。她看着这孩子,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的另一个孩子。那时候的她也是那样落魄,衣衫狼狈,可是她的脸上带着和眼前这孩子如出一辙的倔强,那泾渭分明的眼,好像黑曜石一样美。
叶碧凉翻开手包,从里面看也不看的拿出钱来,放到他的碗里。那孩子低头看看碗里的钱,本来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波动。许是惊讶于叶碧凉的大方,他抬起头,几乎不可闻的说了一声谢谢。便转过头跑掉。叶碧凉久久望着他的身影。那男孩子却忽然停下,转过头深深的再次看了叶碧凉一眼,原本冰冷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温度。
叶碧凉温暖一笑,清冷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扶着墙。慢慢走过这条街。虽然有时日不回来了,可是这地方好像是筋骨血肉,就算现在她还是瞎了,大概也能摸回来。
叶碧凉终于停下脚步,她看着门前那蒙尘的牌匾,轻轻的如吟唱一般的低声念道:“双生双逝碧凉阁。”她眼神有些迷茫。低沉的声音似是有着超脱现世的魔力一般,让她转瞬间回到了很多个时间点上。
她想起那个戏台上的自己,彼时她穿着华丽的行头。娇俏辗转,曾经魂绕梦牵的身影在她的身边,踩着旋转而华丽的步伐,与她在戏台上生死相许,在生活里生离死别。她又想起曾经的朋友。袁克文来上海之后的第一次亮相就在这里,他热爱昆戏。总是要上台亮相,事实上他是各种雅趣的集大成者,书法字画收藏无人能及,气度光华绝代天成,就连昆戏也唱得这么的好,那日全上海滩的黎民都为他如痴如醉,戏梦颠倒,盛景难再。叶碧凉低下头,叹息一声。还有她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徒弟,她还没来得及上台唱上一出,就那样匆匆离去,不知踪迹。若早知有这样的分别,她一定要让她上台去唱。因为那是那孩子一生的梦想,就算这行当再低微,她还是爱着,从未退缩。她一直都知道。
想至此,叶碧凉的眼里集结了一层水汽,竟像今日的雾一样浓。她赶紧抬起头来看天,没有太阳,也没有乌云,只是一片灰霾模糊,阴郁而简单。
她笑了一下,好像是笑这样的天气,也好像是笑给自己。伸手推开那扇破败的门,再次踏入故地。
再次回来,果然蛛网横结,残垣断壁。本就不透亮的光线照射进来,屋里的狼藉显得更加狰狞。她用手拨开断裂的布帘子,进了戏场。空旷的屋里是一排排的椅子。生意好的时候满堂高朋,喝彩声连连。通宵达旦的张灯结彩,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仿佛就在耳边,如昨日一样清晰。
叶碧凉找了个位置坐下,在明暗交织里安静以待,仿佛一个等待看茶的观众,她的脸色有些虔诚,一直陷在某种追忆里,很是享受。
“先生,您慢点。前面有绊子。”
一个女子有些清脆的嗓音悠悠传来,她穿着墨绿的夹棉罩衫,里面配了个长棉袍,她身后的男子戴着玄色的丝绸小帽,脸色苍白,身子骨消瘦,金丝边的眼睛给他的俊秀增添了几分儒雅,正跟在女孩子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
小青鸾忽然顿住,呆呆的看着前面。跟在后面的袁克文有些诧异:“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他赶紧走进来,顺着小青鸾的目光看过去,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方才看清戏院中间坐着的清冷女子,不由一惊。
“碧凉?!”他三步两步的冲过去,眼里是惊喜和不信。“我的天,竟然是你!”叶碧凉呆呆的看着他和小青鸾,仿佛等了一个世纪,才慢慢的勾起笑容,接着又不受控制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下来,滴到脖颈上,冰冰的。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缘分。”袁克文也不避嫌,热烈的上前拉住叶碧凉的手腕,重重一握。他忽然想起身后的小青鸾,忙回过头道:“你看,我们昨日还说起来,老天就安排我们见面。快来快来,丫头,你还站那干什么,高兴得不知所措了?怎么不过来呢?”
叶碧凉看向小青鸾,她却白着脸,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袁克文看看这不说话的两个人,无奈一笑:“碧凉,这孩子前些天来寻我,你也真是,为何要和孩子分开呢?就算日子再不济,有个人在身边,也好有个依靠。我见她孤身一人,就一直收留了。我昨天还和她说,让她莫忘你的恩情,今生还有缘。不想这样巧,今日再见,我得好好游说你一下,还是你带着,你们相依为命吧。”
叶碧凉看看袁克文,又将明亮的眼神落在徒弟身上,小青鸾听到袁克文说完,面色更加苍白,她低着头,倔强的抿着嘴,不肯说话。
叶碧凉定定的看了徒弟半晌,温柔一笑,忽然她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小青鸾的手。她的手微凉而干燥,可小青鸾的手心却冰冷而多汗,在接触到叶碧凉手的一刹那,她心里一动,便要缩回手去,无奈叶碧凉的手忽然变得十分有力,她不动声色的抓住小青鸾,重重一握,好像在说:“我都知道。”小青鸾惊讶的抬起头,却见叶碧凉回头冲袁克文笑道:“寒云,不瞒你说,我也是因为迫不得已。”她咬了咬嘴唇,看起来有些为难,接着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其实说了也无妨,我是看她天资太差。实话说来,这孩子她不合适唱戏,戏班子散了,我也无心碰这行了。所以,各走各路。况且,你也是了解我的,我叶碧凉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所以,我和这孩子今生的缘分,算是了结了。”
话音刚落,小青鸾那紧绷的脸上有几分松动。袁克文的眼神变得有些冷,他直直的看着叶碧凉,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良久,忽然一笑“那倒无妨,我虽然不是专搞唱戏,可是也多少会些。青鸾不是胜在天资,是胜在心性。这孩子心里有一把火,要不,我带带试试。带好了,算你的,带的不好,算我的。”
叶碧凉直视着老友,眼光清明,毫无芥蒂的回以一笑:“那就劳烦了。”袁克文一顿,随即爽朗的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哈哈,也是。我怎么那样没劲起来。我知道,你许是有难处。是克文愚钝。”
叶碧凉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着。袁克文道:“话说回来,你此番回来,旧地重游,又是为何呢?”叶碧凉随即回问:“你又是为何?”两个人会心一笑,心里同时涌出昔日情怀。
“我说叶老板,既然都来了,上去唱一出何如?”叶碧凉二话不说,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在前面。此时她觉得心内清明,再没有任何的病痛,仿佛比任何时候都健康。
小青鸾看着二人在暗淡的戏台上你来我往的唱起段子,一下子想起曾经的岁月。她看着眼里燃烧着热情的叶碧凉,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一代名伶。她看得呆了痴了,这情景在她的心里深深的印刻下来,一生都没有磨灭过。也许看师父唱戏唱得久,因为唱戏的人要天天演绎生离死别爱恨,所以她们就难免对现实模糊,可是现在的叶碧凉,虽然是在戏里,却那么真实。小青鸾的鼻子有些酸,或许她也不知,这是她和师父所见的最后一面。也许是人的天生预感,她很想对叶碧凉说些什么。哪怕她惴惴的揣测着昔日的恩师是否会拆穿自己的时候,她也矛盾着,脸上生硬,心里却想给她跪下磕个头,抱着她哭一哭,可是现在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师父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是透彻和了然,她知道,叶碧凉还是了解自己的。她对袁克文的感情,她定是早就知道的。谢谢你,师父,此恩德,是我小青鸾今生欠下的孽债,无以为报就下辈子下下辈子,托生给您当亲生儿女,做个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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