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复生从瓶子里倒出药丸来,是指头大的蜜丸,嘱咐碾成泥,给宝刀用黄酒送下,给慕飞则用盐汤送服就可以。
“各位乡里!各位乡里!辛苦了!厨房烧了锅热汤,还有几屉青糕,刚蒸出来的,在偏屋了。大家祛祛寒!快别都挤在这里了,怕病气过着诸位!”大管家简来方出面维持秩序,众人陆续散到偏屋那儿。病房门关上了。
屈老板没有去偏屋喝汤,他稍微在人群中转了一圈,甩了几句诸如“什么神医?乡下卖大力丸的!守墓的死得真冤”这样的怪话,抽身走了。
窗户后面,简竹的帽帷低垂不动。
简来方悄悄进来,向他征询意见:“那药丸也不知里头合的是什么药,少东家要不要问问?”
简竹摇头:“不必得很。留给朱少爷去问罢。我料来总不会是毒药。”
简来方点头称是,又道:“星姑娘已经动身了,她临行前说,总要交夏才能回来,因此留下几句话……”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
在这张老实方正的脸上,突然绽出这种笑意,是很难得一见的,以鼻翼为花茎,两边眼睛为花心,宛然皱起两朵菊花来,三分讨好、两分忸怩、一分羞:“总之少东家知道,我就不用说了。”
简竹确实不用他说。主仆两人间,自有默契,与众不同。
他对简来方道:“你忙去罢!汤药上多费点心照顾。”
简来方应道:“是!我知道。”
“哦?”简竹声音里添了点笑意,“你知道什么?”
“两位小朋友的药饮,以前不会有毒药,现在服的药丸里也不会有毒药,往后去,却很难说了。”简来方回答。
简竹在帽帷后头,深深望了简来方一眼,赞许道:“去罢!”
简来方欠身告退。
兼思一身透湿、两足污泥,从外头回来了。
他跟着众人顺着河道摸了一程,只能说是尽点心力而已,毫无实际作用。
水势仍然浩大,河面上也仍有冰块漂浮而下,好在都是些零碎冰块,没有大害了。守墓人的英雄举止,也仿佛激起了人群中的一些豪气。有些水性好的跃跃欲试想下水找人,又怕水流太急,下去枉死,所以犹豫不定。兼思想了个主意,找粗麻绳,两股并拧在一起,一头绑到腰上,一头拴住岸边大树,人就冲不走。水性好的照这么试了试,果然安全,但水流力量实在太大,人下去被冲得直翻筋斗,就算冲不走,也施展不开手脚找人,于是又拿绳网装了石头绑在身上,压一压阵脚,总算奏效。
这些人在云晓河上下扑腾,胡乱摸来摸去,摸完一段,拿麻绳往下游的树上绑,再摸一段。稳扎稳打,却一无所获。兼思又张罗了十多个人,沿着云晓河两岸往下走,边走边喊,一路寻下去,走了一个多钟点,鼓舞起来的英雄气慨已经渐渐消磨,有人抱怨脚疼,有人说肚子饿了,一个想打退堂鼓,一队都想打退堂鼓。
兼思拧起双眉。他的眉毛本来过于清秀,简直有些女孩子气。但过了年,他个子又长高了些,面孔也有些变化,难以用文字形容,恐怕只有沈夔石能捉住其中神韵,那就是由“秀”而“隽”,由“隽”而“贵”,颇具清贵高华气象了。
他还没发话,忽有个人大声道:“这么多人出来,连片破衣裳都没找着,好意思回去吗?!”
是牢子达哥。
众人看着达哥,达哥抬起袖子,撸了撸鼻子。
今天他本没打算做英雄、做领袖来着。那时他正喝着米酒,才喝半碗,离过瘾远着,一听说云晓河吞了守墓人,一摔碗,就从家里冲了出来。酒劲,混和着几年来的狗肉、狼肉,稀奇古怪的肉香,在他胸口打转。去年冬天起,他跟守墓人的交情不如以前了,事实上是守墓人竭力疏远了他。可是乘着酒香,那老早的交情、老早的肉香,又回来了。达哥在云晓河畔狠狠一顿足,“哇”的嚎出来:“他,替咱桑邑多少穷鬼埋了骨、送了终!”
队伍静了静,响起模模糊糊的赞同声音。两岸的人,又迤逦向前。这次的脚步肃穆得多,夹着云晓河往下走,像是送葬队伍,夹着银亮流动的棺。
这队伍又走了两个钟点,青神岭迎面耸起。云晓河从这里穿山越谷,东流入海,河岸就是崖壁,凛然高耸,回旋曲折,很难再走了。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扭转脚步,陆续回去。
有人嘟囔:“我们也算尽力了。”
没人回答。
尽力是尽力了,没捞着尸,连片衣裳碎片都没拣着,两手空空回去,心里也空落落的,话都懒得说。
走回到半程,达哥忽然想起来:“说不定他半路自己爬上岸,回黄狼岗去了呢?”
希望又被点燃。脚步快了一些、脚步声也响了一些。说不定那神经兮兮的守墓老汉真能做得出这种事?回去看看!如果是真的,拍他的肩,埋怨他一场,表表功,叫他请客,买酒、买干净猪肉烧熟了请大家,可不许用乱葬岗里的东西充数!
他们赶回桑邑时,夕阳已近地平线,染出一片彩霞。炊烟照常升起,袅袅悠悠。远远近近,草色青抹。一日之间,春意更浓了三分。
这样的美好黄昏,仿佛可以把所有的平静幸福许给人间。
黄狼岗,守墓人的小木屋静静沐浴在晚霞中,俨然也是温馨的样子。然而它是空的。
绑着大石头在河中摸找的好手,也无功而返。搜索工作断断续续又进行了一阵子,直到春汛彻底过去,云晓河又恢复了平静,也还是没能找到守墓人。守墓人消失在了大海的方向。
死去的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胡九婶内心深处有没有一点惋惜守墓人?也许有。但她根本都不给自己留下问一问“有没有一点惋惜”的时间。她的时间和精力,全部要用来救她儿子。
刘复生说要蝎子草,她就去采蝎子草。
蝎子草很像荨麻,也像荨麻一样,叶片背后会有绒毛,里头贮有毒液,人一碰,又红又肿,所以它得名蝎子草。
用蝎子草煮汁液来祛邪疹,大约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药铺里确实有蝎子草这昧药,都是晒干了的,而且都是成熟的蝎子草。
蝎子草是一年生的草本作物,冬末冒出芽头,阳光一照就疯长,很快蓬蓬勃勃。刘复生说,就宝刀和慕飞这个情况,是要嫩的好,胡九婶就满地去找嫩芽。
屈老板决定帮一帮她。
他把这个计划上报给了张大佬。张大佬正在吸旱烟,听了乐得喷出一口烟来:“你可真想得出来!”
屈老板涎着脸:“这都靠大老板栽培。”
“我可没栽培过你这个。”
“大老板——”
“就算他抓药熬药,你也别往里搀东西,下毒总是不行的。别当官府都是假的。这话我没听见过,当你没说。”张大佬冷冷道。
屈老板顿时瘪了。他本来是想啊,刘复生自己合的药丸,他是插不了手。刘复生说等祛了邪,还是要抓药治流感,那不能在药草里搀点东西,叫刘复生的病人好不起来嘛?给绵羊医生挽回了面子、又给山乌槛添了堵,一石二鸟多好的事儿!
张大佬诚然是坏人,谁知坏得有底限,凡事宁肯麻烦些,也要给自己留退路。听得屈老板献这好计策,冷笑之余,忍不住再敲打他一句:“若说下毒都不妨,你怎么不直接下给山乌槛的厨房?”
屈老板愣住了。
张大佬又吸了口烟,轻飘飘道:“不过,自己采药熬汤,消疹是吧?外头草杂,说不定反而过敏了,你猜呢?”
屈老板悟了!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王法在,坏事不是不可以做,但要做得顺水推舟、了无痕迹。大佬之所以是大佬,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张大佬瞄了瞄他,撩下句话。“你那铺子也可以扩一扩了,往南那边的经销,你也试着自己管起来吧。”
屈老板大喜!谢了恩,退下去,将妙计付诸实施。
这条妙计必须得要绵羊医生协助,出乎屈老板的意料,绵羊医生竟然推托:“屈老板,这事,我干不了。”
屈老板大怒,吹胡子瞪眼:“你是医生,你干不了?!”
“我是治病的,又不是要命的……”
“治病你治不了,给人弄病还弄不了?是药三分毒,什么药能混进蝎子草里,叫人看不出来,你们医生最知道!”
绵羊医生拱手:“屈老板请另找高明医生吧。”
屈老板拍桌子了,指着他名字叫:“你别以为我非找你不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医得死人的医生满地爬!”
绵羊医生脸上涨红,一字都不答。
屈老板摔门而出。
过了一会儿,屈老板又回来了:“呃咳,那个,一客不烦二主,我怎么好去跟别人商量这个——喂你在哪儿?”
绵羊医生不见了。就这么个小屋子,屈老板找了一会儿,在鸡笼后面把他拎了出来:“我说你争气点儿行不行!”
“造孽啊……”
“又没非叫你弄死他们。你就让他们皮肤看起来发作得更厉害还不行吗?”
“被发现了——”
“哎我说你傻啊!你想办法让他们发现不了是我们弄的手脚啊!”
“……”
“你不吱声,我直接弄残你的脚!”
屈老板说上就上。其实屈老板花天酒地多了,体力不咋的,就靠身坯硬压。绵羊医生终于不行了:“老板!你这样不能弄残人的!力道角度不对……嘻嘻我痒……你放手!放手!我给你想个主意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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