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宝刀和少年,到底被拿下了,送到衙门后,官老爷也很为难。
小少爷耳朵被豁开见骨,往轻了算“伤人出血”,杖六十;往重了勉强可算个“耳鼻损毁”,徒一年。问题在于宝刀和少年又不是正犯,说串通合谋呢,无有人证物证。真要徒的话,宝刀年未满十五,照律法“恤刑”原则,还可听赎。
重判他们,难!要轻轻发落了呢,也难。小少爷慕飞是慕家本代单传,慕大老板慕华在本邑还是很有些地位的,给官里也使了不少钱。冒犯了慕飞小少爷的狂徒,能就这么放了吗?
不愧是久混官场的人,桑邑邑守眉头一皱,有了主意。
正经判刑,得有案卷、得上报。可案情未查明时,押进牢里关着总行吧?关个几年、过上几十几百堂也结不了案的,什么稀奇!牢里有牢头、有牢霸、有跳蚤、有老鼠,关在里头活活被折腾死的犯人,多得不得了。死了报个“瘐死”,草席一卷往外一丢,完了。没人管!这不比绞尽脑汁正经判他们的强。
堂上确实没证据证明疑犯串通强盗伤人,可也没证据证明他们清白啊!这不正合了“案情未明、尚等详查”的情由。邑守翘起胡子滋了口茶水:“押下去,关起来!人犯有武力行凶的嫌疑,用重枷!”
宝刀变色。
她听过爹在寨子里嘱咐:哪位兄弟若是陷于绝境逃不了,宜自行了断,好过被抓进牢里折腾。
能好好活着的话,谁肯自尽?可见牢里一定是个极可怕的地方了!宝刀知道到了紧急关头,大叫:“谁敢动我?我是白龙寨大小姐!”
堂上立刻沉默,沉默得像死。
片刻,一个衙役拱手向邑守道:“禀老爷,我们接到线报后,确实去看过了。那里半日之间,成了一片空寨,没有任何人留下来。”
邑守抹了抹额上的油汗,转向宝刀:“兀那小姑娘,你说你是贼寨之女,空寨之事便做何解?”
宝刀格楞也没打:“不可能!”
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寨子啊,说空就空了?对宝刀来说,这是想也不用想、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邑守视线瞟过来、瞟过去,飘忽不定。
梗在家门口十八年的强盗啊!说空就空了,连个屁也没留,他该怎么想?
设若你家门口有位恶邻,跟你掐架了四千多个朝朝暮暮,每当你拎点福利回家都会被他拦路劫一刀,害得你不得不跳窗子进出。你给他下泻药的心都有。忽然有一天,他家“嘎叭”空了,你怎么想?
“别是陷阱吧!”油然浮现出这念头对不对?
邑守正是这么猜疑的,瞅着宝刀拿不定主意。
“大人,这小妹妹年幼无知,信口胡说的!”少年挺身道。
他虽然不知白龙寨出了什么事,但也知道它是有名的匪寨,更知道宝刀要是这时候认了匪女的身份,比慕飞小少爷指控他们割耳朵还糟。
宝刀张了张嘴,想分辩说自己没胡说,看了看锃亮的公案、幽幽的青砖、粗大的水火棍、还有少年的脸色,嘴巴一扁,“哇”的哭出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
邑守犹豫了半晌,挥挥手,还是叫把他们先押下去了。
白龙寨名气大,宝刀他们还是占便宜的。狱卒们摸不清他们是什么来头,就不敢得罪他们,虽然慕家使了钱,但再多钱也不值得冒犯土匪,不然,夜里收了钱,清晨就被人堵在窝里戳死了,钱赚得再多算谁的?狱卒连重枷都没敢给宝刀他们枷上。
少年宽了心,但也知道想让狱卒们再行方便,还得再给他们见点甜头。他的行李卷儿都给犟驴子带走了,怎么办?宝刀的假元宝在兜里,总不见得拿出去现丑。他叹了口气,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哟!”狱卒们都是贪腐的老手了,见这块白玉质地纯净细腻、色如羊脂,棱角雕工圆滑自然、落落大方,还隐隐透着爽洁的薰香气息,知道档次不低、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更坚信他不是普通人,“少爷,别逗小的们了!这东西,哪敢收!”
少年摸摸鼻子:“算了,不就块石头吗?”
这“石头”的来历可不小,但他生性豁达,给了也就给了,绝不再吝惜。狱卒们再推托就太假,笑嘻嘻收下来:“行,咱先替少爷收着。少爷什么时候再要,来问小的们。”
日后?日后再问他们,他们怕不得狠狠敲顿竹杆才吐出东西来的!少年笑笑,向他们要单人狱室,还希望跟宝刀挨着。狱卒们全应下来。
男监舍跟女监舍是严格分开的,但条件所限,有几间监舍分享同一堵墙。某些夫妻呀、父女呀、兄弟姐妹呀什么的一起被关进来了,就想要进这种监舍,好隔着墙儿说话。狱卒们见多了,不以为怪,就把少年与宝刀如此安置。
宝刀进了监牢,只觉得石头地板也冷、铺盖稻草也冷、砖墙也冷,抽抽嗒嗒哭个不停。少年听见了,头痛的皱起眉:“你又哭什么?”
宝刀拍墙:“我要回家!”
少年“嘘”一声:“真是娇小姐。我还不想回呢!喂,我姓——朱,字兼思。你姓甚名谁?”
宝刀抽嗒着:“白宝刀。”共患难至今,总算通了名姓。邑守忙着跟智囊们商议此事如何处置是好,一时顾不上提审他们。兼思猜测这种匪寨大案,拖也拖不了多久,要逃,只有今夜是最佳时机。他凝神静气积蓄力量。
“朱兼思,我很怕。”宝刀抱着肩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她不怕黑、甚至不怕小虫子小动物什么的,但呆在又冷又臭又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别人要对她做什么,她还是害怕。
“没事,我贿赂过他们了。他们暂时不会为难你。”兼思安慰。
“用我给你那锭元宝吗?”宝刀扬头想了想,“好可惜。”
“什么?”兼思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维。
“我不喜欢他们,所以不想给他们。”宝刀撅嘴,照实说。
兼思自认是个任性的,如今比宝刀自愧不如,只能耸耸肩不再理她,待得夜深,外头守卫们巡逻的脚步声停止了。他大喜忖道:“本来当要等到凌晨呢!这些人如此大意。”便举手悄没声息往外墙上摸去,想用暗劲将墙砖按碎,不料劲气泥牛入海,墙砖动也不动。他大惊,弯腰细看,原来就为了防好手们越狱,那墙是用最坚硬的大青石,严丝合缝砌起来的,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对付得了。
“嗯,你想出去吗?那面墙通女监、可不通外面。”背后忽有人说话。兼思一惊非小,跳起来横臂当胸,只见光线幽暗,一个戴着帷帽的黑衣人立在那儿,看身形、听声音,正是白日那黑衣女孩。兼思只觉帽帘后头,她一双眸子明星荧荧凝注在他身上,平白无故害起臊来,说话都不利索了:“我、在下,正是想把朋友也救出来……”
“救?”宝刀耳朵尖,贴在墙上小声问,“朱兼思,有人劫狱吗?”
黑衣女孩轻轻一笑,扳开铁栅栏、步入兼思监舍,举手在青石壁上按开一个面盆般大洞,做得从容至极,仿佛对付枯枝、豆腐般,再容易没有的。那青石“簌簌”碎裂落下,受她掌力控制,竟没发出什么声音,轻绵如面粉般落了地。黑衣女孩伸手进洞里,向宝刀一招。宝刀但见她一只手白得晶莹无瑕,呆了呆,才又惊又喜握上去。黑衣女孩一手将她拉过来、另一只手牵了兼思,施施然往外走。狱卒们趴在桌上,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都昏睡如死猪一样。兼思心中一动,想把那块玉拿回来,脚步往那边一挪,黑衣女孩问:“做什么?”语气隐含责怪。兼思心道:“脱身要紧,何必横生枝节。”便摇头道:“没有什么。”黑衣女孩不再说话,牵着他们出去,问:“你们有去处么?”
宝刀应声道:“回家去!姐姐你来作客吧,我要爹好好招待你!”女孩“唔”了一声,也不问她家住哪里,放开他们的手,道:“有什么难处,就回桑邑来。我算过了,你们还有一劫,要在这里才能消解呢!”
兼思一听她还能算命,敬畏之心更甚,持礼问道:“今日多蒙姑娘大恩。敢问姑娘师从何门?”半晌听不见回答,举头一看,伊人已沓。
宝刀打了个呵欠:“朱兼思,走不走?”
兼思一愣:“走哪?”
“回家啊!”宝刀答得理所当然。此时是初秋,虽然入夜,外头还是暖烘烘的,比常年阴郁的大牢不知舒适多少。她给晚风一拂,困意全上来了,脑袋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尽往兼思身上歪。兼思又好气又好笑,见她这样,料她一个人回不了家,只好送佛上西天,驮了她走。
邑墙不高,兼思尽管驮着宝刀,也很容易就翻过去了。宝刀睡眼惺松,说不清方向,兼思只好自己估摸着往山里走,走一段、问一句:“认识吗?是这边吗?”宝刀先还咿咿唔唔应两声,后来随他怎么问,再不回答。兼思扭头一看,她趴在他肩上,睡得沉沉,柔软团子脸压得扁扁的,桃红小嘴张开来一点,亮晶晶口水拖了老长。他苦笑,知道今晚是赶不了什么路了,便拣块干燥厚实的草皮,坐过去倚着树干调息假寐。
宝刀在梦里叭嗒着嘴,自动往温暖地方钻,八爪章鱼般拱进他怀里,双腿缩了缩,把他当一**大棉被,踏来踏去,觉得妥帖了,才打起鼾来。
月光下,她双颊红粉绯绯、软得像一块棉花糖。兼思向夜空翻个白眼,不知自己怎么会惹上这么个大麻烦。他调息片刻,也朦胧睡去,睡着睡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往他脸上喷气,睁开眼,大吃一惊。
一只野兽,黑朦朦蹲伏在树丛里,看不清是狼是虎,双眼绿得似灯笼,距他们不足一尺,腥气直喷到他脸上。他不敢作声,全身筋骨紧张,准备随时作致命一搏。
宝刀忽然在梦中哭出来:“妈妈呀!”兼思与野兽都一哆嗦,不觉扭头看她。她猛在兼思怀里站起来,瞪圆眼,挥手向野兽命令:“走开!”
兼思几乎要昏过去,那只野兽却被宝刀威势所慑,耸着肩慢慢向后退去。
它在这山林之中,有野兔、野鸡等诸们肉类可吃,本来就没到穷凶极饿、孤注一掷的地步,见面前的“两脚兽”不是善茬儿,打起来不合算,权衡利弊之下,倒退着离去。
它的绿眼睛彻底消失之后,兼思才吁出一口气,汗透衣衫,宝刀却“咕嘟”倒在他怀里,继续扯起小鼻鼾。敢情她刚才仍然是在说梦话!
兼思哭笑不得。宝刀翻了个身,又咕哝起来,这次叫的不是妈妈,而是“朱兼思,你——”
你什么?兼思侧耳细听,没有后文,宝刀睡死了。兼思叹了一口气,将她搂进衣襟中。
黑暗中,一只雪白的手,将兼思留下的白玉佩拈起。那手的颜色,跟白玉的颜色偎在一起,乍眼竟分不出哪个是玉、哪个是手。
“哼,将门虎女么……跟王孙一起,好好还债罢!”冰冷、微细的喃喃声,碎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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